老友

凡間的時間過的很快。

鹿靈下山不過片刻，山腳處村莊便燃起濃濃白煙。

只是那白煙裏，疊滿了無數人的臉。

從前楚日半不識，可如今她以神體望去，數個無辜的亡靈堆積成災，遠遠地望着他們，不肯散去。

白煙吹過的方向，一群人卻匆匆逆流而來。

他們身上背着重刀長劍，一看便是修真之人。

楚日半的目光被他們吸引，看着他們禦劍飛行登上雪山，順着鹿靈的痕跡直奔洞穴而來。

那鹿靈妖力大漲後，跟着智商也提升了許多。

它只化成自己最強大的分身下山作亂，本體卻還隐匿在洞穴中，安然沉睡吸收靈力。

但顯然，如此拙劣的招數，瞞不過經驗豐富的修真之人。

楚日半隐匿在山洞旁，盯了人群片刻後，終于将目光落定在一個人身上。

她周身滿是冷意的情緒似破了一個洞，一縷陽光拼命地鑽進她的心底，給她眼底帶了些長久不見的笑意。

她終是，見到了那個老朋友。

葉陽帶隊沖在最前。

許久不見的少年，依舊是那麽活潑如太陽。

他大聲呼喚着後面隊伍跟上，手裏的劍花還甩個不停，以長劍揮出數個符咒護在衆人左右。

“後面的人快點跟上！”他小心燃起一個照明咒觀察着四周，嘴裏不停念着，“這鹿靈妖力強的可怕，我們得小心點，不能把它吵醒。”

一旁的小弟子怯生生問道，“可是閣主，你這麽大聲說話，恐怕它早就醒了吧。”

葉陽回手打了一下他的頭，“笨啊，沒看見我出了結界咒和消失咒嗎？聲音會被屏蔽的。”

“可是閣主，既然我們都在結界裏，為什麽還要這麽小心？”小弟子追問道。

葉陽一時語塞。

他難得沉默半晌，再開口時，話音裏帶了些強裝穩重的違和感，“這次回去後，你便去治醫閣找秦峰師兄吧，劍修閣容不下你。”

小弟子沒再反駁，他小聲嘟囔道，“公報私仇。”

身後的衆位弟子發出低低的哄笑聲。

大戰在即，這群人卻難得的放松。

易寒成神之後，葉陽接任閣主。

他能力雖是最出衆的，但性格還很孩子氣。衆人和他相處起來，自然也放松自在許多。

傳言，自葉陽接任閣主後，劍修閣衆人去掌門那裏投訴的情況都少了許多，再沒有人吵吵着要轉到治醫閣，倒是不少治醫閣的人想轉到劍修閣來體驗生活。

“行了，大戰當前，都認真點。”葉陽正色道，“方才村莊裏的慘狀，大家也都看到了。此行必須要除掉鹿靈，奪得鹿角者，可獲得直通點神大會決賽的機會。”

“這個的含金量，不用我再多說了吧。”

“是！”聞言，諸位弟子的士氣都被調動起來，整個隊伍都燃出熊熊的鬥志。

點神大會的決賽直通權，可謂是一個升神的重要保障。

畢竟，去年獲得直通權的兩人，都順利成神了。

有如此例子在前，即便前路兇險，可隊伍中無一人想退縮。

楚日半在一旁看着，百感交集。

曾幾何時，她也視成神為畢生夢想。

只是後來她才知曉，她一直以來努力的目标，竟只是因為振依存在她體內的一縷神印。

神想你成神，你便會成神。

可她自己的夢想呢？早已被磨得一幹二淨。

一個靠剝奪他人身體茍活的異類，有什麽資格談夢想呢？

她滿是寒意的眸光掃向身旁的始作俑者。

振依只是安靜地站在那裏，沉默地看着一行人深入洞穴，嘴角還挂了絲微不可見的笑意。

他神色淡漠，從容得仿佛這場鬧劇的發起者并不是他，而他，只是一個看戲的路人。

楚日半心下冷極了。

她指尖狠狠劃過那玉镯的斷口，鮮血無聲湧出，她卻只面色平靜地以袖口将傷口掩住。

如今唯有疼痛，能讓她清醒。

火光微閃，葉陽一行人徑直逼向鹿靈本體藏身之處。

鹿靈本是山野間自由自在的生靈，一朝被魔力侵染，堕為妖靈，栖身在雪山上最幽暗的洞穴中，幾乎隐匿不見。

因着很少傷人，連點神大會給的捉妖名錄中都沒有它的存在。

如此妖靈，最是棘手。

捉妖名冊中沒有它的詳盡資料，就連前人的經驗也完全借鑒不上，一切只能依靠自己來摸索。

謹慎起見，葉陽擡手又放了幾張結界咒。

咒術起效的瞬間，洞穴四周泛起淡淡的幽蘭色光芒，隐約照亮深處的景象。

洞穴最深處，赫然是兩只碩大無比的鹿角，如銅牆鐵壁般包裹住鹿靈沉睡的真身。

它一動不動，對周圍一切事物毫無反應，仿佛在冬眠。

似乎，比想象中的情況好一些。

葉陽長舒一口氣，召出幻影刀架好攻勢，對着身後弟子們小聲道，“列陣！”

衆人收到指令後猛地散開，迅速彙成圓圈的形狀半圍住鹿靈真身。

各弟子手中符咒翻飛，磅礴靈力裹着明黃色符紙鑄成牢不可破的仙宗結界。

幻影刀刺破空中靈力，劃出一個淩厲的直線驟然飛向沉睡的鹿靈。

仙縛靈起效，葉陽腕間乍然生出沉重的繩索，如蟒蛇般緊緊纏向妖靈真身。

束縛驟起，長劍刺入。

兩個攻擊的配合時間銜接的極好，巨大殺意直奔鹿靈而去。

洞穴深處突然出現極強的光亮，一瞬間，飓風猛地席卷幽暗的山洞。

山壁搖搖晃晃，無數滾石落下砸向洞內衆人。

“守住結界！”葉陽急切大喊。

他被強光刺得無法睜眼，只能以長劍落地的聲音判斷方位。

疾風驟起之處，俨然是鹿靈沉睡的位置。

仙縛靈還未回到他手上，必是定到了妖靈但沒法将其完全壓制。

這鹿靈，竟強到如此地步？

飓風之中，結界的幽蘭光芒雖暗如螢火，但始終沒有熄滅。

諸位弟子捏緊手中符咒不放，緊緊護住包圍圈半步不肯退讓。

“有點意思。”振依看着不肯熄滅的結界光暈，冷聲道，“那我就再幫他們一下吧。修真之人的靈力，肯定比山下村民要好得多。”

他随手往洞穴深處扔了兩團螢火。

本被漸漸壓制住的飓風突然變得更急更兇，衆人耳邊突然劃過一陣尖銳又急促的鹿鳴。

還未來得及細看，清醒過來的鹿靈猛地起身，沖着結界呼嘯而來。

堅硬的鹿角直直沖向葉陽，他忙着召喚幻影刀，卻為時已晚。

葉陽的身子被猛地釘在山壁上，鮮血從傷口中湧出浸透他月白色的衣衫，葉陽頭顱低垂，再沒了動靜。

衆弟子被驚得沒了動作，結界光暈戛然而止。

只有幻影刀圍着鹿靈插了一刀又一刀，但鹿靈仿佛沒有感知般一動不動，任由鮮血染紅鹿角。

楚日半身子猛地一怔，心髒仿佛被人攥住般疼到無法呼吸。

葉陽是她在凡間唯一的挂念。

她只有一個執念，不能讓他死去。

但她知道，身旁的這個男人不會輕易放手。

楚日半強裝鎮定，帶着卑微祈求開口道，“放過他吧。”

振依冷冷看她，“你舍不得他？”

重逢這些日子，他還從沒聽楚日半用這樣軟弱的語氣同他說過話。

如今說了，卻是為了如此普通的一個凡人，他無法忍受。

楚日半知道自己沒有退路，她收起淚意，強裝鎮定地看他，“不，我只是不想看到這樣血腥的場面，我頭暈。”

“我可以答應你。”振依審視地看了她一眼，又轉頭看向洞穴內的鹿靈。

他從口袋中又摸出一個靈魂瓶，開口道，“你去把這個靈魂喂給鹿靈，我便放過他。”

楚日半胃裏幹嘔的厲害。

她面色蒼白手指顫抖，本能性地想逃離這裏的一切。

她忍辱負重這麽久，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做一個旁觀者，記下神界的所有惡行。

可振依撕碎了她最後的幻想。

他讓她，親手去作惡，參與到神界的殺戮中，再也不能沒有愧疚感地脫身而出。

她突然懂了。

旁觀，也是作惡。

這神界的存在，本就是一種惡。

他們這些為了成神拼盡全力的人，也是惡。

楚日半強壓住手上的顫抖接過那靈魂瓶，轉頭便向洞穴深處走去。

她的身形藏在消失咒中，無人知曉她的到來。

蕭然宗的弟子們圍在鹿靈身旁用盡各種靈器，卻還是沒有辦法将葉陽救下。

他們哭着，哀嘆着，竭盡全力地在葉陽身上堆積着各類治愈符咒，但卻沒有半點效果。

被神力所操控的妖靈，怎能被幾個修真之人輕易打敗。

楚日半站在葉陽面前，時隔很久之後，再一次仔細看少年清秀的臉。

她總是記得神荷日時，葉陽一襲紅衣倚在門邊等她的樣子，那個如暖陽般的少年，就那麽治愈了她難以言說的情傷。

如今，該是我救他了。

楚日半突然轉了個方向，背對着振依打開了靈魂瓶。

魂魄所成的白煙在空中乍然浮現，她劃開手臂傷口，以鮮血為引，強行将靈魂關進自己的身體。

而後她擡起左臂，釋出自身魔力祭給鹿靈。

那妖靈吸收了她的魔力，妖力增強的更加明顯，轉瞬間将鹿角拔出向着另一側的山壁爆沖而去。

洞穴內山崩地裂。

楚日半卻沒回頭，只大步走到振依的身旁站定。

她強撐着吞下大口鮮血，裝作面色如常。

萬般疼痛中，她聽見耳畔振依的誇獎。

“幹得漂亮。”

楚日半笑笑。

她想。

我會殺掉你們，殺掉神界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