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心

上官諾。

很久未聽到的名字猛然在腦海中炸開，只是太恍惚，仿佛上輩子的事情。

楚日半想起，長明村那個活潑好客的老板娘。

她明明年紀不大，卻一本正經地訓斥着自己，要穿鮮亮些的衣衫，要打扮得更像個女孩子。

她帶葉陽和她去參加神荷節，希望有朝一日，兩人成神的時候，能多多關照她的願望。

而今，楚日半已在神界，看見了她的願望。

那願望附着在虔心祈禱的荷花花瓣上，從凡間來到神界，被奪了靈力，被棄之飄零。

振依似看出她心中所想，拉住她低語道，”別去。現在大家都很瘋狂，你若靠前定會受傷。”

楚日半頓住腳步，擡眼看他，“被扔掉的蓮花會怎麽樣？”

振依道，“若願望沒實現且蓮花被舍棄，凡間許願的人大概會連走幾年黴運。若願望實現了，那凡間之人的靈力便會轉到清池裏。就像雲深神君說的，折壽個幾十年。”

“幾十年？”

“嗯，具體多少年，要看幫她實現願望的神明心情。”振依目光掃向清池中央，低聲道，“不過，這裏的靈力已是折損過幾成的了，這群沒見過世面的竟還如此癫狂，當真膚淺。”

清池邊的狂熱依舊。

諸神争相撈起清池中的荷花，嘴裏默默念着凡間衆生的願望。

散着光暈的蓮花早已被上神一搶而空，一旁的卑微下神們只能偷偷撿起幾個破碎的蓮花葉子，努力吸收着蓮花上所剩無幾的靈力。

雪玥也在其中。

她絕美出塵的臉蛋被欲望裹挾着，渾渾噩噩拾起蓮花聞了又聞，而後再被人群淹沒。

偌大的神界，全是傀儡。

楚日半不自覺想逃，卻被振依一把拉住手腕。

“我帶你去個地方。”他話音極輕，卻帶着些不容拒絕的壓迫感。

振依沒召喚他的坐騎，他只是簡簡單單禦了個劍，一眨眼的功夫，兩人已在滿池荷花前。

沒人解釋，楚日半卻知道，那是在凡間。

神界凡間，同是神荷節。

人們歡笑嬉鬧着，送五顏六色的荷花順着水流飄向很遠很遠的未知盡頭。

每朵荷花都承載着或輕或重的執念，順着虛無缥缈的信仰，彙成點點希冀。

楚日半心裏感慨。

面前形形色色的人，正如曾經虔誠祈禱的她。

那時，她身旁是葉陽，她在荷花上寫，“願我喜歡的人能幸福。”

只可惜，這等不入流的願望，早就被淹沒在清池中。

終究是妄想。

眼前猛地出現一朵蓮花。

楚日半有些慌亂地後退幾步，卻被振依一把拉過。

“這是池中靈力最強的蓮花，你收着吧。”振依開口道。

他已在這裏觀察多時，池中荷花雖多，但凡人的靈力畢竟有限，能找到個執念如此之深且有一定靈力的荷花屬實難得。

楚日半翻過蓮花花瓣，小聲念出那人的願望，“願風調雨順，世間和平。”

振依冷笑一聲道，“凡人真是可笑。明明弱小如蝼蟻，卻妄想講什麽和平。只有上位者，才能掌控和平。弱者，本就不配活在這世上。”

這話熟悉的很。

楚日半依稀記得，洛苡也曾說過一樣的話，在把異人抓到一起決一死戰之時。

看來這世上的神明都自負又可怕，明明內心陰暗，卻總要披着個光鮮美麗的軀殼，美化每一次掠奪的行為。

殘忍又可笑。

“所以，你不準備替他實現願望？”楚日半問道。

“我拿了他的靈力，自然是替他實現的，只不過，期限只有一年。”振依眼眸望向很遠處，仔細挑選着獵物，“作為交換，他看到願望實現後便會死去，如此也算圓滿。”

楚日半掌心捏住那朵蓮花，指尖冷得發顫。

她不需要如此得來的靈力。她想把那荷花放回河裏，至少能拯救一個無辜受傷的普通人。

振依的聲音幽幽響起，“沒用的。被神挑中的荷花，即便是再放回去，靈力也已經散了。”

“你拿着，他還有一年可活。你若放回去，他今夜必死。”

楚日半身子一怔，只看見身前的振依擡手驅散了消失咒，竟在人群中現了身形。

他一身銀袍，神祇的璀璨光輝盡數彙集在他身上，如一輪皎潔的月驟然照亮這幽幽深夜。

原本散在河邊的人群猛地聚集起來，似商量好般齊齊跪下，掌心虔誠合十，對着振依的方向真誠禱告。

“神明保佑！”

“神明現身了！地裏的莊稼有救了！”

虔誠禱告聲此起彼伏，宛若浪潮般久久不散。

楚日半站在陰影中，看着振依面上那一抹虛僞至極的笑，手臂上的黑色血管突然開始急速蔓延。

冥色悄然攀上少女潔白的脖頸，而後，被一抹青色光暈掩蓋。

楚日半指尖撫過半處裸露的脖頸，心裏突然湧上些本不該有的沖動。

她想殺人了。

*

神界的虛無狂歡，幾乎蔓延到神界的每一個角落。

除了，天牢。

寂靜月色下，一道纖瘦的身影悄悄從清池摸進天牢。

她找了許久，仔仔細細搜尋遍了天牢的每個角落，才終是鎖定了煞氣最重的西北角。

這裏陰冷潮濕，布滿執念而成的煞氣。

她冷的發抖，卻還是堅定踏進了那最陰暗不堪的角落。

今日神荷節，神界各地結界已破，是她唯一有機會溜進天牢的機會。

少女小心翼翼地搜尋過每一個牢房，終是鎖定了那個她尋找了許久的身影。

“易寒？”她小聲開口，清泉般的聲音落在這陰暗角落中，如一塊破碎融化的冰。

牢中少年靈魂已離體，空留一具肉身靠在牢邊，面上寒霜不化，甚是可怖。

“易寒，我來看你了。”雪玥手中點起一個照明的符咒，她頗為警覺地看着四周，不敢再前行半步。

“沒用的。他靈魂已經出體了，聽不到你叫他。”

一旁的牢房中傳來和緩的人聲。雪玥顫着手将照明符咒調轉方向，只看到女子美豔驚人的臉。

縱是在這天牢中，她身上的神韻也沒有絲毫衰減，令人無法移目，卻又不敢直視。

雪玥語氣略緩了些，請教道，“那我該如何喚他？”

洛苡雙臂抓着牢門打量了她片刻，低聲道，“那你就破掉他那些低級的符咒，他靈魂有感知，自然會回到身體。”

“只不過，會有點疼。靈魂離開身體會疼一遭，回到身體還會再疼一遭。便看你是不是真有事找他了。”

雪玥沒有多想，一張符咒已然浮于指尖，直逼易寒的牢房上空。

她沒有選擇。

她要轉交日半給的信，便只有這一次機會。

符咒緩緩升空，似碰到什麽般驟然破裂。

易寒透明的身形慢慢具象化，悄然落在他牢門旁的身體中。少年面色漸漸回暖，如霜的面容上終是有了顏色，多了些活人的生機。

只是，他面容凝重，似在忍受着極大的痛苦。

雪玥無暇多說，只匆匆将袖口中的信件塞進他懷裏。

易寒沉默地望着她，眼神平淡如冰。

雪玥心裏難受，卻不知從何說起。

他是蕭然宗最強的劍修閣閣主，她一直以來追随的成神目标，如今成神不過數日，卻已變成這副模樣。

當年的翩翩少年似乎一夜之間老了數載。

都道，成神，是修真之人的終點。

可是如今，她第一次開始動搖自己的決心。

雪玥往易寒身上刷了幾個治愈咒和清潔咒，一邊小聲念叨着，“這是日半托我給你的，你收好。”

少年的眸子亮了幾分，手忙腳亂地打開紙條。

他飛快讀完信紙上內容，指尖顫得幾乎抓不住紙張，只拼命将那薄薄一頁紙揉進心口位置，嘴裏喃喃些什麽。

易寒喘着粗氣，用力咬住幹枯的下唇。他心口的位置微微發光，宛若一顆夜明珠般，幾乎照亮整個牢房。

他哭的不成樣子，眼淚鼻涕混雜着，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高挑的少年如今蜷成一團，牙齒打着顫道：“她知道了。她終于知道了。”

雪玥站在黑暗中，默默給他刷了數個符咒。

這種無力感讓她窒息。

一旁的洛苡饒有興致地看着她刷符咒，開口道，“這種低級符咒在這裏不起作用的，你倒還挺執着。”

雪玥沒理她，只自顧自地忙着手裏的事情。

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她一個人堅持着自己的本心。

無論其他人怎麽說，怎麽做，她只堅持走自己的道路，永遠不變。

不知過了多久。

易寒又仔細看了兩遍書信後，他突然啞聲開口道，“你找到姜滿了嗎？”

他意識漸漸清醒，才意識到日半的信裏，除了寫明自己恢複了記憶，還寫了雪玥的困擾。

楚日半自神慶日後便被關了起來，有關神界的小道消息一概不知，所以，她便把這個難題寫在了信裏，傳給易寒。

天牢耳目衆多，消息雜亂無序，卻總能聽到些旁門左道的聲音。

雪玥搖搖頭。

自升上神界後，她也曾努力探尋過姜滿的消息，但他好似憑空消失了一般，竟無一人知曉他的行蹤。

按理說，從點神大會升上來的同屆下神，應當是對他有印象的。

可一連找了數人，竟無一人給她答複。

易寒将信件折起來仔細收好，安慰道：“你別急，我會幫你留意的。”

“找個人罷了，何必如此麻煩？”洛苡的聲音不合時宜地傳來。

這天牢西北角關的全是重罪之人，一個個沉默寡言，無聊得緊。

倒是這凡間升上來的小神有趣得多，帶着些清澈的愚蠢，倒惹得她願意多說上幾句。

“雲深神君那裏有個神命冊，裏面是所有神明的命數記載，一查便知。”洛苡懶懶看了眼地上的月光，“不過你要盡快了，神荷日衆神狂歡，是你唯一能看到那冊子的機會，再晚，可就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