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36 章

馬爍來到隔壁的觀察室,支隊長藺前飛和副支隊長謝廣軍都在單向玻璃牆面前坐着。藺前飛一臉喜色,謝廣軍的表情有些複雜。武桐站在兩人身後,朝着馬爍悄悄比了個贊。

“不錯。”藺前飛說道,“查得不錯,審得也不錯,好好幹吧!”

藺前飛說完站起身,拍了拍馬爍的肩膀,徑直走了出去。謝廣軍朝馬爍點了點頭,又回頭朝武桐擺了下手,算是告辭,然後追着藺前飛走出去。

武桐踱步到馬爍面前,臉上洋溢着笑容。

“不去送送?”馬爍問道。

武桐搖了搖頭,說道:“現在不讓迎來送往。”

“他們還滿意嗎?”馬爍問道。

武桐望着馬爍,認真地說道:“藺隊剛才很生氣。”

“什麽?”馬爍愣了一下。

“他說東部隊裏竟然還窩着這麽一個人才,他以前怎麽從來沒聽說過。”武桐笑了起來。

馬爍并沒有高興,反而從心底湧上一股酸澀,于是轉過臉去看單向玻璃牆後面的靳巍,看似随意地問道:“謝廣軍不會再找麻煩吧。”

“你破了這麽大的案子,誰還敢找我麻煩。”武桐笑着說道。

“這還差得遠呢。”馬爍看着靳巍被實習警員帶出審訊室,“要不……”

馬爍轉過臉,看着武桐:“吃點夜宵,慶祝一下。”

“行,我請客!”武桐說道。

“不,這次該我了。”馬爍說道,“等會別開車了,我也想喝點。”

馬爍連幹三杯啤酒,臉上堆滿了笑,但眼神卻是空洞的。

“家裏有事?”武桐看出他有心事,于是問道。

馬爍點點頭,說道:“優悠快出院了。”

“這是好事啊。”

“有個事情,你幫我分析一下,是不是我有問題。”馬爍摸着啤酒杯上的水珠,天氣好像不知不覺就變暖了。

“你說。”

“優悠要回來住,我家很小,所以我想她應該自己住。”馬爍頓了頓說道,“就這點事。但我問她要不要自己住時,她立刻就同意了。我覺得她有意離開我,她不是嫌我打擾她,她是怕我時間長了嫌棄她。就像靳巍說的那樣,家人會讨厭病人。她擔心我讨厭她。可我從來不會,也永遠不會。我一想到她會這麽想,我就很難受。你能明白嗎?”

“我能明白。”武桐說道,“我聽優悠說,你為了她和女朋友分手了,有這回事嗎?”

“啊!她怎麽什麽都和你說!”

“你不想耽誤女朋友,因為你家裏有個負擔,所以才提出分手。對吧。”

“對,這對誰都不公平。”

“但是你把優悠當成了負擔,也就說明你潛意識裏想要照顧她一輩子,她在你心裏的排位要比女朋友高。”武桐說道,“否則就算是親兄妹,也是兩個獨立的成年人,應該有各自的人生。”

“如果她健健康康的,肯定是你說的那樣。”馬爍無奈地搖了搖頭,“可她不是已經殘疾了嗎?肯定要有人照顧她的!”

“就算有人要照顧她,也應該是她的伴侶吧。”武桐說道。

馬爍愣了一下,然後說道:“可他……是個盲人啊。”

“一個不能走,一個不能看,但是他們在一起就什麽都可以了。你憑什麽說人家不能照顧。再說照顧是相互的,你是我的眼,我陪在你身邊。他們可比很多正常人的結合還要穩固呢。”武桐喝了一大口酒,“兩個人在一起,就是要補足自己的殘缺啊。”

“補足殘缺……”馬爍沉吟着。

“不過呢,你想要照顧優悠更多的是一種責任感,而不是情感。”武桐繼續說道,“你覺得父母不在了,你就是她唯一的親人了。這麽想沒錯,但這不意味着你一定要對她負有什麽責任。如果你為她負責任,她是不是也要對你承擔相應的義務?你希望她為你承擔什麽義務?她會不會有心理壓力?她為什麽第一次見我就和我說你和女朋友分手的事,因為這件事一直壓在她心裏。你讓她有了很大心理壓力,她又沒法糾正你,只能責怪自己,覺得自己是個累贅。”

武桐一番話讓馬爍目瞪口呆,他沉默良久,才說道,“她的心理壓力,其實是我造成的。”

“是的。所以你要調整自己的狀态。”武桐說道,“你把她一輩子綁在身邊,只會毀了你,也毀了她。因為總有一天你會厭煩,你會把她當成你生命中的累贅。假如有一天,你無法忍受這個累贅了,你會怎麽做?”

馬爍覺得武桐這番話就像一個黑洞,要把自己吸進去。

馬爍趕到康養中心的時候,已經臨近午夜。

武桐那句話一直纏繞着他的靈魂:“如果你是優悠,你意識到有一天你哥哥會把你當成累贅,甚至把你當成他人生所有不如意的替罪羊,你會傷心嗎?”

他站在住宿樓外面,陸續有家屬從樓裏出來。兩年前他自己也是其中一員,每天夜裏都會到外面站一會,這是他唯一能放空自己的時候。

他在馬優悠房間的沙發上睡了半年,每天夜裏馬優悠都會從噩夢中驚醒,然後捂着嘴不敢哭出聲來。但是他已經學會了從床被窸窸窣窣的聲音裏聽出馬優悠在無聲哭泣,他會坐到床頭,拍着馬優悠的後背,直到她重新睡着。

半年後馬優悠終于可以一個人睡了,馬爍才回到了久別的家中。

他數着窗戶,馬優悠的房間還亮着燈。他走到前臺,值班護士認出了他。

“優悠最近睡得好嗎?”馬爍問道。

“嗯……”護士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實話,“她最近情緒不太好。”

馬爍謝過護士,坐電梯上五樓,來到馬優悠的房間外面。

他敲了敲門,裏面傳來一聲清亮的聲音:“請進!”

馬優悠從小就是這樣,哪怕生病了,在外人面前也要強打精神。馬爍嘆了口氣,推門進去。

“哥!”靠在床頭的馬優悠見到馬爍,立刻興奮起來,“你怎麽來了?”

馬爍晃了晃手裏的手提袋,走到床前,把手提袋放到馬優悠手邊。

“這是什麽啊!”馬優悠興奮地問道。

“生日禮物。”

馬優悠拆開禮盒,拿出絨布袋的時候就已經興奮不已了。當她拿出手鏈,立刻興奮得叫了起來。

“你怎麽知道我愛這個!”馬優悠晃着馬爍的胳膊叫道。

“喜歡嗎?”

“太可了!”馬優悠捧着手鏈,認真地欣賞着。

馬爍看到床頭櫃上放着個紅色的小方盒,他拿起來,打開一看,裏面是杜芃送的項鏈。

“哥!你怎麽能想到給我買這個呢?”馬優悠興奮得漲紅了臉,“你不是這麽時髦的人啊。”

“嗯?”

“我本來都想好了,用我第一個月工資買一個它!”馬優悠說道,“沒想到願望提前實現了!哥!你真是太偉大了!”

“這回 respect了吧!”馬爍摸着馬優悠的頭說道。

“Respect!Respect!Salute!”馬優悠拽着馬爍的胳膊說道,“你怎麽能想到買它的?哥,你一定得跟我說。我要是想不明白,今晚該睡不着覺了!”

“你哥也是走在時尚前列的。”

“快說!我一定得知道咱們兄妹怎麽就心有靈犀了!太可怕了!我居然跟一個鋼鐵直男心有靈犀了!”

“小芃不是送你個項鏈嘛,我看你挺喜歡的,我就去找了那個牌子,覺得這款特別好,就給你買了。”

“那你知道這個叫什麽嗎?”

“這叫紅書爆款啊。”

“紅書爆款?”馬優悠愣了幾秒,然後放聲大笑。

馬爍知道自己露怯了,但他看馬優悠笑得這麽開心,也笑了起來。

馬優悠笑夠了,又喘了幾口氣,才說道:“哥,你和我說實話,誰給你出的主意。肯定是個女孩子。”

“我們同事。”

“是那個短頭發的姐姐嗎?”

馬優悠眼中放出光來,攥着他胳膊的手更用力了。

馬爍剛想解釋一下,他想起武桐和自己說的,馬優悠因為自己和女友分手而內疚,他要盡可能彌補這個裂痕。看着馬優悠充滿期待的眼神,他忽然意識到現在就是彌補裂痕的好機會。

于是他點了點頭。

“那你替我謝謝姐姐,找時間我請她吃飯!”馬優悠笑着說。

“行。我幫你約。”

“說好了啊!”馬優悠忽然想起來什麽,目光立刻黯淡下來,“對了,這兩天我總看到邦叔。”

“邦叔?”馬爍反應了一下,才想起邦叔是杜芃的監護人,那個表情陰沉的中年男人。

“是啊,我看他從辦公樓裏出來。”馬優悠擔憂地說道,“他不會是嫌這裏的收費貴,想把杜芃接走吧。”

“不會吧。”馬爍安慰道。

“可是之前他很少來。”馬優悠說道,“杜芃都是自己打車來回。”

“既然如此,你生日那天晚上他為什麽來接杜芃?”

“我也不知道,反正最近他來的挺頻繁的。”馬優悠說道,“我一看到他就不舒服,渾身起雞皮疙瘩。哥,我真的有點擔心杜芃。”

馬爍輕輕拍着馬優悠的肩膀。她是在為杜芃擔心,還是在為她自己擔心?想到這裏,馬爍心裏一陣難過,強顏歡笑地說道:“哥告訴你個辦法。”

“什麽辦法?”

“你送他個小米手環。”馬爍說道,“你就能随時知道他在哪兒,甚至能看到他的心率。”

“可是這樣好嗎?會不會太隐私了?”

“主要是為了震懾邦叔,讓他知道你關心杜芃,他就不敢輕舉妄動了。”馬爍說道,“再說,杜芃或許也想讓你知道他在哪兒呢。”

馬優悠想了想,說道:“哥,你是不是也覺得邦叔有問題。”

若是在一周前,馬爍也許還覺得馬優悠多心了。但現在,他認為馬優悠的擔心是有道理的。

“一個孩子抱着黃金在街上走,肯定會引發別人的貪念。”馬爍說道。

馬優悠目光放空,幽幽地說道:“所以人們才要尋找自己的伴侶,有人作伴才敢面對這個可怕的世界。就算有一天會死,死之前也有人拉着自己的手。”

馬爍第一次和馬優悠聊到生死問題,他有些緊張,不知該如何接話,沉默了半晌才說道:“優悠想找伴侶了?”

“嗯。”

“優悠喜歡杜芃,是麽?”

“嗯。”

“哥現在就下單!”馬爍掏出手機,“明天就給他戴上。”

“哥。”

“咋了?”馬爍看向馬優悠。

“今晚你在沙發上睡可以嗎?我有點害怕。”

“當然。我就是想留下來陪你的。”馬爍笑着說,“對了,還有個事情沒和你說呢。我這周末就把老家具處理掉,下周開始進場裝修。往後一段時間可能要經常來蹭你的沙發。”

“真的嗎?你看好家具了嗎?”馬優悠興奮地問道。

“差不多吧。等過幾天咱們一起去看。”馬爍說道,“你覺得把客廳直接弄成畫室好不好,你不是一直想要個畫室嗎?客廳加陽臺,給你弄個大的。”

“太好了!”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馬爍想着,每個人都在努力往前走,優悠、杜芃,還有帶着兒子獨自生活的武桐。雖然自己之前一直逃避,但現在也開始往前走了。生活沒那麽可怕,至少他的生活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