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35 章
晚上八點,支隊技術科終于傳來消息,外賣背包夾層裏找到的注射液裏檢測出氰化物、管制類催眠劑和嗎啡。毫無疑問,這些藥物是用于安樂死的。現在的問題是,靳巍到底給多少人實施了安樂死。
靳巍輕松地坐在約束椅上,看到馬爍和一個實習警員走進審訊室,露出嘲弄的笑容。
馬爍還以嘲弄的笑容,問道:“你猜我們找到什麽了?”
靳巍搖了搖頭。
“現在我和你講一下政策。”馬爍說道,“你已經失去了自首的機會,但是如果你現在主動交代罪行,還可以按主動坦白來算。相反,如果你什麽都不說,非要等我把證據擺出來再說,那就不算坦白了。明白嗎?”
靳巍點點頭。
“你有什麽要說的嗎?”馬爍問道。
“沒有。”靳巍幹脆地說道。
“把話說全了。你是誰,沒有什麽,對着鏡頭說。”
靳巍對着攝像機說道:“我叫靳巍,我沒有什麽要說的。”
“好。”馬爍點點頭,把一張檢測報告放在靳巍面前的桌子上。
“我們從你車裏的外賣員背包夾層裏找到了注射器和注射液。”馬爍指着報告說道,“我們在注射液裏檢測到了氰化物、催眠劑和嗎啡,你解釋一下,你用這些東西幹什麽?”
“嗯……”靳巍想了想說道,“我不記得我車裏有什麽背包。”
“那車裏有什麽?”馬爍問道。
“有一口棺材。”
“哼。”馬爍笑了,“我猜你就會這麽說。”
“事實就是這樣。”靳巍嘲弄地看着馬爍。
“我們已經找到那輛克隆車了,在你們公司地庫B4層,車裏有你冒充外賣員的那身行頭。還有背包,你把它藏在設備房,但我還是找到了。你聽說過微量物證嗎?你知道要把一個人存在的信息全部抹去有多難嗎?”馬爍說道,“你以為戴個手套不留下指紋就行了?你能保證在那輛車裏、頭盔和外賣員制服裏都沒有留下你的毛發和皮屑嗎?我告訴你,不可能。除非你把渾身毛發都刮幹淨,否則你肯定會留下痕跡的。怎麽樣?現在我們可以好好說話了吧。”
靳巍看着馬爍,臉上仍然挂着不屑的微笑。
馬爍看出靳巍不屑背後的動搖,于是繼續說道:“你在臨終關懷中心認識了陳桂芳,她和她女兒都癱瘓在床,無力支付看護費用,只能在家等死。于是你去了她家,給了她一個解脫。”
聽到“解脫”兩個字,靳巍愣了一下,微笑漸漸淡去。
“但我現在想說的不是這個。”馬爍說到這裏停了下來,他專注地看了靳巍很久,才繼續說道,“我想說的是,你周五去陳桂芳家時,因為鄰居打擾,你沒能完成計劃。所以,你要麽周六再去一次,要麽放棄解脫這個可憐的老人。”
靳巍的表情鄭重起來。
“但是你周六再去的時候,就已經意識到可能暴露了。”馬爍和靳巍對視,緩緩說道,“所以你才會坐電梯,你周五可是沒坐電梯的。既然你已經意識到危險,為什麽還要上去呢?是不忍心看着陳桂芳被折磨?”
靳巍不可能回答這個問題,但馬爍還是決定停下來,讓這個問題在空氣中充分發酵。果然,靳巍的目光有了柔軟的跡象。
馬爍繼續說道:“如果你周六沒上去,也許到現在為止你還在逍遙法外。但你寧可自己暴露也不願意讓她繼續受苦。”他停頓了片刻,誠懇地說道,“這一點倒讓我們刮目相看。”
靳巍又笑了,但這一次沒有了嘲弄和不屑。
“還有,你周二晚上見過餘詩詩以後回公司加班,你既然有足夠的警惕心調換車牌,你也大可以把背包夾層裏的注射液處理掉。如果你處理掉了,現在我可能也不會坐在你面前了。”馬爍點了點頭,繼續說道,“我想,因為這些藥都是很難得到的。你不忍心浪費它們,更不忍心看到那些垂死的人因為沒有藥而繼續受折磨,所以你才把它藏到機電設備房裏。然後賭我們不會注意那個地方,對吧。”
靳巍臉上的笑容褪去,眼神也空洞起來,似乎在想着那些再也等不到他的臨終之人。
“你本可以繼續隐藏自己,卻因為不忍心自投羅網。你是我們見過最特別的兇手。”馬爍停頓了片刻,讓這段話在空氣中充分發酵,然後才緩緩說道,“你能不能回答我一個問題,你到底用這種方式幫助多少人解脫了?”
靳巍又沉默了很久,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馬爍靠在椅背上,審視着靳巍好一會,才說道:“那我換個問題,你認為自己是在犯罪嗎?”
靳巍皺起眉頭,他似乎想要說什麽,但還是忍住了。
“你既然沒有認為自己在犯罪,為什麽不敢理直氣壯和我們說呢?”馬爍忽然态度急轉之下,“其實你知道那是犯罪,你也知道所謂幫助他人解脫只不過是你用來自我欺騙的狗屁說辭!你真以為自己是個英雄嗎?別做夢了,你就是個只敢對毫無還手之力的弱者下手的無恥殺人犯。”
靳巍果然被馬爍前恭後倨的态度激怒了,他瞪着馬爍。
“我給你講個故事。”馬爍不容靳巍思考,繼續說道,“九年前我抓了個強奸殺人犯。這個人專門在歌廳裏找歲數大的小姐下手,用高價把她們誘騙出去,囚禁,強奸,殺人分屍。你是不是想到開膛手傑克了?那個膀大腰圓、長得像屠夫的中年男人?錯了,兇手是個十七歲的男孩,長得還很帥。客觀說,如果他想要的話,肯定不缺性伴侶。所以你猜他為什麽這麽做?”
靳巍瞪着馬爍,他沒有作出反應,因為他不知道馬爍接下來會怎麽羞辱他。
“因為他十四歲的時候強奸了寄宿在他家的表姐。”馬爍看着靳巍的臉,“他表姐掙紮的時候,他失手掐死了她。但是他家裏人不知道怎麽運作的,竟然把這件事糊弄過去了,可能是不想再失去另一個孩子了吧。結果這個愚蠢的決定造就了一個殺人狂。因為所有人都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确的,一旦有了壞結果,那肯定是別人的錯。這個混蛋也是這樣,他覺得殺死表姐不是他的錯,那就只能是表姐的錯。可是表姐錯在哪裏呢?”
聽到馬爍用強奸表姐的人渣來類比自己,靳巍氣得直抖,臉頰漲得通紅。
馬爍頓了頓,繼續說道:“兇手告訴我,因為表姐是個小姐,每天濃妝豔抹勾引他,等他上鈎了卻又假裝抗拒,所以他才失手殺了她。他認為是表姐害他成為殺人犯,表姐死有餘辜。這個想法在他心裏生根發芽,慢慢變成了所有小姐都該死。在這種意念的驅動下,他為了證明自己殺害表姐是正确的,他開始不斷獵殺小姐。”
說到這裏,馬爍盯着靳巍的眼睛,緩緩說道:“就像你為了不讓母親遭受臨終之苦而親手殺了她一樣。事後你也會懷疑自己做的到底對不對。但人就是這樣,當你意識到自己犯了錯就會痛苦,犯的錯誤越大痛苦也就越大。你親手殺了你最深愛的母親,這是彌天大錯,你為了消減痛苦就只能認定你做的是正确的。”
馬爍又停頓了一下,他在靳巍眼中看到了火焰。這就對了,他想着,母親果然是靳巍最大的弱點。他要繼續朝這個方向猛攻。
“但你又不可避免的動搖,所以你需要一次次用‘幫助別人解脫’的儀式鞏固你的立場,證明你所謂的安樂死理論是正确的。其實你知道那就是狗屁,但你不敢面對。就像你不敢面對你母親,她為了供你留學打了三份工,結果活活把自己累死。但你在她還剩不到半年壽命的時候才匆匆回國,對你來說,她就那麽不重要嗎?”
靳巍的身體繃成了一塊鐵板,要不是坐在約束椅上,他可能早就撲上去了。
馬爍緊緊盯着靳巍,終于問出了最紮心的問題:“你母親讓你幫她安樂死,究竟是因為熬不過病痛,還是不想拖累你?你現在想清楚了嗎?”
靳巍身體一顫,慢慢閉上眼睛。
擊中了。馬爍暗自松了口氣,對付自負的人,必須擊潰他的自尊心。所以馬爍先用了情緒震蕩的談話策略擾亂靳巍的心理防線,然後再用母親之死來擊穿靳巍大腦中“理想的我”,讓他認清“現實的我”,以此擊潰他的自尊心。
但現在還沒時間慶祝,馬爍必須一鼓作氣,盡可能擴大戰果。
“你母親對你最後的愛就是讓你抛下她,自己走。”馬爍鄙夷地說道,“結果你他媽還真是個聽話的好兒子。”
“你什麽都不知道。”靳巍緩緩搖了搖頭,他終于開口了。
“那你說說。”馬爍冷笑道,“最好摸着良心說,如果你還有那玩意的話。”
靳巍沒有理會馬爍的諷刺,用嘶啞的聲音說道:“她從沒和我說過自己生病了。她一直說自己生活的很好。要不是我在和她視頻的時候,偶然發現了櫃子裏的藥瓶……”
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好像在用全部力氣對抗那段痛苦的回憶。
“她希望我出人頭地,因為她一輩子沒有受過別人的尊重。”靳巍用平緩的語氣說道,“但我只想陪着她,只要每天都能見到她,哪怕在我家樓下的便利店打工我都願意。”說到這裏,靳巍搖了搖頭,“但這不是孝順,真正的孝順是完成她的心願。所以我拼命成為她希望的樣子,讓她覺得自己的一生是值得的,是成功的。”
“所以你殺了她也是滿足她的心願,是孝順?”馬爍問道。
靳巍點了點頭,然後說道:“就算她不想拖累我,那也是她的心願。我不想違背她,而且就算我什麽也不做,她的時間也不多了。她已經受了一輩子苦,我不想讓她臨死前還受苦。我給她打了兩個月的嗎啡,每天陪在她身邊。這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時光,她對我說,她又活了一輩子,幸福的、安寧的一輩子。”
靳巍夢呓一般說完這段話,然後緩緩低下頭,似乎在緬懷逝去的親情。
馬爍終于等到了靳巍露出軟弱的一面,他拍案問道:“那你殺陳桂芳呢?也是為了滿足你母親的心願?”
“不。”靳巍徹底陷入了情感的漩渦,“因為我看到她就想起我母親臨終前痛苦的樣子。她讓我想起我母親,我是真的可憐她!”
馬爍不動聲色,心中卻如釋重負,靳巍終于招供了。
“你是做志願者時認識陳桂芳的?”馬爍問道。
靳巍點點頭。
“她那時意識清醒嗎?能說話嗎?”
“不能說話了。”
“那你怎麽知道她很痛苦?”馬爍問道,“是你觀察到的,還是她用了什麽方式和你表達的?”
“你家裏有癱瘓的人嗎?”靳巍忽然反問道。
馬爍的姥姥癱瘓了十年,但那時他年紀尚小,姥姥又是和舅舅、舅媽在一起生活的,所以他印象不深。再有就是馬優悠了,但馬爍不認為她是癱瘓,她只是下肢殘疾,也許有一天她還能借助科技的力量重新站起來。
于是馬爍搖了搖頭,說道:“沒有。”
“癱瘓是一種非常殘忍的病。”靳巍看着馬爍,緩緩說道,“別的病消耗的是生命,而這個病消耗的是親情。得了這個病,你活得越久家人就越讨厭你,暗地詛咒你趕緊去死,有些不堪忍受的家屬甚至會制造一場意外,結束病人毫無尊嚴和質量的生命。”
馬爍怔了一下,他忽然想起自己姥姥就是煤氣中毒去世的。難道那也不是意外,而是受夠了折磨的舅舅和舅媽幹的?可如果是這樣,他的父母難道沒有察覺到疑點嗎?他們為什麽也要保持緘默?
馬爍此刻無暇多想,繼續問道:“所以你決定結束她的痛苦?”
“是的。”
“你可憐她。”
“是的。”
“那你殺了張全友,也是因為可憐他嗎?”
靳巍的眼睛忽然黯淡下去,他搖了搖頭,說道:“我不知道你說什麽。”
馬爍看到靳巍身後的黃燈亮起,這是武桐通知他結束審訊的信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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