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31 章
金杯車裏的棺材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靳巍解釋道:“明天早上要送四位老人,臨終關懷中心的車不夠了。”他頓了頓說道,“他們只有三輛車。”
“打開棺材。”馬爍點亮手電。
靳巍打開尾門,然後跳上車,推動滑軌,棺材緩緩滑出車外。等棺材停穩,他走到側邊,打開暗扣,卻沒有翻開蓋板。他站到一邊看着馬爍,好像在看他有沒有膽量打開看看。
馬爍掀開蓋板,裏面鋪着白色絲綢,四周堆着白色的紙花。他伸手摸了摸絲綢,确認中間沒有夾層的空間,于是示意讓靳巍蓋上蓋。馬爍跳上車,看到滑軌都是固定好的,車地板上鋪着黑色的地膠。馬爍用手電照過去,地膠幹淨得連一個腳印都沒有。
“這車是新洗的嗎?”馬爍問道。
“靈車必須保持整潔。”靳巍答非所問道。
“你的車裏怎麽還固定着滑軌,專門用裝這個的?”馬爍追問道。
“你說棺材?是臨時裝的。”靳巍笑着說,“這個滑軌是用來固定設備的。”
“什麽設備?”馬爍盯着靳巍問道。
“比如大型無人機,機器人。”靳巍也看着馬爍。
“摩托車呢?”馬爍問道。
“也可以。”靳巍點頭道。
“你通知他們再找輛車吧。”馬爍拍了拍車身,“這輛車我們要帶回去檢查。還有你,我們有些事情要問你。”
“好,棺材呢?我可以讓他們用嗎?”靳巍問道。
馬爍盯着靳巍的臉,他知道這個男人在挑釁自己。不知怎的,馬爍積壓在心底的一股火氣忽然被點燃,轟然爆發,每一粒酒精分子都燃成了火焰。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厲害?”馬爍往前走了兩步。
“你說什麽?”靳巍笑着問道,“你喝酒了?”
“你覺得自己很聰明,又趁幾個錢,還會擺弄無人機,你以為這樣就能永遠逍遙法外了?你媽要是知道自己養出了個殺人犯她會瞑目嗎?”馬爍直視着靳巍的眼睛說道,“你以為你在幹好事嗎?不。因為你母親得了絕症,但你無能為力。你錯過了報答她的機會,只能通過別的方式代償這份情感,比如靠給人安樂死來減輕你的痛苦和負罪感。你為什麽會有負罪感?難道你媽媽也是你親手送走的?”
靳巍一言不發地看着馬爍,當馬爍說完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睛裏也終于迸發出火焰。
“馬爍。”武桐喊道,“放開他。”
馬爍輕輕松開了靳巍的領子,緩緩說道:“你別嚣張,我會在二十四小時之內搞定你。”
馬爍和武桐走進專案組辦公室,三個實習警員還坐在電腦前看交通監控。他們已經總結出一套更效率更高的配合方式,一個人按照靳巍可能的行進路線在路網圖上找攝像頭,另兩個人按照他提供的攝像頭編號去查看監控畫面。
馬爍拿起自己專屬的馬克杯,喝下一口涼透的黑咖啡,額頭立刻有些針紮般的感覺。他已經開始慢慢适應這種飲品了。
“我們已經找到這輛車的行跡。”實習警員說道,“昨晚從凱賓斯基出來後前往亦莊開發區的科技大廈,我們同步調查了科技大廈的安保監控,靳巍從停車場前往位于13層的公司,在公司工作了大概兩個小時,淩晨一點離開,開着這輛金杯車返回住處,并将車子停到路邊停車位。根據停車監控系統的記錄,這輛車從停好到現在沒有移動過。”
“他去公司加班,和他們公司的人确認了嗎?”馬爍繼續問道。
“确認了,昨天夜裏程序故障,他确實在加班。”實習警員報告道。
“從科技大廈到他的住處,沿途監控全覆蓋了嗎?”馬爍又喝了一口咖啡。
“是全覆蓋的,我們查過了,車子中途沒有停留。”
馬爍向武桐問道:“他家裏找到了什麽?比如摩托車鑰匙,外賣員的衣服,頭盔之類的。”
“目前什麽都沒找到。”武桐搖搖頭,在電腦上登錄了自己的微信,牆上投影出微信軟件。
馬爍看到置頂對話框的昵稱是快快長大,顯示的最後一條消息是:媽媽,馬叔叔已經把我送到學校了,謝謝馬叔叔……
武桐根本沒注意她和兒子的聊天記錄被馬爍看到,她打開一個群,裏面是靳巍家的各種照片。
“難道他把快遞服和頭盔扔了?”武桐問道。
“我今天上他的車,地膠非常幹淨,是仔細清理過的。”馬爍說道,“上周六是下雨天,他把摩托拖上車,肯定會弄髒。所以他只能在周日到昨天晚上之前處理了摩托車、衣服和頭盔,并且把車收拾幹淨。”
武桐拿着白板筆走到白板面前,寫下三行話:
1.倒查3.17-3.14的行駛軌跡。
2.重點:可以洗車的地方
3.重點2:周一以後時間段
“好了,收工!”武桐拍着手說道,“明天上班直接查這些。我寫的都看得懂吧,洗車不一定去洗車房,有自來水的地方就要注意,一定要機靈點。還有重點查周一以後,因為周一我們去找他了,他有可能提高警惕。”
“明白!”三人回答道。
“你們去吃點夜宵,發票留好,我給你們報銷。”武桐笑着說。
“謝謝武隊!”三人魚貫而出。
“你也回家休息吧,明天再說。”武桐轉了轉僵硬的脖子。
“吃夜宵嗎?”馬爍問道。
武桐撇了撇嘴:“這是多大的罪過!”
馬爍一口氣喝下半瓶北冰洋,最後一點酒氣終于被置換出來了。他看着武桐專注地剝小龍蝦,剝好以後,先拿起來舉過嘴巴,再仰起頭,最後把小龍蝦自上而下放進嘴裏。
他觀察了其他桌的女客人,大多也有這個仰頭的姿勢。而男客人普遍剝完就直接塞進嘴裏了。
“你真不吃嗎?”武桐問道。
“不吃。”馬爍夾起一片涮毛肚說道,“我吃點麻辣燙就行了。”
“真是好久沒吃了。”武桐自言自語道,“偶爾吃一次也沒事。”
馬爍看着窗外坐在馬路邊等位的幾十個人,對武桐說道:“你真厲害,都不用排隊,一看以前沒少吃吧。”
“誰社會上沒幾個朋友。”武桐開心地笑了,一雙眼睛都眯成了月牙。這是馬爍第一次看到武桐笑得這麽開心,她第一次真正放松下來。
這時服務員端來一提白教士啤酒,馬爍說他們沒有點酒,服務員說酒是隔壁幾位大哥送的。
“你認識他們嗎?”馬爍問道。
武桐笑着搖搖頭,然後看着馬爍怎麽應對。
馬爍把服務員叫到身邊,掏出警官證給他看了一眼,告訴他自己和同事正在辦案,好意心領了,讓他把酒退回去。
服務員拎着啤酒走到另一桌,那邊坐着四個五大三粗剃着光頭的男人。其中一個看服務員把酒拿過來了,立刻起身就要過來找茬。服務員急忙穩住他,低聲和他們說了幾句話。
四個男人朝馬爍看過來,然後起身買單走了。
“我要不是警察,他們是不是就過來揍我了。”馬爍說道。
“有可能。”
“那我下次不亮證了。”馬爍想了想又否定了,“算了吧,你還在這兒呢。”
“這種事太常見了,以前我和我姐們經常能遇到。”武桐伸着沾滿紅油的手指說道,“這時候就不能怕麻煩,你越怕麻煩,麻煩就越會找你。”
“那你揍過他們嗎?”馬爍問道。
“嗯……”武桐想了想,“還行吧。”
這時一個身穿黑色皮衣皮褲的女人走進餐廳,她身材高挑,自帶一種鶴立雞群的孤傲氣質,張揚的短發和一身金屬鉚釘的搭配,好像從動漫裏走出來的朋克美女。她一進門,一半男人的目光就被她吸引了。
馬爍被她高冷的風格吸引,趁着武桐埋頭吃蝦也看了兩眼,然後裝作無事繼續吃東西。沒想到美女徑直朝他們走過來,忽然撲到武桐身上,對着她的臉就啃了下去。
武桐尖叫了一聲,然後回咬過去,兩個女人嬉笑着摟抱起來。
“你這個冷血的女人,想死我了!”女人死死抱着武桐。
“等會,你先讓我吃完。”武桐雙手抽出來繼續剝小龍蝦。
美女放開武桐,也開始剝蝦,她剝得更利索,三兩下就剝好了,然後把蝦肉塞到武桐嘴裏。
“這位是拼桌的嗎?”美女看着馬爍問道。
“這是我閨蜜。”武桐擡頭對馬爍道,“你叫她丫丫姐就行。”
“喲,還是棵小嫩草呢!”丫丫擦了擦手,把手遞到馬爍面前。
馬爍欠身和她握了下手。
“這是我同事,好好說話。”武桐說道。
“喲喲喲。”丫丫故意撞了下武桐,端坐好,矯揉造作地說道,“原來是你手下啊。”
“什麽手上手下的,別給我丢人。”武桐笑道,“丫丫姐是這家店的老板。”
“我爹是老板。”丫丫笑着用港式普通話說道,“跟您開玩笑的阿SIR,不介意吧。”
“不介意。”
“你說你大晚上的跟個單身女性吃夜宵,你也沒結婚吧。”丫丫眨了眨眼睛。
“煩不煩。”武桐說道,“結了!”
丫丫誇張地翻了個白眼:“呸!渣男!”
看到兩人笑作一團,馬爍都忍不住跟着笑了起來。
“一會去我家。”丫丫一邊剝蝦一邊不容置疑地說道,“你兒子上學了,家裏又沒男人。”
說到這裏,她下意識擡頭看了眼馬爍,接着說道:“咱倆得有多少年沒見了,自打你生兒子就再也沒見面了吧。虧你兒子小名還叫丫寶呢。”
“怎麽沒見!”武桐吃吃笑着說,“去年我花一千多買的大龍蝦喂狗了?”
“噢!對,大龍蝦!你過生日!”丫丫想起來,笑得東倒西歪。
五十只小龍蝦吃完了,丫丫站起身,推了推梧桐說道:“走,我給你拿瓶紅酒。”然後對馬爍說道,“帥哥,你在這兒坐會,我們一會就回來。”
丫丫拉着武桐走了。馬爍窩在沙發裏,看着窗外等座聊天的食客們。已經很晚了,但依然有源源不斷的人從四面八方趕來簋街,吃吃喝喝,享受美好的午夜時光。他見慣了早起的人,沒想到晚睡的人也這麽多。他們都憑着自己的意志生活,人就應該憑着自己的意志生活。
可是他沒有。他一直在逃避,他給自己預設了一個苦行僧一般的角色,他靠着折磨自己,當作對逃避的自罰。
生活真的就那麽殘忍嗎?比起六十多歲癱瘓在床的女兒,還要巴望着八十多歲奄奄一息的媽媽,生活對他殘忍嗎?比起父母遇難,把自己獨留在黑暗世界的杜芃,生活對他殘忍嗎?比起自己的妹妹,生活對他殘忍嗎?
生活甩給他一副重擔,可是他卻不想承擔。僅此而已。
一瞬間,馬爍打碎了那些虛假的、美好的幻象,他所做的一切,他像苦行僧一樣的生活,像演戲一樣和妹妹相處,花大筆的錢給妹妹複健——他其實知道用一半甚至三分之一的錢就能達到相同的效果,前提是他要花更多的時間陪伴。
所有這一切,其實都是在抱怨父母和妹妹把這副重擔壓在他肩上。
睡覺之前,馬爍在手機備忘錄裏記下一句話:聯系中介,退租。這是他兩年來第一次安然入睡,因為他已經無所畏懼了,無論明天給他帶來什麽“驚喜”。
餘詩詩一夜沒睡着覺,她躺在柔軟的大床上,看着窗外泛起魚肚白。她點開手機屏幕,數着時間,眼淚打濕了枕頭。不是因為情緒,只是單純眼睛幹澀的生理反應。
早上八點,手機忽然響起,屏幕上顯示父親來電。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