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17 章
馬爍打量着窦勇父親家的客廳,地上鋪着瓷磚,牆上刷着乳膠漆,天花板四周打了吊頂,家具電器一應俱全。從房間的裝修和布置就能看出這家人已經過上了小康生活。
客廳裏坐滿了人,窦勇父親、村長和男警官坐在中間的沙發上,窦勇兩個哥哥坐在左邊沙發上,馬爍和焦闖坐在右邊沙發上,女警官和兩個嫂子陪着窦勇的妻子在旁邊卧室,聯防隊幾個男人坐在門外抽煙。
窦勇老婆說不清窦勇的去向,村長只能找到窦勇父親。而且于情于理,窦家這麽多人也不能讓一個半路的兒媳婦應付這種事。但是窦勇父親和哥哥也說不清窦勇去哪了,他們只知道一個月前窦勇忽然說要去打工,而且還給媳婦留了兩萬塊錢,說這是老板預支的工資。
這些話窦勇老婆也說過,她甚至還拿出了一沓還沒拆開過的百元大鈔來證明自己的誠實。但是窦勇去哪裏工作,幹什麽,老板長什麽樣,她都一無所知。當馬爍問她窦勇一個月沒和她聯系她也不覺得奇怪的問題時,她好像很奇怪,已經把錢留下了,還聯系個啥?
“老爺子,我和您說清楚。我們現在來找窦勇,還是在調查的層面。如果他真沒事,和我們說清楚也就沒事了。可如果我們今天沒見着他,回去再用別的手段找他,那就不是調查了。”焦闖停下來環視一圈,然後一字一頓地說道,“那就是通緝了。”
窦勇父親聽到通緝兩個字,身體猛地一顫,然後求助地看向兩個兒子。
“我們早就分家過了。”大哥立刻說道,“就是逢年過節聚一聚,平時也沒咋聯系。我和老二也沒咋聯系,對吧老二。”
“對。”二哥接話道,“我們實在是不知道他去哪了。”
“他回來後有什麽變化嗎?”馬爍問道。
大哥随口說道:“沒啥變化啊,還不那樣……”
二哥捅了大哥一下,搶過話頭說道:“孩子沒了,肯定傷心嘛。”
“你們沒見窦勇和什麽人接觸嗎?”馬爍問道。
“沒有。”父子三人幾乎同時說道。
“窦勇不在家的時候,通常都在什麽地方活動?有沒有固定地點,我們來的時候看到村口有家酒館,他常去嗎?”馬爍又問道。
“他不好那些。”大哥搖頭道,“他這人內向,就在家呆着,哪也不去。”
“我們要帶窦勇的妻子回去配合調查。”馬爍一邊說一邊站起來,其他人也不約而同起身。
“如果窦勇回來了,或者和家裏聯系了,馬上通知派出所。”馬爍看着窦勇的父親說道,“那面牆上都是你兩個孫子的獎狀,他們很争氣,你肯定也對他們寄予厚望。但是如果你和你兩個兒子包庇窦勇,哪怕知而不報,老人家,你兩個寶貝孫子的前途就完了。”
馬爍在說這番話的時候,窦勇的父親不住點頭,一張臉憋得通紅,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回程路上,馬爍撥打窦勇的手機號,不出意料關機了。他讓男警官協調當地電信運營商查詢窦勇手機的移動軌跡,并騰出一間問詢室給他們用。
窦勇妻子像木偶一樣被兩個女警拎進問詢室,扣在約束椅上。
她和窦勇剛結婚半年,還是媒人介紹的,應該沒有牢固的感情基礎。于是馬爍開門見山地說道:“我要告訴你,窦勇是一起謀殺案的嫌疑人。他涉嫌殺害了自己患有癡呆症的兒子。”
“啊!”女人尖叫一聲。
“你是嫌疑人的現任妻子,他殺的又是和前妻生的孩子,你現在的處境非常危險。如果你要想洗清自己的嫌疑,就只有配合我們這一條路,明白嗎?”馬爍又問道。
女人立刻點了點頭,在這個可憐的鄉村女人眼中,馬爍看到了恐懼和服從。
“窦勇到底是去打工了還是跑路了?”馬爍問道。
“他真的和我說是去打工了。”女人幾乎哀求地說道。
“去哪打工?”
“說是去鄭州。”
“窦勇走之前見過什麽人?”馬爍問道。
“我也不知道,他走之前那天出去了一整天。”女人說道,“但他什麽都不和我說。”
“他之前做什麽工?”
“我倆結婚之前他在煤場打工,後來煤場關了,在家呆了半年。”女人想了想又補充道,“他在煤場開那種大車頭的,從煤場開到火車站,一個月能賺七八千塊錢。”
“他有什麽朋友?同學,同鄉,一起做工的,酒肉朋友也算。”馬爍問道。
“嗯……對了!”女人眼睛一亮,“他有個朋友,也是一起開大車的,好像叫朱歡吧,歡樂的歡。他倆好像一起找的工作。沒錯,我聽他給朱歡打過電話,問他這個工作靠譜不靠譜。”
馬爍看向身後的單向玻璃牆,很快問詢室的門開了,兩個女警把窦勇老婆架了出去。
朱歡三十多歲,長了一張長臉,腦門和下巴格外長。他臉色黝黑,明顯是戶外工作者,他剃着短發,發際線靠後,顯得臉更長了。
“确實有人過來招工,說是去鄭州開車,一個月開支一萬五。”朱歡一邊回憶一邊說道,“那還是我帶老窦一起去的呢。還有幾個司機也去了,招工的把我和老窦選上了。”
“然後呢?”焦闖問道。
“然後?”朱歡苦笑了一聲,“然後招工的就讓我在家等信呗,可是左等不來右等不來,再一打聽老窦已經和人走了。”
“你們在什麽地方應聘的?”馬爍問道。
“就在煤場。”
“誰組織的?”
“這還有啥組織的。”朱歡搖了搖頭,“來個招工的,在鎮上随便喊一句明天在哪招什麽工,大家你傳我我傳你的就都知道了。”
“招工的長什麽樣?”馬爍問道。
“一個男的,中等個頭,開一輛大吉普。車裏好像還有個男的,好像是個老頭。但是離了老遠就看了個後腦勺。”
馬爍拿出手機,打開一個汽車APP,檢索出各品牌的SUV給朱歡指認。最後朱歡指認了一款JEEP旗下的進口大切諾基。
“應該是這個,這個也像。”朱歡說道,“反正這個車不常見。”
“再見面你能認出這倆人嗎?”馬爍問道。
“不知道。”朱歡不确定地搖了搖頭。
“他都和你們說什麽了?”
“就是讓我們拿着身份證站一排。”朱歡比劃着說道,“他挨個看身份證,問了問之前都開過什麽車,去過什麽地方,家裏怎麽樣,能不能走半年一年的。還有就是問了問誰和誰是一起的,像我們這裏打工都是兩三個一夥走的。”
“然後呢?”
“問完一圈就讓我們回去了,然後我就接到他的電話,說我錄取了。”朱歡想了想說道,“我給老窦打電話,他說還沒接到電話。他想去,就托我問問招工的能不能把他帶上。我想外出打工兩個人有個照應,就給招工的打了個電話,說老窦這個人挺好的,能不能也帶上。招工的問我倆是不是老鄉,我說是。招工的就說他們研究一下。最後老窦倒是走了,把我留下了。”
“還有誰選上了?”馬爍問道。
“別人我就不知道了。”
“當天去應聘的人你都認識誰,寫下來。”馬爍說道,“招工的給你打電話是用手機打的嗎?”
“對。”朱歡幹脆地點頭道。
二十分鐘後,焦闖舉着一張紙走到馬爍面前,說道:“這個號碼的機主是個老太太。2月9號第一次用,就在這裏打了幾通電話,包含窦勇和朱歡的。第二天上午,也就是2月10號上午在煤場招工,下午和朱歡通話兩次,和窦勇通話一次。2月11號上午和窦勇通話兩次,然後就再也沒用過。”
馬爍摸着鼻子,他感覺後背一陣發麻。這個號碼的通話記錄透着詭異,怎麽看都像是在做局。
“也就是說招工的根本沒聯系其他人。”馬爍說道,“就是沖窦勇來的。他借着朱歡玩了個欲擒故縱,騙窦勇上鈎。”
“這是窦勇的手機定位。”焦闖把打印的路線圖放到桌面上,“2月10號來到鎮上,應該是去煤場面試,2月11號開始長途移動,一直到13號手機關機。”
路線圖是由山西和河南部分地區的行政地圖打底,用基站定位法測算出窦勇手機的移動軌跡,以線段表示出來。
馬爍忽然想起張宏的手機還沒找到,他回去要盯住這件事。接着他集中精神,看起這份路線圖。
2月11日,窦勇先是從本地往西北移動到了東坪鎮,然後便一路往東南方向而去,最終在商丘附近關機。
“那個招工的電話呢,查到移動軌跡了嗎?”馬爍看向焦闖。
“這就是奇怪的地方。”焦闖說道,“那個號碼只在煤場原地開了三次,就是那三次打電話的時段,沒有找到任何移動軌跡。”
“是老式直板手機。”馬爍說道,“智能手機基本都拆不掉電池,關機狀态下也會和基站交換信號,直到電量耗盡前都能查到軌跡。只有拆掉電池的直板手機才能避開基站的搜索。”
焦闖點了點頭。
“這是什麽地方?”馬爍指着路線圖左上角的東坪鎮問道。
一直陪着他們的男警官回答道:“那地方以前是煤海,後來煤挖光了,就只剩下大坑了。”
“大坑?多大的坑?”
“那可大了。”男警官想了想說道,“每個坑都幾十米深、幾公裏長!可壯觀了!”
馬爍沉默了片刻,對焦闖說道:“我有個預感。”
前面明明是一片平原,可走着走着,忽然就走到了懸崖邊上,平原變成了一條深淵裂縫,即便是中午,谷底也覆蓋着一層陰影。
馬爍看了看手機,果然已經沒信號了。
“當年咱們這地方的煤就在腳下一米,拿個鋤頭都能挖煤。”男警官看着這片不毛之地感嘆道,“都給挖成這樣了。”
“為什麽挖成長條的?”焦闖問道。
“這是從對面挖過來的。”男警官指着遠方說道,“礦床在那邊呢。那礦床才叫壯觀,聽說馬上要開發成景區了。”
“這地方歸誰管?”馬爍問道。
“行政上歸我們鎮,但是管理歸東坪鎮。”男警官昂着下巴說道,“當年礦上火的時候,對面住了得有上萬人,比鎮上還熱鬧。那時候更亂,縣裏就開會,明确了東坪鎮統一管理,礦開到哪兒就管到哪兒。現在礦沒了,也他媽沒人管了。”
“你說窦勇死在這裏了?”焦闖問道。
馬爍看着延綿的巨坑,緩緩點了點頭。
“這倒真是個抛屍的好地方。”焦闖感嘆道。
“你們給我鬧糊塗了。”男警官給焦闖遞了支煙,“不是說他把自己親兒子殺了嗎?他怎麽還被殺了?”
“窦勇帶兒子去看病時租了一個房子,他兒子墜樓不久,租他房子的房東也墜樓死了,兩人相同的死法,都排除自殺了。”馬爍說道,“前幾天房東的兒子也墜樓死了,同樣是謀殺。”
男警官一知半解地點了點頭:“所以你們判斷窦勇也被人殺了?”
“窦勇外出打工這件事疑點太多了,他的身份證沒有做過任何登記,招工的人也十分可疑,可是什麽人會處心積慮對付一個簡單的村夫?窦勇唯一不尋常的社會關系就是那個房東。”馬爍回答道,“可是房東父子也被殺了,所以我擔心窦勇也有危險。希望我的判斷是錯的。”
“為什麽?”男警官問道。
馬爍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這時遠處開來五輛中巴車,卷起陣陣塵土。車隊從他們附近駛過,直接往礦區的方向而去。
“我們和民武部借了點民兵。”男警官說道,“他們從礦床那邊下去,開車往這邊找。這麽大地方,靠我們自己猴年馬月也找不着。”
巨坑随然延綿數公裏,好在寬度有限,五輛車并排往前開,民兵們排成一排搜索,基本上就能覆蓋到所有角落。
一個小時後,搜索隊傳回消息,他們在谷底找到了一具男性屍體。雙手和雙腳被繩子反鎖在身後,衣服上有多處破損和血跡,發現時左側着地,頭部附近的土地有被啃食過的痕跡。
衆人開車趕到現場,看到了一具慘不忍睹的屍體。
馬爍呆在原地愣了幾秒,這是他從警至今遇到最大的案件,換言之就是他曾經夢寐以求的天大機會忽然降臨到他眼前。這一刻他真的有些不知所措了。
“看來是被人從上面扔下來的。”男警官望着人工挖掘出來的峭壁說道,“結果沒摔死,活活餓死了。哥們,你真他娘神了。”
馬爍從震驚中緩過神,對男警官說道:“你能聯系刑偵技術科的人嗎?讓他們派人過來查勘。”
“已經在路上了!”男警官立刻回答。
馬爍轉身看向焦闖,他的臉紅得發亮,手掌不斷摩擦着下巴和脖子。焦闖注意到馬爍看他,于是沖馬爍點點頭,感謝馬爍挖出了這筆巨大的寶藏。
馬爍和焦闖回到賓館,在焦闖的房間裏梳理案情。兩人都像打了雞血,現在已經有四個受害者了,如果這個案子能破,功勞不亞于破獲35案。
馬爍在紙上寫下窦勇,在窦勇下面畫了個圈,裏面打了個問號,然後在窦勇右邊寫下張宏。
“窦勇是在去參加公益活動時認識的兇手。”馬爍拿筆點着問號說道,“這是窦勇社會關系唯一可能出現變量的點。而且那時候他應該還不認識張宏。”
“對,河北派出所的房所長說過,他們已經排查過了。”焦闖點頭道。
“這個兇手幫窦勇殺了他兒子,同時制造不在場證明。”馬爍說道,“也有可能他們交換殺人。他幫窦勇殺他兒子,窦勇幫他殺了什麽人。”
“有可能。”焦闖又點點頭。
“兒子死了,窦勇本該完事了。但是張宏發現了破綻。”馬爍說道,“他知道唐氏患者不可能打開紗窗的兒童鎖。因為案發後紗窗是打開的,只要不鎖上兒童鎖,正常開關都沒問題,就算咱倆去現場也看不出來。這次要不是又鎖上兒童鎖了,咱們也發現不了。所以只有真正懂這個鎖的張宏才能發現。”
“對。”焦闖一拍大腿。
“但是張宏沒和警察說,而是用這個把柄威脅窦勇,讓窦勇找那個兇手幫他殺了他老爹。”馬爍說道,“因為張宏老爹和窦勇兒子的死法都一樣,而且都僞造成自殺現場,所以肯定是那個家夥幹的。”
說到這兒,馬爍再次拿筆點了點問號。
“張宏他爹要把房子過給後老伴,所以他們父子之間本身就有極大的矛盾。然後張宏發現了窦勇殺死兒子的內情,于是威脅窦勇也幫他殺人,否則就告發他。窦勇沒有辦法只好找了幫他忙的這個問號,問號為了掩蓋罪行只好幫張宏殺了他爹。”焦闖點了點頭,“我覺得靠譜。”
“這是前兩個人的死法。”馬爍說道,“如果問號又殺了窦勇和張宏,那麽是為什麽呢?”
“殺人滅口?”
馬爍一邊寫一邊說道:“這還是第二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問號為什麽要幫窦勇殺他兒子?這才是最關鍵的。因為這關系到還有沒有別的被害人。”馬爍盯着焦闖說道,“這個問號大哥流程走得這麽穩,我不信這是他第一次殺人。”
房間裏恢複了安靜,兩人四目相對,都在回味馬爍說的最後一句話。
就在這時,急促的手機鈴聲劃破了安靜。
兩人同時往馬爍的手機屏幕上看去,來電顯示是武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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