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18 章

馬爍接通武桐的電話,武桐的聲音很輕,聽起來有一點鼻音。

“我已經和大同刑偵總隊協調好了,後續工作就交給當地,主要是窦勇屍檢和查那輛切諾基,有新進展會第一時間通知咱們。”武桐頓了頓又問道,“你們還在研究案情呢?”

“是的,武隊。”馬爍回答道。

“好,你們先忙。完事給我打個電話。”說完武桐就把電話挂斷了。

焦闖聽到了七八分,他知道武桐的言外之意是要和馬爍單聊,于是拿起煙說去上個廁所,讓馬爍回房間休息一會。

馬爍回到客房,給武桐回撥過去。

“武隊,我現在回房間了。”馬爍說道。

“你們完事了?”武桐問道。

“完事了。”

“怎麽樣?”

馬爍把他們的分析向武桐做了簡單報告,武桐聽完後安靜了片刻,才說道:“這個案子的确不簡單,繼續查,隊裏會全力支持你們。”

“謝謝武隊。”

“你們在那邊還要做什麽嗎?”

“目前沒有了。”

“好。那個……”一向快人快語的武桐忽然語塞了。

馬爍沒有說話,靜靜地聽着沉默的聽筒。

“是這樣。”武桐終于說道,“支隊臨時通知我去天津開個會,今晚去,明天晚上才能回來。我實在是……明天早上不能送江臨上學了。如果……”

說到這裏武桐尴尬地停了下來,三天之內和一個還不是很熟的下屬連續提了兩次這種很私人的請求,實在是太令人難堪了。

“我們今晚就回去了,明天早上我去送。”馬爍用輕松的語氣說道。

“謝謝!”武桐說道。

馬爍覺得在謝謝兩個字尾音的尖上聽到了一抹若有似無的傷感。

“我在隊裏,我把鑰匙放到你的辦公桌裏。”武桐下意識壓低了聲音,“真是麻煩你了。”

“沒關系,我很喜歡江臨,他很有禮貌。”馬爍微笑着說道。

馬爍理解武桐的處境,一個把自己交給工作的人沒有朋友很正常,很多刑警的社交圈其實都小的可憐。而武桐又是個女人,在刑偵系統這個男人的世界裏注定是個不受歡迎的異類。因為她的存在,讓很多男人産生了挫敗感——她一個女人憑什麽領導我們?憑什麽和我平起平坐?

所以武桐既沒有時間經營自己的社交,又沒有關系好的同事,否則以她要強的性格絕不會連續兩次求自己。可能因為自己也是個異類吧,馬爍想着,孤獨的人能看到孤獨的人。

馬爍走到焦闖的客房門口,房門開着,裏面飄出煙味。他敲了敲門進去,看到焦闖側卧在床上,正對着手機發語音。

焦闖見他進來,立刻笑着說:“和武隊打完電話了?”

馬爍點了點頭。

“噢。”焦闖坐直,巴望着馬爍問道:“說啥了?”

“沒事。”馬爍回答道。他看到焦闖眼神忽然暗淡了一下,知道這個回答讓焦闖産生困擾了。但是他既不能告訴焦闖實情,又不想編個瞎話應付。

“呵呵,沒事就好。”焦闖拍了拍肚子。

“咱們什麽時候回去?”馬爍問道。

焦闖愣了一下,反問道:“你有事?”

“嗯。”馬爍點點頭,然後補充道,“家裏的事。”

“噢。”焦闖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

“怎麽了?”

“是這樣,兄弟。”焦闖笑着說道,“我呢,有個老同學在大同。我想趁這個機會過去看看。”

“噢。”馬爍點點頭。

這時焦闖手機響了一下,焦闖打開手機,傳出一個慵懶的女性聲音:“好呀好呀,你看你什麽時候完事就過來。直接上我家,我家你也認識。”

“那我坐火車回去。”馬爍說道。

“行!”焦闖一邊發信息一邊說道,他似乎早就在等馬爍說這句話。

馬爍看着焦闖油膩的樣子,在辦案中剛剛積累的那一點好感蕩然無存。

“用不用我送你?”焦闖頭也不擡地問道。

“不用。我這就走了。”馬爍說道。

“行。那個……我最晚明天晚上就回去了。”焦闖終于發完信息,擡起頭對馬爍說道。

馬爍走到門口,終于忍不住轉身,對焦闖說道:“你聽說過變聲器嗎?”

“啥?”

“變聲器,一種軟件。能把你的聲音變成一個小姑娘的。”馬爍說道,“很多人都用它冒充小姑娘和男人語音聊天。”

焦闖愣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起來,用笑聲化解了自己的尴尬。

“這是我老同學。”焦闖解釋道。

“就是提醒你一下。”馬爍說完轉身離開。

馬爍打了輛出租車,用了一個小時趕到最近的高鐵站,然後坐了一個半小時的高鐵回到北京。他走出火車站時天還沒黑,他想先去隊部拿上鑰匙,把武桐的車開走,因為他不想天黑之前回家。

這時手機響了起來,是一個座機打來的。他接通電話,一個悅耳又有點緊張的女性聲音響起。

“您好,請問是馬先生嗎?”

“是。”

“您好,我是三寶蛋糕房的。明天就是您妹妹馬優悠小姐的生日了,請問您有沒有給妹妹定生日蛋糕呢?”對方問道。

馬爍摸了摸額頭,這件事忘了個幹淨。接着他想起這家蛋糕店,就在隊部前面一條街的轉角。去年馬優悠過生日他就忘了,都快下班了才在馬優悠的提醒下想起晚上是她的生日聚會。他臨時到這家店訂了個蛋糕,沒想到口味還不錯,獲得了大家一致好評。

“對,謝謝你,我還沒訂呢。”馬爍有些慌張。

“要不要我幫您訂一個?我們今年新推出了一款紅絲絨蛋糕,是我去澳門學了三個月才學成的。大家都很喜歡。價格也不貴,和去年一樣。”

“好吧。”

“那生日卡還和去年一樣嗎?優悠生日快樂?”

“好。”

“謝謝您!”對方高興地說。

又過了一年,馬爍忽然生出感概,這兩年他的人生就像按下了暫停鍵,仔細想想,連值得留下的回憶都寥寥無幾。

他不知不覺走到了隊部,周日的辦公樓裏空蕩而安靜。值班人員都呆在值班室裏,一邊等着吃外賣,一邊祈禱值班電話在七點半前不會響起,這樣他們就能回家睡個安穩覺了。

馬爍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這間辦公室很小,窗臺下頂頭擺着兩張辦公桌,靠牆兩組鐵皮櫃,門邊立着一個老式衣帽架。只有兩把靠背上印着白色“警察”字樣的辦公椅是新發的,其他家具都是從他第一天報到就在這了。

牛衛平辦公桌後面的牆上貼着北京地圖,他到退休都沒學會用導航,每次去不熟悉的地方都要戴着眼鏡在地圖上找好路線,所以他保持着每年更新地圖的好習慣。

牛衛平另一個好習慣是辦公桌上不放任何東西,他認為桌面上有東西,就說明工作沒做完,完成的工作文檔都應該放進鐵皮櫃裏。他雖然從來沒有這樣要求過馬爍,但馬爍耳濡目染也養成了這個習慣。馬爍認為辦公桌上什麽都沒有是件非常酷的事情。

馬爍坐下,打開第一層抽屜,裏面是他的筆記本電腦和辦公用品,還有一個半透明的塑封袋,裝着武桐的車鑰匙和家門鑰匙。家門鑰匙的鑰匙扣上拴着一個圓形的小相框,裏面是武桐和江臨的合影。

馬爍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江臨爸爸去哪兒了。他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武桐這麽信任他,他還琢磨人家的八卦,實在辜負了人家的信任。他給鑰匙拍了張照片,然後給武桐發了過去,說他拿到鑰匙了,讓她放心。

就在這時焦闖給他打來了電話。他能聽到汽車飛馳的噪音,焦闖應該在去老同學家的路上。焦闖說值班的人已經把張宏家對面樓的租戶統計出來了,讓他先去看看,有什麽發現和他聯系。

焦闖剛挂斷電話,就有個人推門進來了。馬爍雖然在這裏工作了十年,但他絕大多數時間只和牛衛平說話,其他的除了焦闖、劉斌這些活躍的人,很多人名還沒記全。比如眼前這個人,馬爍記得他的死魚眼,也記得自己和武桐重返張宏家搜查沙發時就是他出的現場,但不知道他叫什麽。

對方掃了一眼桌上的鑰匙,把一厚摞文件啪地摔到桌面上,然後白了馬爍一眼轉身離開。

馬爍翻了翻文件,簡直是一團糟:一單元2501室的租房合同後面竟然是二單元2704室租戶的身份證。幸虧死魚眼走了,否則馬爍真想拽着他問問這是什麽意思。但是像死魚眼這種升職無望又不會被開除,每天糊弄事的人,是絕對不會有任何羞恥心的。

馬爍只好像拼圖一樣重新整理,還要琢磨哪張紙之間是有關聯的。等他終于把全部 283戶租戶的資料按照單元樓層整理好,天色已經全黑了。這時他的火氣已經消散了,卻而代之的是灰心和失望,因為他沒有找到那個獨自、短期、整租一套房的男人。

他忽然靈機一動,拿起電話,打到值班室。

“喂。”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接起電話。

馬爍聽出這是死魚眼的聲音,于是說道:“我是馬爍,你帶兩個人和我去一趟錦繡園。”

“現在嗎?”死魚眼叫了起來。

牆上的電子鐘顯示現在是19:05,距離他們下班還有25分鐘。

“五分鐘後門口見。”馬爍說道。

“我馬上就下班了!”死魚眼喊道。

“有問題嗎?”馬爍冷冷道。

就算是再糊弄事的人,也絕不敢在下班之前拒絕出勤。所以即便死魚眼罵罵咧咧挂斷電話,但還是乖乖帶着兩個人到大門口待命。

馬爍站在張宏家的客廳陽臺,把對面住宅樓的示意圖按在玻璃上,圖裏将近一半已經塗上了顏色,那代表已經出租的住戶。他數着對面樓裏亮燈的住戶,在對應的格子裏畫上×,最後剩下35戶既沒有出租也沒有亮燈。

馬爍轉過身,對物業經理說道:“你們小區入住率挺高。這35戶你們能确認業主現在自住的先篩掉,剩下的挨戶去敲門,問鄰居,看電表有沒有亮燈,如果亮燈就大概率沒人住。”

“好,我這就安排人去做。”物業經理接過示意圖走了出去。

半小時後物業經理收到結果,有5家電表處于沒錢亮燈的狀态。保安也詢問了這幾戶的鄰居,其中3單元3201室的鄰居反映,前段時間這家好像有人。

“3201是趙大媽家吧。我有印象,他家應該沒人住。”物業經理說道,“去年咱們小區外立面翻新,統一更換斷橋鋁窗戶,不常住的業主都留下鑰匙了。我記得他家應該也把鑰匙留下了。”

十分鐘後,物業經理打開3201的戶門,馬爍第一個走進去。他沒有聞到常年不住人的房間裏特有的濁氣,說明有人經常開窗通風。他走到北側卧室,房間裏只有一張鐵藝雙人床和一套站不穩的板材立櫃,牆上貼着一面宜家的鏡子,顯得空空蕩蕩。

南側主卧和客廳裏什麽家具都沒有,衛生間的衛浴櫃和廚房的櫥櫃裏也什麽都沒有,顯然這是個空房子。

半小時後趙大媽趕來了,她六十多歲年紀,衣着樸素,頭發花白,手裏拎着個帆布口袋。她表面上強裝鎮定,但焦慮的眼神和說話時混亂的氣息都說明她現在非常害怕。

“您別害怕,我們就是來了解點情況。”馬爍和顏悅色地說道,“您只要配合我們調查,很快就沒事了。”

趙大媽立刻用力點頭,雙手緊緊攥住帆布口袋。

“您這個房子是不是租給別人了?”馬爍問道。

“租?”趙大媽看了眼物業經理,然後緊張地說道,“嗐。是這麽回事。我們家這房不是想賣嗎?我和我們家老頭,閨女和女婿,還有外孫子外孫女,這麽多口人實在住不下了。就想把這房子賣了,往遠處換個大的。”

馬爍點點頭,他沒有打斷趙大媽的絮叨,如果絮叨一會就能讓這個老人平複心情的話,他不在乎多浪費點時間。

“房子賣出去了嗎?”馬爍問道。

“別提了,我們當年不是契稅交的晚了點嗎,這都怪我那老頭子,你說這錢早晚也得交,你跟人國家較什麽勁,非得拖兩年才交上。後來人家的房都能賣了我們這房賣不了。”趙大媽上氣不接下氣地念叨着,“可我們哪兒知道啊,新房都買好了家都搬了,才知道這房子到五月份才能賣。話說這都是去年的事了。因為我們家房子的情況中介都知道,就問我想不想短租。我心想房子擱着也是擱着,租出去還能拿點房租貼補家用,就答應了。然後……”

“然後怎麽了,您別着急,慢慢說。”馬爍說道。

趙大媽一臉懊惱,難以啓齒似的說道:“然後中介就帶人來看,很多人看了就走了,畢竟房子裏啥也沒有也不好租。後來有個小夥子看完後加我微信,說他想租,但是不想走中介,願意把中介費也給我,連同三個月租金一次付清。我琢磨房子本身什麽也沒有,這樣也行,就答應他了。我真是財迷心竅,放了個殺人犯進來。我這是不是有連帶責任啊?”

“他來看房是哪天?”馬爍問道。

“上個月,12號還是13號來着。”趙大媽下意識撓着頭皮。

“13號?”

“反正是個周五。”

馬爍打開手機日歷,2月13號是周五。

“幾點?”

“下午兩三點吧,看了不大一會就走了。”

“您和他簽合同了嗎?”馬爍問道。

“沒有。”趙大媽顫聲說道。

“也沒要他的身份證?”

“沒要。”趙大媽已經帶着哭腔。

馬爍終于明白趙大媽為何如此緊張,于是安慰道:“這事跟您沒關系,您也沒有連帶責任。您唯一做的不合适的地方就是沒有核實租客的身份,也沒和對方簽租房合同。但是您沒違法,更沒犯罪,完全不用擔心。”

趙大媽聽到這番話如蒙大赦,喘了幾口大氣,臉上先是露出笑容,很快就哭了起來。

“小夥子,你不知道我剛才多害怕……”趙大媽左手捂着胸口,右手擺着手說道。

“大媽,最後一個問題,您再堅持一下。”馬爍溫和地問道,“那個租您房的小夥子,他有什麽特征嗎?”

“他這麽高。”趙大媽一邊比劃一邊說道,“他戴着口罩,也看不見他長什麽樣,但是應該挺清瘦的,話不多。他歲數應該不大,但頭發都花白了。”

“頭發白了。”馬爍一邊記錄一邊問道,“您看他開了什麽車嗎?”

“這我知道,小夥子開一大吉普。”趙大媽回答道,“他還特意問我樓下好不好停車呢。”

馬爍拿出手機,調出大切諾基的圖片,放到趙大媽面前。

“對!就是這車,美國吉普嘛。”趙大媽說道,“我女婿也開這牌子的車,叫什麽魯濱遜。美國車又高又大,就是費油。”

物業經理送趙大媽回去了,馬爍忽然想起一個細節,于是打電話給焦闖。

焦闖接通電話,聽筒裏的噪音好像他還在開車。

“你記不記得朱歡,就是窦勇的夥伴說過,招工的有兩個人,一個歲數大的坐在車裏,一個下來和他們說話。”馬爍說道。

“記得,一個老頭坐車裏,大切。”焦闖大聲回答道。

“坐車裏的不一定是老頭。”馬爍說道,“也可能是個白頭發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