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16 章
餘詩詩聽到手機鈴響,立刻打了個激靈,從夢魇中醒來。
電話是徐炳輝打來的,徐炳輝問她為什麽退了房間。她癱坐在門邊和徐炳輝訴說這一天發生的事情,說着說着就開始嚎啕大哭。
徐炳輝聽她哭訴完,淡淡地說道:“你現在收拾東西回酒店,周一去康養中心報到,我給你安排個職務。”
“真的嗎?”
“你把貴重東西帶好,其他的就扔在那裏吧,到期也不用續租了。我給你找個好點的地方住。”徐炳輝說道,“你先回酒店,不要讓我擔心。”
“你為什麽要幫我?”餘詩詩哽咽地問道。
“不知道。”徐炳輝沉默了片刻說道,“可能人到了一定年紀就會懷舊吧。”
徐炳輝挂斷電話,餘詩詩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她初識徐炳輝的時候,很有些看不起這個攀龍附鳳的男人,但現在看,也許遇到徐炳輝是她這輩子最大的造化。
她起身再次看向貓眼,卻發現裏面一片漆黑。她拍打了兩下門,這個聲音足以點亮外面的聲控燈。但貓眼裏還是黑的。
她又想起新聞裏說過歹徒會把口香糖貼在貓眼上,阻止業主查看外面的情況。她好不容易才攢起來的勇氣又一洩而光。
好在這扇門是堅固的。她回到卧室,把自己扔到床上,閉上眼睛。如果眼睛一閉一睜,這個世界就能重啓該多好。
手機發出“叮”的一聲,屏幕亮了起來。她拿起手機,屏幕上彈出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息。
“我想和你交換一個秘密。”
她哆嗦了一下,像扔掉熱山芋一樣扔掉手機。很快手機又亮了起來,又彈出一條短信息。窗外劃過一連串閃電,她慢慢拿起手機。
“有人幫你殺了你丈夫,對吧。”
她捂住嘴巴,在黑暗中顫抖起來。
就在這時一連串巨雷炸響,窗戶都跟着震起來。她縮成一團驚聲尖叫,這時手機又亮了。
“你想保護你們的秘密,就用另一個秘密交換。”
這個人怎麽可能知道她丈夫死亡的秘密?這件事只有她和他知道。
餘詩詩的丈夫在做那個成功率只有30%的手術之前,曾在康養中心的平價部療養了一段時間,當然這是靠餘詩詩和徐炳輝的老關系才進入平價部,特需部的費用以他們的財力是絕對無法承受的。她丈夫和婆婆覺得這個地方很好,點名要求繼續回來複健。餘詩詩只能厚着臉皮求徐炳輝再給她開次後門。
丈夫重回康養中心當天,所有人都祝賀她,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後半生已經掉進絕望的深淵。這時病友家屬邀請她參加親人互助會,用她的親身經歷為大家鼓舞士氣。她不好推辭,只好硬着頭皮參加。
她聽到其他家屬抱怨照顧病人的辛苦和生活的窘迫,往日種種立刻浮現在她的眼前。她太了解這種痛苦了,她原以為這痛苦馬上就要結束了,沒想到老天爺竟然跟她開了如此惡毒的玩笑。
輪到她發言,她原本想說些不鹹不淡的話,然後趕緊走人。沒想到說出丈夫手術成功的那一瞬間,她的情感崩潰了,她大哭着跑了出去,跑到小樹林裏嚎啕大哭。
那個男人來了。他年紀不大,但頭發都已經花白了。男人遞給她紙巾,然後坐在一旁默默陪着她。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于平靜下來,向男人道謝,然後轉身離開。男人喊住了她,說了那句改變她一生的話:“我幫你吧。”
“什麽?”她轉過頭,疑惑地看着男人。
“沒人應該把一輩子搭進去。”男人淡淡地說,“為了照顧另一個人。”
她震驚地望着男人,男人站起身,慢慢走到她面前。
“我聽到你丈夫和他母親談話。”男人小聲說道,“他說不必彙錢,因為你的收入足夠養他。他提到你的時候沒有任何愧疚,甚至連感謝都沒有。好像你受的苦都是理所應當的。”
餘詩詩的身體開始顫抖。
“他母親也認為這是理所應當的。”男人繼續說道,“他們這樣對你,你還不離開,說明他們手裏有東西可以要挾你,對吧。”
餘詩詩魔怔地點了點頭。
男人靠近她,低聲說道:“一個月後他就回家了。你上班的時候把鑰匙放到消防櫃裏。”
餘詩詩怔了一下,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身體顫抖得更厲害了。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餘詩詩看着男人木讷老實的臉問道。
“最後一個月,咬咬牙就過去了。”男人說完這句話就離開了。
那一個月,餘詩詩每天都在做激烈的思想鬥争,她恨丈夫是一回事,但殺人是另一回事。最終讓她下定決心的是丈夫竟然買了一部最高檔的iPhone,說是重獲新生送給自己的禮物。而那時的她每天都發愁如何湊夠信用卡最低還款。
從那以後她對丈夫格外的好,丈夫沒發現她的變化,美滋滋的生活,逢人便說自己妻子多麽賢惠聽話。
回到家的第二天,餘詩詩找到了備用鑰匙,離開家後放到了消防櫃裏。那一天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過來的,好像過了一輩子那麽長,又好像一轉眼就過去了。她急匆匆地回家,在樓下看到家裏的燈亮着,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也不知道是失望還是慶幸。
她打開消防櫃,備用鑰匙還在。她拿起鑰匙,心髒卻忽然怦怦跳起來。因為她特意壓在鑰匙下面的頭發不見了。
一周後的某天傍晚,她一如往常趕回家,在樓下張望時,卻發現家裏今天沒有開燈。她的心髒提到嗓子眼,腳下踩着棉花一樣回到了家。她打開門,房間裏一片寂靜,她知道那是死亡的寂靜。
在這寂靜中,她聽到了開啓新生的驚雷。
樹林密談那晚之後,她就再也沒見過那個男人,她也沒有他的聯系方式,他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一切都像一場夢,她丈夫好像真的就是心髒病發作而死的。
但她無時無刻不在感恩着他為她所做的一切。
“你是誰?”餘詩詩躺在黑暗裏回了一條短信。
燈忽然亮了,接着響起冰箱電機啓動的嗡嗡聲和各種輕微的滴答聲。她立刻捂住眼睛,過了一會才适應了光亮。
對方沒給她回信息,她撥出這個號碼,提示已關機。
她走到門口,看向貓眼,貓眼也恢複了通透,走廊裏一個人也沒有,那兩扇消防門已經嚴絲合縫扣在一起。
外面下起大雨,雨水從斑駁的窗戶潲進來,噼裏啪啦打在窗臺上。她過去關窗戶,看到街上閃過一個人影。她恍惚了一下,因為她好像看到了一個花白頭發的男人。
他坐在摩托車上,雨水澆着他的雨衣。他兩臂之間積攢了一片水窪,溢出來的積水從車燈上方傾瀉而下。他盯着不遠處,那裏藏着一個治安攝像機,正對着單元門。昨天他沒注意到這個攝像機,這是個疏忽。
攝像機是槍式的,雖然不能像雲臺攝像機那樣随意轉動,但分辨率和成像效果比後者強得多。現在單元門口燈光明亮,幾乎能達到最優拍攝效果。
他穿着一身外賣員的制服,又披着雨衣,按說不會有什麽風險。再說那個老太太的死亡99%不會驚動警察,但他一發現攝像機,就立刻感覺那個東西可能會自己造成麻煩。
他已經在雨中呆了五分鐘,盤算要不要上樓。他曾給自己定下規則,只要有一點風險就立刻收手。連續兩天出現在同一個地方,這對他來說是第一次,也是意料之外的。但理智告訴他,只要按照計劃行事就萬無一失。而且他真的不忍再看那個老太太受苦了。最後他咬了咬牙,走向攝像機。
他坐電梯到了八層,如果沒有外面的攝像機,他就不用坐電梯了。他想起昨天就沒坐電梯,這可能又是個隐患。他出了電梯,鑽進樓梯間,把雨衣搭在樓梯扶手上,從樓梯間下到五層,順利潛入老太太家中。
這次他開門非常輕,他不想讓隔壁鄰居聽到開關門的聲音。主要他也沒有想到這種門挨門的設計居然隔音這麽差。以後再來這種地方可要小心了。
他給老太太注射了嗎啡,老太太幸福地入睡了。每到他看到這樣的情景,心裏都會湧上一股暖流,接着鼻子會發酸。
他又給老太太注射了一劑藥物,這是送她上路的藥物。他松了口氣,又幫助一個人體面地結束了人生。每個人都會死,所以死有什麽可怕的呢?如果人死如燈滅,意識消失了,那他根本也不會記得自己來過這個世界,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更談不上痛苦。如果靈魂不滅,那麽這輩子無非是一段旅程,早點結束就能早點開始,無論天堂還是地獄,總歸都要走進新世界。
他經常會坐在逝者身邊遐想,好像完成一個告別的儀式。但他從來沒有想明白生和死的問題,他知道自己也永遠想不明白。心理醫生說這是抑郁症,他覺得這樣很好。如果有一天,他的好奇心膨脹到能促使他親身驗證死亡的猜想,那就更好了。
他走出那棟樓,看着天空中電閃雷鳴,他覺得自己又獲得了力量。
淩晨兩點,馬爍按照導航的指引,終于把車開進黑漆漆的小鎮。
焦闖一路上都在和嬌滴滴的小女生語音聊天,看她發來的各種小視頻,手機沒電了就癱在副駕呼呼大睡。直到進入小鎮時,車子連續通過十幾個減速帶才把他搖晃醒。
小鎮只有這一條主幹道,道路兩側排列着三、四層的建築,少部分建築披着豔麗的霓虹燈帶,在黑夜中格外顯眼。
馬爍很快就找到了凱賓商務酒店,這是鎮上唯一一個能提供發票的賓館,它的霓虹裝飾也比其它建築更花俏。除了凱賓商務酒店六個字的大紅色燈牌,還有棋牌洗浴汗蒸按摩八個粉紅色的燈牌。
兩人約好早上七點半在餐廳見面,馬爍來到客房,簡單沖了個澡,設好了一個七點的鬧鐘,然後躺在床上和衣而眠。
五點半他就醒了,兩年的生物鐘不是開了一路夜車就能打亂的。他站在窗邊等着日出,他喜歡光明沖破黑暗的那一瞬間。
八點鐘,兩個警察到酒店找他們,一男一女,都穿着制服。男警官挂着二級警督的警銜,年紀和焦闖相仿,長得五大三粗,總是警覺地環顧四周,和每個經過的人打招呼,一副好漢護三村的架勢。女警官年紀稍小一些,化着淡妝,她挂着學員的警銜——這樣就無法準确猜出她的年齡。
男警官張羅着把他們帶到咖啡廳,其實就是酒店大堂裏,用綠植和屏風隔出來的一塊地方。
男警官從兜裏掏出小本子,打開念道:“你們要找的這個人叫窦勇,住在鎮西二十公裏的窦寨村,父親和兩個哥哥也都住在窦寨,他還有兩個妹妹,嫁到了臨鄉。”
聽到這句話,馬爍和焦闖都暗自松了口氣。這是個有家有業的男人,他的根基就在這個名叫窦寨村的地方。
“他結婚沒?”焦闖問道。
“結了兩次,第一次是十年前,兩年前老婆死了……”
“您稍等。”馬爍打斷了男警官的話,“他兒子死的時候都十二歲了?”
“噢。我們這邊好多都是十六七就結婚了。”女警官笑着解釋,“都是到了法定年齡再補結婚證。嚴格說是未婚生子。”
“理解,您接着說,第二次結婚是什麽時候?”焦闖問道。
“半年前。”男警官回答道。
“女方什麽情況?”馬爍問道。
“也是個喪偶的,老公跑長途的,出車禍沒了。”男警官回答道。
“也就是說,這個窦勇老婆死了,兒子死了,然後和這個女人結婚,是這個時間順序吧。”馬爍說道。
“對。”
“這女的也是窦寨村的嗎?”馬爍問道。
“是附近東溝村的。”女警官回答道。
“他兒子這個事呢我印象挺深刻,因為人口死亡的手續是我辦的。”男警官接着說道,“他兒子也挺命苦的,從小就得了那個甜式什麽病。”
“田氏?”馬爍問道。
“什麽甜式!唐氏!”女警官白了男警官一眼,接過話頭,“唐氏綜合症,您二位應該都聽過吧。就是先天呆傻。”
馬爍和焦闖對視一眼,馬爍問道:“你确定是唐氏嗎?”
“确定。”女警官認真地說道,“今天早上我查了下窦勇的個人信息,發現他兒子沒有接受過義務教育,就是因為這個病。”
“可是唐氏……”焦闖遲疑地問道,“妊娠期間不都要做唐篩嗎?”
“您說的是大城市。”女警官苦笑了一下,“鄉村哪有這種條件。再說,窦勇老婆懷孕時還不到法定年齡,她肯定也不會去正規醫院建檔體檢什麽的,沒準在家裏就把孩子生下了。”
焦闖點點頭,看向馬爍,問道:“你怎麽看?”
“既然是唐氏,不是腦癱,那就說得過去了。”馬爍沖焦闖點點頭,向對面的兩名警官介紹道,“我們在窦勇租的房子裏找到了一張針對腦癱患者康複的公益活動宣傳單,窦勇應該是帶孩子去參加那個活動的。但是主辦方告訴他,他兒子不是腦癱,是唐氏。所以窦勇的孩子不能接受免費治療,而且和腦癱不同,唐氏是沒法康複的。于是窦勇在絕望之下就只能殺了孩子。”
“殺了孩子?”對面的兩人異口同聲道。
“這是我們的猜測。”焦闖說道,“但可能性很高。”
“那還聊個屁的啊,趕緊走吧。”男警官着急道。
窦寨村的規模屬于中等偏大,至少有二百戶人家。一眼望去,各家各戶都是磚瓦房了,部分人家還蓋了二層樓。村裏通了一條柏油路,其餘也都是水泥路。
村裏靜悄悄的。男警官介紹說這是因為年輕勞力都外出務工了,村裏基本都是老人和兒童。聯防隊員早已把窦勇家的定位發過來,男警官按照導航把車開到窦勇家門口。這時從旮旯裏鑽出來幾個戴紅袖箍的男人,為首的紅臉老頭挺着大肚子,正是村長。
馬爍看着幾個拎着扁擔木棍的男人圍過來,想起之前看過民警去村裏解救被拐婦女兒童時被村民圍攻的案例。這時女警官走過去叫村長舅姥爺,村長咧開嘴笑着和她拉了幾句家常,一張臉就像個熟透的大棗。
“從你打了電話到現在,一只蒼蠅也沒飛出去。”村長笑呵呵地說道,然後上前敲門。不一會門開了一道縫,一個女人探出頭來。
女警官對馬爍、焦闖小聲說道:“這就是他老婆。”
“窦三兒呢?”村長問道。
“不在嘛。”女人慌張地回答道。
聽到這句話,一群人呼啦一下圍上來。
“去哪了?”村長追問道。
“去外地打工了。”女人吓得往後縮去。
“不可能!”男警官大聲說道,“他身份證連張汽車票都沒買過,你說他去哪打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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