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60 章 博弈

第60章 博弈

馭民,與控制民衆,從來都是兩碼事。

但無論是哪一種,最後都只會指向同一件事——稱帝。

這太荒謬了。

一個簡直像從地裏冒出來的怪物,如何去做那個統禦百官萬民的皇帝?

然而譚延舟什麽都沒說,他什麽也不願說。

他在一旁袖手望着濟善氣急敗壞地滿院子亂轉,在自己吃掉的思緒中尋找答案,最終平靜下來,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譚延舟很好奇她又參悟了些什麽。

他發現看濟善是很有趣的,如同一折酒醉之人的戲文,時而妙不可言,時而颠亂無狀,不知下一幕将如何上演。

他一方面心驚,一方面卻下意識輕輕上前一步,仔仔細細地,觀望着她的神情。

濟善身上的那種無序的颠亂,肆意,與不受管教,在母後死後,已經遠去他很久了。

濟善将手插在腰間,回過身來,緩緩道:“陳相青屠了璃城。”

譚延舟靜靜地凝視着她。

陳相青所為,張狂狠厲,但并不出他的意料。陳二就是幹得出來。

她又說:“朗星珠逃了。”

“逃得好。”濟善點頭:“讓她把璃城的消息散出去,傳得越遠越好。”

譚延舟:“你放了她走?”

濟善:“不算。她身邊人有點本事。我讓李盡意和她一起走了。柳長年也走了。”

到最後一刻,她還是沒舍得在璃城犧牲掉任何一個。

平心而論,她其實能夠在璃城內就殺掉朗星珠,她已經無用,一死,那頭的朗直檐立即便能名正言順地繼承朗氏。

但她遲疑着,卻放了朗星珠走。

陳相青的确砍掉了她最粗壯的一條枝桠,讓她頭暈目眩地上火,但她的能力如雨如風,到哪裏就吹出哪裏的苗來,并不因此停步。

陳軍入城時,朗星珠已經逃了,身後追着一個李盡意。

他整日笑眯眯的,逃的時候也挺歡樂,同朗星珠前後腳,她宿在哪裏,他便也宿在附近。

雨水天氣,他帶着兩個濟善的傀儡,一個被暴亂吓得魂飛魄散的何內雄,轉着手中的剔骨小刀蹲在草棚下頭望天。

李盡意怡然自得地歡樂,歪着腦袋聽隔壁朗星珠的動靜,聽着她與人争辯明日該往哪個方向去。

何內雄臉色慘白,鬧着要回黎州去,被李盡意擡手輕輕按住了。

何內雄是個讀書人,縣令兒子,多多少少有些嬌生慣養在身上,同李盡意這樣本性熱愛殺人放火的瘋子,壓根沒有硬碰硬的勇氣。

俊俏少年的臉上自始至終挂着笑意,就這麽守在朗星珠一牆之隔的地方,仿佛在夜晚入睡時也不會消退。他不害怕,也不慌張。

殺人也好,追擊也好,只要有仙人姐姐在,他就一直開心。

*

在濟善的有意為之下,陳軍屠戮璃城的消息很快在各地各州散播開來,定州刺史早已寫好奏折加急入京,順帶把朗直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請表也一同呈了上去。

朗直檐在寫給皇帝的奏表上,哭天哭地哭父母,又是求皇帝給他作主,又是痛斥陳相青其心可誅,寫得十分有當初陳相青告朗正清狀的風采。

濟善就等着皇帝得知陳軍入青州屠城一事,來一個雷霆震怒,清算陳氏。

然而令她沒想到的是,這封奏表在到達皇帝案上的第二日,便被抄錄了一模一樣的一份,送去了陳相青手裏。

陳相青低頭把它讀了,沉默半響,笑了笑。

濟善在模仿他,她甚至驅使着手上控制的傀儡學他。她如今還只是在學着如何去做人。

她一生下來就無父母無師友,看似見得多,實則擁有的東西很少很少。

他順着這封奏表,一點一點兒地去尋找濟善的蹤跡。

她很謹慎,始終輕裝出行,與譚延舟二人并行,沒故意隐匿,但也不算好找。

但濟善就如同絲網中心的蜘蛛,無論她如何藏匿,只要順着那黏蠅的絲線,與上頭或新鮮或幹癟的獵物,就總能找到她的位置。

濟善在鎮上等了幾日,察覺出了不對勁來。

她在京城并無耳目,因此只能從定州刺史那兒聽消息。

這位定州刺史的消息顯然非常不靈便,待濟善得知消息時,自己的傀儡已經在南部各地遭到了有條不紊的捕殺。

這絕對不是單一個陳相青就能辦到的,濟善沉吟了一會兒,即刻将白山軍陸陸續續地撤出了青州。

那邊陳相青早有準備,白山軍的人一動,前腳拔營,後腳跟上就冒出來了陳軍,打了濟善一個猝不及防。

白山軍并不完全處于濟善的控制之下,讓陳軍當羊似的趕了個滿山跑。

濟善每日托着下巴,将目光放去四面八方,清清楚楚看見了白山軍被追趕的這副窘狀。

她沒阻止,也沒反擊,而是不停地将白山軍喂給陳軍,借此觀摩對方是如何圍追堵截,如何排兵布陣。

她的眼睛,透過那些兵丁的眼,俘虜的眼,垂死的眼,親面戰場上的陳軍。

他的兵,他的營,乃至于俘虜被捆住雙手,帶到陳相青面前時,俘虜擡起眼環顧四周,讓濟善第一次,看見了插着各色小旗、起伏着山川長河的軍事沙盤。

而陳相青從沙盤上擡起頭來,只看了那俘虜一眼,便道:“挖了他的眼睛。”

但他挖掉一個人的眼睛,攔不住濟善的眼睛,便如他攔不住濟善的擴散。

濟善獨自在房內一呆便是許久,譚延舟時而打開房門,看見她抓着一支筆在地上塗塗抹抹,在地磚上抹出一大片意味不明的黑來。

她對着地上自己亂七八糟畫出來的圖一看就是許久,時而将手指點到某個地方。

當濟善手指落在地磚上之時,白山軍所藏匿之地,鹿城,安城,齋城,谟城內外躁動。

十月二十日,白山軍自鹿城外趁黎明天色微明,徑直沖防奪門——

而陳相青垂眸,手執木杆在沙盤上輕輕滑動,幹脆利落敲定一個位置。

如果是從輿圖上看去,鹿城,安城,齋城與谟城四個位置,恰好形成了四個角,在中間圍出了一個并不工整的四方。四城中間游過二河,其中一條橫貫安城,兩條河流途徑四城後分路,一條向西,一條向東而去。

而這四座城,都在徐家的治下。

因此當四城開始裏外躁動之時,徐家家主徐啓起初并不有多麽慌亂,四座城互為依仗,前後相顧,穩固穩妥,無論是哪一座先出了問題,都能及時調動其餘三城前去援助。

徐家的運氣好的地方在于,它有四座城,而它運氣差的地方在于——十月二十日,濟善的手,與陳相青的木杆,同時點在了一個叫做鹿城的地方。

白山軍大部被自璃城四周驅趕,逐漸向鹿城聚攏,于十月一十九日聚集,見眼前越來越近的鹿城城門,并不停歇,而是直沖而去。

守門将士大驚,遠遠見其聲勢浩大,磅礴奔馬似的,全然不知那是跑得腳後跟打後腦勺的逃兵,還以為有備而來,當即如臨大敵。

鹿城內也不過才數百守備,見狀連迎戰的心動沒有,立刻就把城門關緊,做起了死守城門的準備。

然而兵臨城下,卻如同流水沖石,一觸而散,鹿城失去了沖垮白山軍最好的機會,城上守軍眼看着白山軍向兩旁散去,又在城門兩側重新排陣,朝後沖去。

門上連遺囑都寫好的校尉與士兵面面相觑,同時茫然了。

他們不知道的是,因為鹿城伫立在前,陳軍與鹿城同時以為白山軍會慌不擇路沖門奪城,因此鹿城緊閉城門一聲不吭,陳軍放緩追速重整隊伍,給了白山軍一個撒丫子逃竄的機會,一個轉身将緊緊咬在身後的陳軍終于甩掉了。

白山軍幾乎是日夜兼程,一轉眼間就從離了鹿城,順河而下,再度直沖安城而去。

但他們還沒茫然出個所以然來,陳軍緊跟而至。

陳相青對着白山軍一騎絕塵的背影沉吟片刻,放寬心态,十分和藹地表示,來都來了,雖然我是空着手來的,但不能空着手走啊。

陳軍是來剿匪的,鹿城這門不開也得開,于是陳相青雁過拔毛,在此補給軍中,不日整軍取道向齋城而去。

他篤定白山軍不敢攻打安城。實際上白山軍此刻哪個城都不敢打,它只是在逃竄罷了。

而與他所料,白山軍蹿到安城,把安城守備吓了個人仰馬翻,卻再次一觸即走,再度朝齋城去。

十月二十日,亂匪與陳軍皆過鹿城的消息,便傳到了谟城徐氏家主徐啓手中。

他最初收到消息時,同鹿城守備一樣,滿臉茫然,心說這是在玩兒哪一出?

鹿城守備來請他的令,而徐啓觀摩了幾日,于十月二十八日,又得到白山軍以朗氏為名的求助投誠。

他将此合起來一看,把巴掌一拍,明白了。

這白山軍是慌不擇路了嘛!

朗氏已倒,他們無處可去,以為借着朗氏當年與徐家的那點合謀的交情,能夠暫得容身之地。

徐啓面對如此境況,也只能嘆一口氣,但凡陳軍如狼似虎的跟在後頭,他就悄悄地将這千百人給昧了,收入囊中。

人不嫌多嘛,再怎麽樣都能拿來屯田呢。

可如今白山軍頭頂亂匪之名,就是個燙手山芋,屁股後頭還帶着火,誰敢接手?

于是他了然地眼觀鼻鼻觀心,對白山軍的求助視而不見,同時也對陳軍在自己治地內連吃帶拿的行徑當作看不見。

肉痛歸肉痛,陳相青把手伸到徐啓面前來了,他也只能當作看不見。

否則陳相青一個帽子扣下來,先斬後奏把他當匪剿了,他都沒處兒說理去。

青州內獨大的朗氏那如今的境地,便是被殺了儆猴的雞,大夥都瞧見了,于是都安安靜靜地縮着脖子當鹌鹑。

但徐啓有一個很致命的地方不曾想到過。

白山軍千百人,長途跋涉,四處奔命,陳軍還能順手在這四城裏薅點補給,支撐行軍,而白山軍從來不曾吃這四城一口——他們吃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