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59 章 不同

第59章 不同

要屠城,就得先攻城。

留在後方的大部很快跟上,軍隊重整,開始攻城。

因無需顧忌城內還有活人,陳相青直接采取了火攻。

他的進攻步驟有序,後在投燃燒的原木,前在搭梯登城。

濟善兩廂防守,又調人救人,又城上屢屢擊退敵兵,也是有條不紊。

但火依然很快在璃城內燒起來,秋日幹燥,火勢一大起來便越發不可收拾,濟善所控制的人,很快便無法抵抗了。

不出一日,城內打出了投降的旗語,開門示降。

穿着布盔的百姓脫了甲,和一衆被火燒了家,無處可去驚慌失措的婦孺,一同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地求着留他們一條性命

陳軍将士見璃城內先是一夜大亂,燃了火才撲滅,又如今四處熊熊大火,實在凄慘,便有将領動恻隐之心,向陳相青勸說,不再屠城。

劫掠屠城這種事情,本來就有傷軍紀,這要麽是亂匪才幹的,要麽是行軍打仗到了絕路,非如此不可補充軍資。

這好端端的,一來陳軍不缺飯吃不缺糧響發,二來他們與璃城也沒有什麽深仇大恨,還自持是平南王的部隊,有軍人的傲氣。

何至于就屠城呢?

說起來也不好聽。

陳相青看他們一眼,只覺無奈。

青州黎州離得近,兩州未曾翻臉之時,百姓之間多有來往,通商通婚。青州人有遠親在黎州,黎州人也自然會有族人在青州。

不論上頭的人怎麽打,下頭的百姓們依然有這層關系在。若非是黎州管控甚嚴,青州人逃難大有要往黎州逃的,就是想要去投奔親戚。

可若是一屠城……

陳相青咬住了牙。

他看着那些跪着痛哭流涕,瑟瑟發抖的百姓,想從他們身上看出濟善的影子來,可她忽然間就消失了。

她不再在任何一個人身上。

濟善是故意的。

他很清楚她的故意的。

她不是一日的城都守不住,而是在短暫的交手之後,就放棄了守城。

陳相青了解她,她也了解陳相青。

二人奇妙而古怪的能夠心意相通。

他想要斬斷她四處伸開的手,而濟善心疼自己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傀儡,舍不得空耗,更舍不得被屠城。

如此打下去,即便濟善能夠守,也必須不斷付出手裏那些人的性命。

死一個少一個,全都這麽消耗了,跟沙子扔海裏似的,還沒聽個響,就沒了。

她心疼得很。

這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還沒開始怎麽用,就沒了,那怎麽行!

陳相青忽然笑,帶着冷意。

她如今倒也知道心疼,她還知道上心疼了!

他側目:“屠城!”

城內已經沒你們所熟識的那些遠親族人了!不過都是活死人!

可他卻沒辦法将此事對部下解釋,訴說。

軍令如山,部下無可奈何,只能依令而行。

跪着的百姓都大哭起來,磕着頭求,膝行着求,抱着他們的腿求。

陳軍都無奈了,一個看着一個,一方面是軍令,一方面是嚎啕大哭的百姓。

平日攻城殺敵也就算了,對敵人自然是心狠手辣些不算什麽,可面對百姓,誰也不是天生的閻羅,怎能說下手就下手?

陳相青随手揪起一個人來,咬牙切齒道:“我竟不知你何時還學來了這樣的姿态。濟善,你也開始用這一套了?”

那人哭哭啼啼,哭得說話聲都稀裏呼嚕的,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什麽。

陳相青凜然不為所動,松手将其丢開了去,側目,部下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陳軍入城,大開殺戒。

百姓嚎啕,四處逃竄,陳相青冷冷地看着,只對身旁部下道:“你瞧那頭掉了還能從街頭跑到街尾的,可還心軟?”

部下一望,毛骨悚然,又親自動手,見滿城百姓果然如此,看着是可憐清白,實際上吓人得緊。

這回終于不再心軟了,手起刀落,一城從白日殺到入夜,滿城都是缺腦袋少肚子,還能滿地亂竄的玩意兒。

黃昏時刻,暮色四合。

煉獄一般的街道上,滿地的屍首中,有一個小女孩坐在滿地的血污中,恨恨地看他。

她終于演不下去了,撲上來抓陳相青:“你一個也不給我留,一個也不給我留!”

陳相青一把就将她拎起來,笑得放肆:“是啊,眼睜睜看着自己辛苦積攢起來的東西,轉眼間付之東流,如何?”

濟善也終于是咬牙切齒起來了,她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一張小臉都扭曲了。

這是她的表情,這是濟善的表情。

“即便我今日不奪璃城,不要青州,也不會放任你殘害無辜。”陳相青沉聲道:“你終究不是人,終究是禍害。”

“我不是在害他們。我在完成他們的願望。”濟善說。

“你們要打仗,千百年,百朝百代,征戰不休。有饑荒,有人吃不飽,穿不暖,便有戰事,有戰事,便有千人萬人死,一但戰事結束,便有論功行賞,封王論爵。而一但做了王,成了爵,便侵吞田産,貪污無度,又會有人慢慢地吃不上飯,穿不上衣,一但碰上災年,立即又要亂。”

“我知道你們都準備着天下大亂,可即便這一百年的亂世平息,還有下一百年的。永遠也沒有盡頭。

我聽見了他們的願望,很多人的…..

所有人的願望,都是一樣的!”

願望是一樣的,人也是一樣的。

有了欲望,便有了分別,有人欲望得以滿足,發財做官,從此與他人有了分別。于是開始瞧不起不如自己的人,開始仰望比自己高的人。

于是開始享樂滿足自己,縱情聲色,于是開始擴展財富,吞地還不夠,要吞人戶,吞人戶還不顧,要屯兵。

沒吃飽飯的時候想要吃飽,吃飽了就想要穿好,穿好了便又萌生出許多欲望,嫁娶、抱負、恩仇。

出人頭地了不夠,要成為朝廷上的大員,當了命官還不夠,要當皇帝。

只要所有人都想要不停地索取,不知滿足,不停地想要和“旁人不同”。

那麽這個天下,就永遠沒有平息的時候。

濟善生在這世間,長在這世間。

在她不斷與世人接觸,吃下他們也得知他們的願望,共享他們的念頭時,她的欲望也在随着長大,一層一層,向上攀登。

她想要滿足自己的願望,也想要完成世人的願望。

這是她與所有許願的人立下的契約,而她與世人的願望,在某些程度上,是一致的。

她想要控制和得到的,能夠完成世人所祈求的。

他頭一次看見濟善露出這樣的表情。

覺得暢快,大笑起來。

陳相青緩緩搖頭:“錯了,濟善,你錯了。”

“我沒錯!世人總在求神之時,扪心自問,這天下可真有神,既有,為何我百般祈求,神不救我。”

“我救他們!”

“順我的人便不會死!”

“這天下争來搶去,都是人在争,人在殺人。”陳相青目光沉沉:“你并非人啊。”

“有什麽不同!”

濟善此刻就算是想要報複他,也無能為力了。滿城盡是亡者,斷了頭也掙紮到如今,也失去了活力,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了。

陳相青凝視着那個孩子的眼睛,透過那雙無辜的眼睛,看濟善:“你今日所為,總有付出代價的那一天,濟善。”

那小姑娘眼中的光彩逐漸熄滅下去,她慢慢地歪了頭,陳相青去探她的鼻息,她已經沒氣了。

陳相青此刻才發覺這小姑娘看上去有胳膊有腿,還挺齊全的,實際上肚子被馬蹄踏過,凹陷下去一塊。

因此她沒有流血,沒有斷頭斷肢,卻還是慢慢地死去了。

這是濟善在城中能夠找到的,唯一還能說得出話來的傀儡了。

陳相青緩緩将那小姑娘放在地上,嘆息一聲。

殺戮之後,将城內無辜盡數安葬,滿城飄白。

璃城,從此淪為死城。

*

譚延舟站在布狹鎮的徐宅院子裏,背着手仰頭望天,濟善在他身後氣急敗壞地走來走去。

她也不說話,就單單是走,滿院子的亂逛。

布狹鎮天不亮時便已經攻下,的确神速,也的确沒什麽阻礙。

那徐學謙有幾分本事,可惜碰上了濟善手中那樣不講理的兵,腦袋都掉了還在往前沖,又是大半夜的突然出現,當即把人吓得三魂沒了七魄,以為是鬼兵從地上爬出來了,嗷嗷叫着拔腿就跑。

于是鎮被拿下時,徐學謙還剛從被窩裏醒來,衣裳都還沒穿好,濟善便已經到他門外,一腳就将門踢開了。

徐學謙大怒,張口便要怒罵,被濟善左一個耳光,右一個耳光,打得兩腿一蹬,酣然入眠。

譚延舟看着,濟善當時還是愉悅的。只是神情專注,不容外人打岔。

可漸漸的,她的神色變了,從得意變成了意外,又從意外變成了肅然,最終變得氣急敗壞。譚延舟還是第一次看見她露出這種表情,盯着濟善看了許久——反正濟善也不在乎別人看她,也不介意,他無需掩飾。

濟善氣急敗壞了一陣,就騰的一聲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在徐宅裏開始亂走,氣息越走越急,簡直是想要破口大罵的姿态。

譚延舟好奇地緊,忍了又忍,終于等來濟善問:“為什麽不行,為什麽不行?!”

“我的人,你們的人,都一樣!為什麽不行!”

“你們也控制百姓,習俗,婚嫁,度牒,都一樣!”

她是真氣着了,說起話來頗為支離破碎,不顧語序語速。

譚延舟仰頭看了一會兒天,琢磨了半響,才明白她的意思。

朝廷,百官,也在控制百姓。

只不過,他們用所謂的綱常倫理,用習俗來控制百姓的思想,用婚嫁和戶籍制度來控制百姓的人口與流通地域。

她認為,這種控制,與自己的控制是一樣的。

濟善道:“等打完了仗!我會把他們還給他們自己!給他們田土,給他們糧食,讓他們吃飽飯穿暖衣,沒有官員,沒有朝廷,世上再也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再也不用擔驚受怕!”

“不行麽?不行麽?!”

譚延舟愕然:“沒有朝廷?”

“沒有朝廷!”濟善瞪着他:“沒有皇帝,沒有王族,沒有官員,沒有商人!他們要吃,種出來糧食,大家同出力,同吃!用不着朝廷!”

“一戰平,從此天下再沒有貴族寒門,沒有乞兒奴隸,沒有饑荒,沒有戰事!”

譚延舟張了張口。

她所說的,她真的能做到,到時候,天下所有人都在她的控制之下,聽憑她的調度。

“到時候我會将他們還給自己!他們依舊是他們!”濟善指着自己的腦子,惡狠狠地點:“還有原來的記憶,過想過的日子,說自己想說的話,只要他們臣服于我!”

譚延舟垂下眼睛,不多分辨,只緩緩道:“假若你将他們還給自己,那麽世上又怎麽可能沒有貴族寒門,沒有乞兒奴隸呢?”

“我還一部分…….”

“那終究也不是他們自己。”

濟善道:“只不過會更願意聽我的話罷了。他們本也聽你們的話,只不過總萌生異心。我能控制得好!”

譚延舟嘆氣。

“濟善……”

“即便他們也不是自己,又為什麽不行?”濟善睜大眼睛,問:“在我的手中,世人不會再有欺辱他人的人,不會再吃不完将肉倒在地上,門外卻還有人餓死的人!”

譚延舟挑起眉毛:“你這歪理一套又一套的,倒像是讀了書,可讀書人決計講不出你這話來。你這邪門歪道從哪兒琢磨出來的?”

濟善登時怒目。

她不停地吃下人,吃下他們的所見所聞,如同吸飽了水的棉球一般鼓脹起來。

可他們依然還是覺得,她不懂。

譚延舟立即道:“說笑,說笑。”

他的确只是想說句打趣話,把濟善的注意力岔開些。

濟善所言,有她的道理,但也只是她的道理。

天下人共吃同穿,無差無別,從此沒有朝廷,也沒有貧富之分。

可……

譚延舟下意識想用綱常禮法、民有所治等等來反駁,但他又隐隐覺得,濟善所想的問題,并不出在這裏。

更何況,濟善的設想,需要一個大前提。

那就是控制所有人。

這與稱帝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