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58 章 破城
第58章 破城
朗星珠是被噩夢所驚醒的。
夢中父親與兄長分坐與她面前,一個面色冷峻、緊閉雙眼,一個憤怒憎惡,他們什麽都沒說,卻又好似有無數聲音,在不停地指責與嘲笑她。
而在父兄之後,又影影綽綽地站立着許多人,朗家其他兄弟姐妹,親的堂的,家仆親兵,他們的影子晃動着,如同鬼魅。
朗星珠汗如雨落,想要大叫,卻直着嗓子,叫不出聲來。
她心裏分明怕了,愧了,可她也冷冷的,坐在家主的位置上,手執印章,絕不退步。
無路可退,她寧願以家主之名身死。
直到父親忽然睜開眼睛,痛心疾首地喝道:“你還糊塗!朗氏非毀于你手!”
朗星珠猛然睜開雙眼,從床榻上坐了起來。
恰逢外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朗星珠心口砰砰直跳,拿手按了許久方才回過神來。
終于夢到了父親。
不是那個死時猙獰的朗正清,而是她的父親,那個從來對她并不多慈愛,但也未曾過多苛待的父親。
朗星珠自年幼其便常在外,以前什麽都不懂,打小喪母,對家裏也就沒什麽眷戀,只顧着好玩。更何況朗正清對她最好的時候,主掌這副身軀的其實是姐姐,而并非是她。
因此這就産生了一個很微妙的差別。
在朗正清眼中,這是他一手養大的女兒,年幼時也是看重過的,在朗星珠眼中,這爹是遙遠的,莫名其妙的,只有在她厚臉皮耍嬌脾氣小性子的時候,才能讨來無可奈何的憐愛的人。
一個自認為對女兒很熟,一個卻對爹不那麽熟。
于是這份差別逐漸被二人意識到,朗星珠開始嘗試貼近家中,朗正清卻又疏遠了女兒,最終朗星珠久住于王府,訂親于陳相青,從女兒,真正成為了棋子。
所以自朗正清死了之後,這是她第一次夢見活着的,不似鬼而是人的父親。
他說她糊塗,朗星珠明白他的意思。她一不曾真正掌權,二沒有風雲争奪的本事,讓自己走到這一步,全憑氣運和糊塗。
可他說,朗氏非毀于她手,這又是為何?
父親到底想說什麽?
他到底是什麽意思?
朗星珠叫來了外頭的侍女,問及侍女神色異樣,她便說:“城裏亂了!”
朗星珠先是一愣,下意識想要問城裏是怎麽亂的,随即一道長而尖銳的蜂鳴聲,在她腦內拉響。
朗正清是在對夢中的她說話,對着那個死坐在家主位置上不肯動身的人說,你糊塗!
她糊塗!
朗星珠一直覺得是因為自己無能,才讓陳相青将朗軍圍困洛江邊上,才讓自己被圍在城中,才使得葉,徐兩家對她不聞不問。
但實際上是青州朗氏大勢已去,原來有朗正清靠着自己的威望與人情苦苦支撐,他一死,朗氏已經完了。
所以她糊塗!她此刻最應該做的,不是死守青州,不是做困獸之争,而是金蟬脫殼離開青州!
她猛地從床榻上跳下來,險些崴了腳,對上侍女擔憂眼神,她急迫道:“快,去喚柳……”
朗星珠忽然閉上了嘴,她不再信任柳長年了。
柳長年很好,救過她,實際也不曾害過她,只是那一救的背後是算計,幫助和寬慰背後也都是算計。
她緩緩站直了,低頭想了片刻。
姐姐在她腦中說話的時候變得越來越少,但她能想到姐姐所想的時候,卻越來越多。
朗氏非毀于我手。
到底,到底是什麽意思?
朗氏在朗正清的手中時便已經難支一州,還是說,之後……它沒有,也不會毀在我手上?
朗星珠想了很久,沒有想明白。
但是她似乎打小便很有一點氣運在,她忽然想起,自己那夢中紛亂的人群中,還有一個與衆不同的身影。
在夢裏的時候,自己沒有主意到它。
可是醒來了,再度回響,它便出現了。
又或者說,其實這麽多年,它從來就沒有消失過。
所謂仙人,便是它只需要在你身上留下一個輕而随意的指印,便會成為你這一聲深邃如同炮烙的刻章。
那是一個眼窩空洞的灰白色人影,無聲地立在人群後,立在朗正清後。
它望着人群,望着她。
它曾經這樣望過自己,在它面對世人眼巴巴供奉而上的祭品之時。
朗星珠無聲地打了個寒顫。
她派侍女出去打探外頭的情況,不僅要知道是哪裏亂了,還要知道,是從哪裏亂起的。
侍女出去半響,方才驚慌失措地回來,蒼白着一張臉道:“是…是民亂,咱們在街上的人說,都是百姓,窮苦的居多,不知怎麽的就忽然聚集起來了,亂了,開始殺人,先殺官,再殺商,大戶望族養的家丁奴仆,不知為何突然暴動,全都追着主人殺……”
這話聽着吓人,朗府是城中權勢頂頂大的一個,既然旁的都亂了,也自然少不了它。
朗星珠也臉色蒼白:“府中不曾生亂?”
“有…有的,”侍女道:“只不過都被柳郎壓下來了。才沒鬧出大亂子。”
什麽情況下會出民亂?
城中哪裏就至于到這個程度?
更何況,先殺官,再殺商,再破大族,将城內有號召力,能夠凝聚百姓的都一一拔除。
這絕對不是陳相青的作風。對他而言也毫無必要。
只要朗氏服了軟,城中官僚與望族自然臣服,等皇帝發話了,再臣服皇帝。
人就一個腦袋,不會上趕着去找死。
歷來奪城,也沒有把城內文官班子全給殺了的。
為何毫無預兆,突然發難?
這只能說明……這只能說明……
那個在背後做推手的人,不是陳相青,且将文官望族視作妨礙。
那個人不是望族,非官身。
柳長年的故意營救,白山軍的蟄伏,自己的忽然回府,陳相青的發兵圍困,仿若是一枚一枚的棋子紛紛而落,一一歸位,城內暴亂是無聲的鼓點,有什麽人就要登場。
朗星珠說不出那個人是誰,但她渾身的寒毛倒豎,不顧一切地想要逃走。
朗星珠瞞着柳長年,喚了府中父親的舊人來。
都是父親的親兵,在身邊做了一輩子的人,朗正清死了,他們還守着朗府。無論是誰做這個家主,他們都力保朗氏不倒。
然而也僅限于朗府,他們這些親兵也被困在了璃城內,再做不了別的。
朗星珠輕聲道:“你們随我出城,降平南王。”
那些人驚愕地望着她,一人拍案而起:“若此刻降,豈不坐實了我們勾結白山軍的罪名!”
“是。”朗星珠道:“但,究竟算不算勾結,是不是罪,說到底,他說了不算。”
剩下的話,她沒說,只道:“假若幾位不願意随我同去,便助我出城,向北。”
他們又面面相觑。
“璃城不再是朗氏的璃城了。在更多人進來之後,早退,或許還能活。”
朗星珠看着飄搖的燭火,外頭的亂聲越來越大,甚至有下人來報,有暴民襲擊府邸,企圖沖破大門。
他們更奇怪了:“除城外陳軍之外,還會有誰?”
外頭的喧嘩和暴動他們也聽見了,卻只以為是陳相青為了兵不血刃奪城而使的手段。
白山軍被陳相青分割而困,如今難成氣候,其餘兩家更是難成敵手,此時只會縮起來當自己不存在,絕對不可能出現陳相青在外頭圍着,他們派人來城裏作亂的情況。
更何況,他們的人也進不來啊!
這亂子,不是陳相青攪動起來的,還能是誰?
他們不認同這姑娘,但也能看清城內的局勢。
不是“不好”,而是“煉獄”。
一夜之間,璃城血流漂杵,城內官員,大商戶,望族中,十人只餘一、二。
起初是吼叫與鎮壓聲,百姓的驚叫聲,後面變成生者絕望的哭聲與慘叫,再後來,城裏幾乎沒什麽人聲了,只有腳步齊齊整整地震動,從南到北,從西到東。
不到天明,璃城換防,死人的屍體拖下去,新兵穿着剛扒下來的布盔登上城門,張弓搭箭,以抵禦兵臨城下的陳軍。
陳相青的駐軍離璃城到底還是有一段距離,待他發覺城中不對,緊急調精兵趕來時,城內已經安靜下來了。
城內城外,城上城下,外頭是緊急撥來的五百精兵,随大軍出戰多年,以一敵十甚至于敵百。
城內是剛剛換上來的新兵,布甲都有穿歪的,身後是燃燒的火把。
換作平時,這五百人足夠攻城。畢竟新兵在戰場上便如同柿子,瞧着飽滿,實則一捏便淅淅瀝瀝散了。
但如今,兩方對視,城上竟然無有膽怯躲閃者。
陳相青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他起初還不敢相信,不願相信,直到城上陌生的新兵,開始用他熟悉的語氣說話:“陳相青,好久不見。”
他腦內便猛地嗡一聲。
是她,果然是她。
他腦子一下子想到了很多句她接下來會說的話:
“璃城已經歸我,你走吧。”
“現在是你慢于我。”
但沒想到她說:“朗星珠勾結白山軍,弑父殺兄,以奪家主之位,霍亂青州,罪大惡極。幸而朗直檐命大,死裏逃生,如今已投去定州刺史府落腳,性命無虞。”
“定州刺史将此事上表陛下,得平亂之名,這裏不需要你了。”
到最後一句,她才用了自己常用的措辭。
簡單而直白。
這裏不需要你了,或者說,你已經插不上手了。
發聲的人嗓門大,說話一字一句,璃城城門倒也不很高,陳相青聽的很清楚。
他仰着頭,想要看濟善說這些話時的模樣,卻只看見了一個陌生的,神情呆滞的人。
她的行動快得可怕。
陳相青之前得知朗星珠是突然發了狠,殺了自己父親兄弟,才坐上的這個位置。因此她短時間內不會出現什麽兄弟争位的情況出現,陳相青也就沒再從制衡離間上做文章。
可濟善如今說,她的長兄還活着。
沒人知道他還活着,沒人知道李盡意這個四處亂跑,看起來無所事事又滿肚子壞水的孩子,在一個夜晚救下了朗正清的兒子。
以濟善的名義。
朗正清的嫡長子還活着。
他不僅活着,還逃去了定州,入住刺史府,将此事上報了朝廷,将所有的罪名全部扣在了朗星珠頭上。
那麽事情的性質就變了,
不再是朗氏勾結白山軍,企圖謀反,而是朗星珠為了奪去家主之位,勾結白山軍,弑父殺兄。
勾結謀反,只是她利益交換中的一環而已,并非是她的目的。
這樣一來,濟善直接将朗氏從“勾結,謀反”一事中擇出去了,從而将驟然發兵的陳相青,完全暴露在了皇帝的審視之下。
朗星珠的繼承權,她的家主,頓時變得不再名正言順。
而濟善在此刻隐瞞了自己的存在,以刺史名義,亂了璃城。
原來如此。
陳相青冷笑:“只怕朗直檐,不再是那個朗直檐,刺史也不再是那個刺史了。”
城上的人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如同木偶,已經無悲無喜。
陳相青卻不退兵。
他和譚延舟一樣,都在此刻意識到了非常可怖的一點。
濟善能悄無聲息地奪下一城,便能再奪一城。
從一人到一縣,從一縣到一城。
都會變成對她言聽計從的,如同傀儡般的東西。
并且她此刻不在城中,這也就意味着,這種傀儡的增長,不需要與她親密接觸,不需要與她面對面。
甚至也許都不需要知道她是誰。
而與譚延舟不同的是,陳相青遠比譚延舟要果決,也心狠得多。
他殺過一個被濟善所控制的人,那真的是只有在他死的時候,眼睛才是活過來的。眼中滿是絕望,驚駭,已經反應過來之後的,微弱的感激。
陳相青還不知道她用的什麽手段,但他已經在想,濟善的控制,可否通過這些人來擴散。
在最初見面時,她食人,陳相青對她便百般提防,後來逐漸放下心防,以為她乖覺入世,如今才恍然發覺,她還是食人。
只不過,用了不同的方式吞食。
陳相青覺得驚心,又悲哀。
戰場上千變萬化,戰機轉瞬即逝,這些年來,陳相青唯一的經驗,便是寧可兇惡狠厲,絕不優柔寡斷。
他已經因為不了解而失了先機,此刻絕對不能再退。
濟善想要如同流水一般逐漸蔓延,成勢後再發,因而才在此時解朗氏嫡子的名號,借刺史的名義。
但陳相青就要将她伸展出來的枝丫一一切掉。
不僅是為着私仇,為着利益,也是為了将她這滿城的傀儡盡數殺幹淨。
一瓶毒藥倒進井水中,會毀了那一口井。
陳相青要斬斷那只不斷伸到井口,試圖傾倒毒藥的手。
陳相青平靜道:“屠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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