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15 章 熬鷹
第15章 熬鷹
濟善果然在大發脾氣。
她想的很好,先把殺人栽贓的事兒辦了,随後去最近的廟裏給自己挑個好的身子補一補,然後再跟陳相青好好說說“吃飯”的事兒。怎麽說還沒想好,但得說。
誰曾想一覺醒來,腦袋身子又分家了。她的腦袋被裝在漆金的盒子裏一路帶回來,濟善對着裏頭講究的紋路看了半響,恍然大悟,原來陳相青就沒有給自己做主的機會。
于是她第一次憤怒了。
沒有身軀,無法逮住人擰斷脖子以表達自己的憤怒,濟善只好動口。她不會罵人,好在長了一口切肉斷骨的好牙,只能憤然地撕咬,能挨着什麽咬什麽。
徐冶也不知道她那口牙這麽能咬,聽聲音咔嚓咔嚓得,像耗子,探頭進去一看,她将半只手掌厚的木匣子直接從裏頭咬穿了!
徐冶當即打了個哆嗦,這不是耗子,是虎狼!
濟善只剩下一顆腦袋,腦袋上一雙眼睛如同蛇似的盯住了他,雪白的牙齒上下狠狠咬合,發出清脆的一聲響,這場景夠吓人,徐冶叫了句:“我的娘!”咣當一聲把門關上了。
陳相青來的時候,裏頭已經咔嚓咔嚓響了足足一個時辰,徐冶一直疑心她要滾到門邊來咬門,時不時扭頭看。
“老連!”徐冶道:“你真下得去手!”
喏連是個精瘦個子,年紀很輕,總是表情漠然。聽徐冶抱怨的時候也漠然,當夜下手砍掉濟善頭顱的時候也漠然,在徐冶唠唠叨叨的擔心中,他面無表情地站直了身子,道:“公子!”
徐冶邊抱怨,邊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見喏連這麽一聲,他立刻也站直了:“哎喲,公子。”
暮色四合,陳相青腳步走的穩而靜,到了他們面前略一點頭,沒停步,徑直把門推開了,與濟善打了照面,然後笑了起來,又跨進一步,在身後把門關上了。
濟善占據着滿地的狼藉,惡狠狠地盯着他,匣子也咬碎了,桌椅盡數咬穿,不像是耗子幹的,倒像是此處忽然遭了炮火。目光落到地上的碎瓷片,陳相青思考了一瞬這是摔碎的,還是咬碎的,随即走上前去,想要掰開看看她的口舌。
手伸到一半,濟善再次呲出了她那口銳利的牙,陳相青因此也瞧見了她被木茬刺破的口腔。
紅豔豔水靈靈地,含着血。牙齒也被血染紅了,讓陳相青想起秋獵時被他捉住的野獸,寧願徒勞地以撕咬牢籠以發洩自己的惶恐憤怒,為此崩掉自己的牙齒也不罷休。
他忽然覺得平靜。
蹲在濟善面前,陳相青放松了姿态,語氣愉快:“真氣着啦?”
面對人,陳相青自要遵守一套儀态禮數。當濟善在他面前暴露了自己并不為人的一切後,陳相青與她相對時,只覺得坦然。
濟善望着他,清澈的眼裏燃燒着怒火,陳相青從中辨認她的情緒,又覺得這不算是怒火。
這或許只是一種……一種野獸突然發現自己被圈于籠中的反應。
“你讓人砍我的頭!”
陳相青在她面前坐下了,屈起長腿,将手臂搭在膝上,自然地一點頭:“是呀。”
“你讓人砍我的頭!”濟善重複,聲調低了一些,很鄭重的:“為什麽?我很餓。越來越餓。”
“因為我不是譚延舟,”陳相青道:“不能我不在眼前,你就‘不在乎’了。我說叫你殺了陳相瑀,你得手之後,就應當回來。”
他手指敲敲膝蓋:“回到我面前來。”
濟善直愣愣地看着他,仿佛沒聽明白他說的是什麽話,喃喃自語地重複了一遍:“回到你面前來?”
回到他面前來?
她本來就是一定要回來的,無論陳相青的話可不可信,她都得回來吃上那麽一口。
然而濟善下意識地知道他們說的實際上不是一件事兒。陳相青讓她回來,跟她自己想回來,全然不是一件事。
陳相青看她眼裏琢磨來琢磨去,比走之前要活泛得多,好像出了一趟門,殺了兩個人,一下子就有主意了。
他像摸個什麽野獸似的,在濟善亂糟糟的毛腦袋上摸了一把,一摸即收,沒有什麽意思,只是想摸這一把。
然後他一言不發地,笑着站起來走了。
*
陳相青走的時候,濟善眼巴巴地看着他走,被他那幾句話一打岔,她也忘了生氣了,單只是不解。
而打他走了之後,濟善才開始感覺到被囚的煎熬。
因為餓。
她已經沒有了身子,可還是餓。
抓心撓腮地餓,劇烈地餓,激烈地餓。不餓的時候不覺得,可一餓起來,腸胃忽然地膨脹起來,裏頭熊熊燃燒着她吞噬過的一切,燒空了也在燒,燒出了一萬只手,饑渴地抓撓她的胃壁,燒得她驟然生出了無數從未有過的情感。
她從來沒有過的,沒機會體驗的,猝不及防地全湧上來了。她在屋子裏滾來滾去,撕咬眼前的一切到睡着。
有一天醒來,濟善睜開眼,感覺到什麽随着自己睜開眼的動作,一下子從眼角滑進了鬓角。
真餓得要受不了了,餓得流淚,餓哭了。
這跟原來不是一個餓法。
之前是食物貧瘠的餓,她茫然地走來走去,在廣闊無垠的天地間尋找,找到了一口就是一口。找不到也沒有辦法,餓得急了也沒辦法。
可如今她是被關着餓,連尋找的機會都沒有,這種餓除去急,還會催生恨,還會痛苦,難過,悲傷。
她是個不動感情的人,因為本質上都算不上人,因而同人交際,從來不懂得什麽痛苦難過、悲傷仇恨,會笑,但尤其不會哭。
可陳相青什麽也沒幹,把她往屋子裏一關,揠苗助長似的,她忽然全都知道是什麽滋味了。
日升月落,在又一個旁晚,陳相青來了。
濟善滾到了一個角落,用陰影遮掩自己,因為連續的耗損與饑餓,她面上的血色全褪了。臉頰看上去瓷白而堅硬,又因為五官生得極其标志,她緊緊地閉着眼,眼紋流暢,叫人看一眼,像起高臺上眼睫低垂,被雕刻得矜持慈貴,不肯看世間的神像。
不知情的人走近了看見這樣的濟善,再不會感覺到驚駭,只會以為那是一顆碎落的瓷。
陳相青在她面前再度蹲下,抽出一把匕首,他一句話也沒說,幹脆利落地割開了自己的手臂。
刀刃咬開血肉的一刻,空中響起輕微的“呲”,不是個聽着讓人痛快的聲音,然而這一聲對于濟善而言,又仿佛是食物下了油鍋。那麽香氣四溢地一炸。
“呲。”
她眼睛瞬間打開,眼珠子一輪,黑漆漆、直勾勾地盯住了陳相青。
陳相青笑了。
他一身血火的氣息,連帶着眼底愉快的笑意都是熱的。同譚延舟不一樣,譚延舟的笑是仿佛随時随地在臉上的,像個招牌。而陳相青神态很坦然,笑都有他的意味,不作假,他見了濟善笑,就是他在高興。
他不憐惜自己滴滴答答的血,手指抹了一把,陳相青将指尖上的血遞到濟善嘴邊。濟善先是舔了一口,然後又舔了嘴角一下,她眼睛驟然亮起來,幾下把陳相青的血吮幹淨,她眼睛勾着陳相青收回去的手走,從鼻子裏發出了急切地催促聲。
陳相青慢條斯理地喂,濟善一口一口着急地咽。她原來揣着滿腔的感情,但是在吃的這一刻,她的情感又在瞬間全部歸于空白。什麽眼淚什麽仇怨悲傷,頃刻消失,又只剩下了一個急。
急着用嘴唇含住他的手指,急着用舌卷去滾燙而甜美的血液,急着咽,急着汲取,急着飽腹。
血喂下去,濟善又逐漸變得不再像死氣寂然的瓷器。她唇舌柔軟,帶着柔和的熱的溫度,一次又一次地在陳相青修長的手指上舔舐吮吸,全心全意,仿佛這世間就只剩下了陳相青的血、陳相青的手。
陳相青垂下眼睛看着她,無端地從眼前的這一幕裏,感覺到了異樣的親昵。
他在喂養,而她在吞食。
濟善唇舌的軟和熱,一直從他的指尖,溫吞而鮮明地順着手臂往上爬,一直爬到心裏去,心窩顫巍巍地動了一下,仿佛也被小貓舌頭給舔了。無端地舔出了信任親熱。
這幾日朗家似乎徹底同葉、徐兩家站了隊,表明了态,開始沿着靖州與洛江一帶拉戰線。
陳相青幾日前又被親爹叫過去挨了頓臉子——朗家傳信都傳去了京城,擺明了要一鼓作氣把小皇帝也拉進戰局來,将陳給當塊兒瓜分了。平南王嫌他沒動靜,劈頭蓋臉把他訓了一頓,又罵他沒找回來兄長。甭管是死是活,沒找回來就是錯。
于是陳相青除去身後的礦場,身前的靖州、洛江,還得分出心思去打探京裏的動靜,再派人去找那個大哥,從早到晚心裏沒靜過,想靜也靜不下來,從一睜眼就都是事兒。
今日叫濟善這麽一舔,他心底那些亂糟糟的念頭忽然沉下去了,心靜,靜得安然,靜得像是聽了一場雨。清淨安穩。
他喂的還不是別的,而是流淌在他體內的,自己的血。給予與索取,庇護與依賴,母獸與幼獸。
都在這一喂一舔裏。
濟善吃起來沒夠,陳相青覺得喂的差不多了,就把傷口一抹。然後他再度不言不語地,只是笑了笑,摸了摸濟善的腦袋,站起來走了。
濟善看着門在自己眼前關上,一關就又是好幾個日升月落,她傻了眼。
她不知道陳相青在幹什麽,不懂,想不明白。
她不知道這世上有一個詞兒,是專門用來形容炮制烈性人或獸的,她不知道什麽叫做“熬鷹”。
濟善只知道天亮了又黑了,陳相青來的時候,她就能飽,就能放松和滿足,陳相青不在的時候,她就會饑餓,難過和痛苦。
沒完沒了的日升月落,門開了又關。
陳相青來的時候,她飽足安逸,陳相青離去的時候,自他轉身邁步,她嘴角還有血漬,就開始提前感到饑餓,心慌,和痛苦。
終于有一日,陳相青又站到了她的面前,溫和地彎下腰摸了摸她的腦袋,然後擦掉她的眼淚。
他說:“濟善。挨餓是不是很難受?”
“來,做一個選擇,做對了,以後你就一直跟我在一塊兒。不用再等,不用再餓。”
陳相青側過身,露出身後的東西。
暮色融金,披灑在他半身,勾勒出陳相青金光朦胧的輪廓,身高腿長,肅然而立。他俊美而冷酷,溫和而不容抗拒。
濟善望着他向下的目光,一如她曾經向下的審視。
“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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