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13 章 亂世的規矩
第13章 亂世的規矩
濟善被領着上了馬車,見到了陳相青口中的兄長。
廂內香霧缭繞,濟善一上去便小小的打了個噴嚏。車廂內就坐着一人,身板挺直,面目與陳相青有七八分像,神情卻全然不似,嚴肅地望着她,指着一只小盒道:“帕子。”
濟善從裏面捉了只帕子,攥在手裏,問:“你叫什麽名字?”
陳相青沒想過她能跑人面前去,壓根沒把名字告訴她。
對方皺了皺眉,道:“他沒教你就放過來?叫你來做什麽?”頓了一下,還是告訴了她自己的名字。
濟善調整了一下坐姿,正兒八經地說:“他叫我來殺你!”
陳相瑀沉默了片刻,表情沒有什麽變化,只嘆了一口氣:“你同珠兒倒是一樣的。”
随後他敲了敲車壁,喚來外頭侍奉的人,說:“帶她另玩兒去。”
“……”濟善眨巴了一下眼:“不去!我說的是真的。”
在客棧吃了一頓之後,濟善的心思越發活絡了,在路上想,她究竟要幹什麽呢?
想着客棧裏那場大火,朝她磕頭求饒的那兩個孩子,濟善忽然地覺着自己開竅了。
那些人,有相幹的,也有無辜的,可只是因為“斬草除根”,徐冶就動手将他們都殺了。理所應當的,沒有任何猶豫。
這是徐冶的規矩。
而譚延舟殺柳千萬等人之時,也是說殺就殺,一點沒遲疑。因為覺得柳大阻了他的計劃。
這是譚延舟的規矩。
自然,陳相青的規矩就更大了,為了滅敵,燒一座城也無所顧忌。
濟善隐約知道人說,綱常倫理,殺人償命,然而從濟善出世到現在,見過了這麽許多,沒有幾樣同所謂的倫理、道理相符的。
他們自己都不會遵從那些明面上的東西,反而是各自遵守着自己的道理。
順着生,違者死。
濟善心想,你們世間有世間墨守成規的規矩,我也應當要有我的規矩才行!她為陳相青做事,他就能老老實實讓她吃麽?
濟善是懷疑的。
上回陳相青說給她吃一條手,不還找機會跑了麽?
濟善沒做過強買強賣的事情,素來都是人跪在她面前,雙手将東西奉上,等着她來挑選的。
如今有陳相青,是平南王在章程上就出了錯。歸根結底,是他壞了自己的規矩!
如果不是平南王貪得無厭,獲得了她給予的好處,穩穩當當的當上了一方霸主,卻還不舍得将兒子送給她來吃,她或許壓根就不會莫名其妙來到山下,也就不會莫名其妙地餓着肚子到處跑了。
不守規矩的人,就應當要給他一些教訓,将颠倒的一切都扳回來!
陳相青此人,連個身子都不願意給她湊,跟着他的話頭走,後面能心甘情願給她吃了才難得呢!
像之前的平南王那樣,願意付出一切的是一類,而那些許願之際許諾得斬釘截鐵,一到她同意,收取之時,卻支支吾吾,講三論四,突然反悔了的,也不是沒有。
若是陳相青是這樣的人,她餓着肚子白白做完了事,卻收取不了報仇,那就可惡啦!
再說,她為什麽要為陳相青做事呢?
他沒有變成祭品,她無法如願吃下祭品,全不是她自己的錯啊!
她的規矩向那些人說的多麽清晰?
向她許願,說出自己的乞求,報出自己所能給予的祭品,若她看中了,便降下谕令,兩廂交割。
她主動為對方達成心願,對方心甘情願向她獻上祭品。
來向她許願的人,每一個都知道這些規矩。
就連濟善自己都無法違背這樣的規矩。
可有人偏要做一半,撂一半,吃她白食。
可惡至極。
如果能讓平南王重新跪下來許願的話……
曾經吞食過她血肉的平南王真狡猾啊,她就連收回自己,都收回的那麽難。
濟善堅持不下車,陳相瑀又揮手叫人下去了,看着濟善道:“他叫你來殺我,你怎麽不動手?”
濟善一本正經地看着他:“我本來也可以不殺你,可我餓。”
陳相瑀有點兒摸不清這個姑娘,究竟是真傻呢,還是裝傻。然而看她這個樣子,他是不大相信陳相青就派這麽一個人來殺自己的。
若不是這漂亮姑娘犯了癔症,那便是陳相青把人給慣壞了,保持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性子,像朗星珠似的,四處撅着蹄子亂蹦跶——自然,朗星珠不算是人慣的,她打小帶着胎裏的病,沒人慣也亂蹦跶。
他心裏有仇,也是對陳相青有仇,沒有遷怒的習性,于是又指了指案上的一只盒子,說:“裏頭有果子和銀絲糖。”
語氣同對不懂事的孩子一樣。
濟善就揭開拿了一只吃,吃到一半,外頭驟然亂起來了!
一陣短暫的刀兵聲後,外頭激烈地争執幾句,又靜了下來。
簾子一下被從外頭掀開了,近衛急急道:“是親王府的!說要擒殺害二公子的兇犯!”
陳相瑀皺眉:“什麽兇犯?”
濟善插嘴說:“我知道,就是那個同我一塊兒來的人,叫徐冶的。”
陳相瑀看着她,她接着道:“有人非要扯我的衣裳,他就把那個人,還有他那一夥兒都殺了,不行嗎?”
護衛愕然,看看主子又看看她,一幅恨不得自己沒長耳朵的神情。
陳相瑀沉吟片刻,道:“去回,我這裏沒有什麽兇犯。擒人之前也睜開眼睛好好看看,我是誰?找到我這裏來,是什麽意思呢?”
接着又說:“等人走了,就把那個叫徐冶的拿了回府。”
吩咐完了,他對濟善道:“你不用怕。”
濟善又拿了一塊銀絲糖:“我不怕。”
朗府的人,他們府中死了個二公子,可還有老大和等着結姻親的郡主,犯不着就這麽急吼吼地同陳相瑀撕破臉。
兩人對坐,他沉默着,神情肅然,而濟善一塊接着一塊兒糖的吃,很快就把那盒子裏的都吃完了,理直氣壯地問:“還有嗎?”
陳相瑀看着就不是個愛說話的人,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沒搭理她。
于是濟善說:“我又餓了。”
沉默了一會兒,她說:“我要吃肉。你有沒有肉?沒有,真沒有?”
教養一向極好的大公子憋了半響,說:“你是個飯桶?”
濟善舔着嘴角,好整以暇地靠坐着,擡着她那小尖下巴,水光潋滟的毛茸茸眼睛撲閃。她眼裏好似都是亮晶晶的主意,只是表情上全做不出來,像個極有靈氣的玩偶。
樣貌好,聲音好,獨獨沒有魂靈。
無論她眼珠子怎樣骨碌碌地轉,都叫人看了覺得,沒有魂靈。不似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
陳相瑀忽然洩了氣:“等着!”
她跟着車隊一起晃蕩了兩天,天天撺掇着宰羊炖肉,一天吃六頓,把徐冶晃了一嘴的泡。
偶爾來瞧瞧徐冶,徐冶朝她拼命使眼色,眼珠子都快拐出花了,她跟個直筒子似的,全然不覺,對陳大公子的人道:“對,他叫徐冶,是陳相青的親兵。”
濟善指着後頭那一串被轄制的人:“他們都是,我們一塊兒來的。”
“你給他們吃飯不?多給吃點肉。”
說完就溜溜達達地走了。
朗家的人一走,他就被綁起來了。主要是因為什麽,他還不知,然而看着前頭的馬車帳裏頭毫無動靜,他是真着急了。
公子派他出來是刺殺的!縱然只是保護着刺殺的人,那也得幹事,不是叫他天天坐車上吃閑飯,被大公子晃晃悠悠地拉回去的!
又過了兩天,夜裏陳相瑀忽然病了。并且是病來如山倒,一下子便閉了眼睛,不省人事。
車隊中的随行大夫一來,濟善被趕下了馬車。
然後她立刻就跑了。
她沒管徐冶,沒聲張,趁着這陣小亂,自己悄沒聲息地在車隊營地裏放了把火,一溜煙地跑了。
待陳相瑀近衛發覺自己主子是被投毒了之後,秋日的火驟然燒起來,燒了他們個措手不及。
此處無水,車隊連忙拔營,就在這一陣手忙腳亂之中,那始終跟在車隊後頭的五十個人,浩浩蕩蕩地殺了過來!
病人,大火,拔營,把車隊裏的幾百號人,都困成了廢物。更何況這幾百號人裏,不全都是能使得動刀兵的。
濟善拎着一把不知道從哪裏搶來的刀,從五十人的伏兵裏走出來,兩下劈開了徐冶身上的枷鎖。
徐冶看着驟然露面,殺過來的兄弟們,一時驚訝于濟善的力氣,一時驚訝于濟善的膽氣。
他以為濟善不動手了!
原跟着徐冶暴露的五十來個人,此刻也獲得了自由,這幾日很是吃了番苦頭。都不是身上的,而是心上的。
尤其是從濟善口中得知了他們都是陳二公子親兵之後,陳大公子身邊的人,一個個都樂了。
兩邊都是素來有仇的,主子要捏着鼻子做兄友弟恭,下頭的人才顧及不到這些,因而時不時就溜達到他們面前,嘴上占占便宜,把他們占的心頭火起。
此刻重獲自由,新仇舊恨一齊湧上心頭,他們一個人殺出了三頭六臂的勁頭,恨不能一刀把陳大的人劈成八瓣。
濟善在混戰中穿梭自如,在徐冶的護送下殺到了陳大的車帳旁。
徐冶與車帳旁的纏鬥,看着濟善靈活地跳上車。裏頭的人尖叫,緊接着便是“噗呲!”一聲,血潑出來,那叫聲便戛然而止。
徐冶無端地手麻了一下,與自家兄弟配合着,放倒了車帳邊上的近衛。
濟善只在裏面停頓了片刻,随後又跳下車來。
她在車子裏避不開,半張臉都潑了血,如同玉面閻羅,很淡然地打量了一周身邊的烈火與屍體,說:“成了,咱們回去吧。”
徐冶掀開簾子看了一眼,裏頭死了一個照料的人,陳大公子仰面倒在塌上,緊閉雙眼,被當胸一刀,血已經将衣襟浸透了。
近衛從地上爬起來,想要為主子報仇,濟善眼珠子都不轉,劈手一刀,将對方的脖頸一分兩半。
在濟善的帶領下,他們将那些想逃的人趕回來,潑了油,在大火中退出了這片焦土。
功成身退,徐冶對濟善的感觀一下子又好起來了,很雀躍地對濟善道:“你倒會哩,想不到你有這一手!”
濟善說:“我學的。”
“哎喲,你還有師父?同誰學的?”
濟善腦子裏冒出來個譚延舟,他撺掇着從內裏亂起來的手段,他借力打力的法子,開了竅,就都學的快。
“離家也近了,咱們連夜回去!”
徐冶确是忠心耿耿的,高興起來,不把王府叫王府,叫家。
然而濟善看了他一眼,眼珠子黑浸浸的,一輪水銀似的亮,反問:“回去?”
徐冶說:“是啊!咱們都離了這麽些天……”
原來濟善是會回去的,可如今不一樣,同在譚延舟手裏的時候不一樣,同她剛從白山出來,想着幹巴巴吃一口的時候都不一樣。
她是真真切切地,有滋有味地往肚子裏吃下血腥了!
有什麽從她心腔子裏萌發出來,就好似原本就在裏頭深埋着,如今被血一浸,便猛然發出芽來了。
濟善想到了她的辦法。
她想起什麽時候,會從山下的人間傳來如同海浪般洶湧的乞求聲了。
亂世。
越亂,越兇,越惡。
這世間,就越是她的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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