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19 章

江臨被抽油煙機的聲音叫醒,他以為媽媽回來了,立刻跳下床沖進廚房,卻看到一個男人的背影。

男人轉過身,江臨認出他是周五接自己放學的馬叔叔,于是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說道:“馬叔叔早。”

“吵到你了?”馬爍扒拉着煎鍋裏的香腸和煎蛋。他已經兩年沒碰過鍋竈了,但做飯這種事就像騎車一樣,學會了就不會忘。

“沒有。”江臨坐在餐桌旁,看着馬爍做早飯。

“平時在學校吃的好嗎?”馬爍随口問道。

“很好。”江臨回答道。

馬爍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繼續烹饪。過了兩分鐘,馬爍端着豐盛的早餐來到餐桌旁:煎蛋和香腸又焦又脆,火候恰到好處;主食是烤薯角配小西紅柿,薯角上擠好了番茄醬和泰式甜辣醬。

馬爍給江臨倒了一杯牛奶,說道:“嘗嘗。”

江臨咽了口口水,向馬爍道謝後開始狼吞虎咽吃起來。很快他就把桌上的食物一掃而光,然後端着空盤子到廚房,放進水槽下面的洗碗機裏,輕車熟路地啓動洗碗機。

馬爍把江臨送到學校,江臨向他道謝,然後說道:“秦阿姨很快就回來了。”

“秦阿姨是誰?”馬爍問道。

“就是幫媽媽照顧我的秦阿姨。她回老家了。”江臨低下頭,“但是很快就會回來。所以不會太麻煩叔叔。”

“你家還有阿姨?”馬爍好奇地問道,“平時你住校,她幹什麽?”

“秦阿姨是樓下爺爺家的保姆,只是每周接送我。”江臨小大人似的說道,“如果媽媽能脫開身就媽媽自己送。”

馬爍蹲下來,直視着江臨,說道:“叔叔不覺得麻煩,而且你是個很有禮貌的小朋友,這非常好。因為你有禮貌,大家都會認為你媽媽是優秀的媽媽。”

“謝謝叔叔。”江臨點頭道。

“那叔叔問你個問題。”馬爍看着江臨的眼睛問道,“學校裏是不是有小朋友欺負你?”

江臨立刻慌了,低下頭不說話。

“叔叔是警察,你能騙過警察嗎?”馬爍說道,“你和叔叔說,叔叔不會告訴媽媽。”

江臨點了點頭。

“叔叔小時候也被人欺負。”馬爍笑着說,“你知道叔叔是怎麽做的嗎?”

江臨搖了搖頭。

“交朋友。你有了朋友就不會被欺負。”馬爍說道,“他們只會欺負沒有朋友的同學。”

江臨遲疑地點了點頭,然後問道:“你是怎麽交到朋友的?”

“人天生就會交朋友。”

“可我就不會。”江臨可憐巴巴地看着馬爍。

“是嗎?”馬爍裝作驚訝的樣子,“可是我覺得咱倆是朋友了呢。”

“真的嗎?”江臨依舊可憐巴巴地看着馬爍。

“你媽媽只讓我送你來上學,沒說讓我給你做早飯。我是自己想給你做早飯才早點來的。”馬爍回答道。

馬爍看着江臨走進閘口,這時身後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馬警官,怎麽又是你?”

馬爍轉過身,看到了背着兩個書包的徐炳輝,他身邊站着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和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

“你們先進去吧。”徐炳輝把書包摘下來,遞給兩個孩子。

小男孩說了聲爸爸再見,少女則冷着臉拽過書包,招呼也不打就進去了。

“那是你大女兒?”馬爍看着少女的背影問道。

“青春期嘛。”徐炳輝無奈地聳了聳肩。

“那她怎麽還在……”馬爍問道。

“噢。”徐炳輝笑了起來,“這裏是十二年制的學校,從小學到高中。總之她上大學之前都會在這裏學習。”

“原來如此。”馬爍說道,“難怪大家都争着把孩子送進來。”

“倒是馬警官,你還在替同事送孩子嗎?”徐炳輝微笑着說道,“你們同事之間的關系還真好。”

馬爍嘆了口氣,說道:“這個男孩的媽媽上周四剛調到我們隊當隊長,周五就被叫去開會,昨天又被派到天津開會,今天下午才回來。之前隊長也沒見這麽多會要開。”

徐炳輝随口問道:“孩子爸爸不能接送嗎?”

馬爍看着徐炳輝,搖搖頭沒有說話。

“會不會是故意的?”徐炳輝忽然問道。

“什麽故意的?”馬爍愣了一下。

“我只是惡意揣測一下。會不會有人知道她是……她自己帶孩子生活,故意難為她的?”徐炳輝又立刻解釋道,“職場經常有這種事,可能我過于敏感了。”

馬爍以前從沒往這方面想過,仔細一想也不無可能。

徐炳輝看馬爍發怔,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不過這對你來說可是個利好。能給領導接送孩子,前途不可限量啊!”

兩人并排往外走去,馬爍似乎還沉浸在有人故意整武桐的假設裏。直到兩人走到徐炳輝的保姆車旁邊,馬爍才回過神來。

“對了,有個事情我還想問問你。”馬爍說道,“彩虹基金去年是不是辦了一個腦癱患者康複的公益活動。”

“是啊,就在康養中心辦的,馬優悠還是志願者呢。”徐炳輝頗為驕傲地回答道。

“有個父親帶着兒子去參加活動,但他兒子不是腦癱,是唐氏綜合症,所以被拒收了。”馬爍說道,“這個你有印象嗎?”

“噢!”徐炳輝點點頭,“有,是從內蒙來的吧。”

“山西。”

“對,山西。好像孩子已經十幾歲了。”說到這裏,徐炳輝搖了搖頭,“他家人也真是夠有毅力的,養這麽大了。很多孩子最多兩三歲就遺棄掉了。”

“你見過他父親嗎?”馬爍問道。

“我見過。”徐炳輝緩緩點了點頭,“他父親想把孩子留下,跪在那裏,我們的人說什麽他都不肯聽。然後我過去和他說,腦癱還是有辦法康複的,但是唐氏是沒法康複的,就算把孩子留在這裏也沒有用。而且我們的援助名額也有限,還要留給真正需要的人。反正後來他也接受了,就帶着孩子走了。他怎麽了,你問他幹什麽?”

“說來話長。”馬爍說道,“他被人殺了。”

“殺了?什麽人幹的?”徐炳輝皺眉道,“這種可憐人都殺?”

“你有沒有印象,在你們的活動現場有一個歲數不大的男人,但頭發都已經花白了。”馬爍問道。

徐炳輝驚訝地望着馬爍,問道:“你說他和這事有關系?”

“真有這麽個人?”馬爍的眼睛放出光來。

“有啊!靳巍。也是彩虹基金的志願者,和馬優悠還挺熟呢!”徐炳輝不可置信地說道,“他怎麽可能是兇手呢!”

“靳巍?”馬爍念着這個名字,對這個人一點印象都沒有。

“你沒見過他嗎?”

馬爍搖了搖頭,問道:“他是白頭發嗎?”

“他平時都戴着棒球帽,可能沒人注意。”徐炳輝說道,“他是白頭發,而且肯定也在活動現場。不過你說他是兇手,我絕對不信。”

“他現在還在做志願者嗎?”

“去年年底就離開了。”徐炳輝說道,“他人很好,好像去臨終關懷中心繼續做志願者了。”

“你們有他的信息吧。”馬爍問道,“他是幹什麽工作的?”

“在一家高科技企業工作。”徐炳輝想了想說道,“好像是做機器人和無人機的。”

馬爍看到馬優悠操縱着輪椅,小心翼翼地從緩坡上滑下來,心裏一下就不是滋味了。馬優悠從小就膽小恐高,連自行車都不敢騎,過個龍潭湖公園的石拱橋都要拼命拽着馬爍的胳膊。

就是這麽個膽小鬼,又偏偏喜歡玩激流勇進。而且每次坐激流勇進,她都會抱着馬爍大喊大叫,引來旁人的側目,搞得馬爍十分掃興,又感覺很丢人。那時候他總說馬優悠是他的累贅。

後來,進入叛逆期的馬爍有了抽煙耍酷的新朋友,就不帶她玩了。

馬爍沒有過去幫馬優悠。馬優悠和很多殘障人士一樣不喜歡別人幫助。馬爍甚至學會了一個詞,叫适度關照,大概意思就是只幫助馬優悠沒法做到的事情,比如應該幫她推開大門,但不要幫她推輪椅。

馬優悠終于回到了平地,她松出了口氣,擦了擦額頭,擡起頭,看到站在陽光下的馬爍。這時馬爍才朝她走過來,蹲到她面前。兩人的臉上都綻放出比陽光還燦爛的微笑,簡直可以拿去拍廣告了。

“哥,你怎麽來了!”馬優悠驚喜地問道。

“生日快樂!妹妹!”馬爍笑道。

馬優悠眼圈有點發紅,她咬着嘴唇,繼續保持笑容。

“抱抱!”馬優悠伸出雙臂。

馬爍和馬優悠擁抱,兩張笑臉交錯的一剎那,陽光都被愁雲遮蔽了。

“生日蛋糕呢?”馬優悠閉着眼問道。

“下午拿來,哥現在過來其實是忙公事。”

“什麽口味?”

“紅……紅玫瑰?”

“哈哈。”馬優悠放開馬爍,笑着說,“人家那是紅絲絨。”

“對。老板特意去澳門學了好幾個月。”馬爍認真地說道。他看着陽光下的馬優悠,忽然意識到她今天更漂亮了。

“做頭發了?”馬爍看着馬優悠漂亮的流海說道。

“好看嗎?”馬優悠高興地拂了下流海,“lisa同款。”

“好看!”馬爍堅定地點點頭。

“你來這兒有什麽公事?這裏又不是你們轄區。”馬優悠問道。作為刑警的妹妹,她對刑警工作的基本規則了解一點。

“對了,你對靳巍有印象嗎?”馬爍就勢往地上一坐。

馬優悠從輪椅側邊的口袋裏掏出一個墊子遞給馬爍,說道:“你說靳哥嗎?當然有印象了,靳哥是個特別好的人。”

“他是個什麽樣的人?”馬爍問道。

“靳哥是個家屬,他母親就是在這裏去世的。他母親去世後,他就在這裏做志願者,幫助那些情況最不好的病人。他最讓人欽佩的一點就是堅持,沒人比他做得更好。他好像什麽娛樂愛好都沒有,也沒有成家,經常一下班就過來,比正式員工都認真負責。我聽說他工資很高,但他吃啊穿啊都很簡單,他給彩虹基金捐了很多錢,據說有幾十萬了。”

“去年年底成立了一家臨終關懷中心,他就去那邊做志願者了。他走之前我們還給他開了個歡送會,老徐還說等康養中心上市了就送他原始股。大家都挺舍不得他的,但那個臨終關懷中心更需要他。那邊的病人都是處于生命末期,很多人被家人放棄了。他過去應該就是送他們走好最後一程吧,我們都說他是個天使一樣的男人。”

馬優悠越說馬爍就越心驚,這個天使般的男人身上實在有太多信仰型殺手的潛質了:他有強烈的信仰,強烈的獻身精神,又極度執着,這三條加在一起就是一旦他認定了某個目标,就會不顧一切追求它,哪怕粉身碎骨。

與此相對的是他沒有家庭、沒有娛樂和消費,他的全部時間和精力都用在幫助臨終之人,這會給他造成巨大的精神壓力。那麽他如何釋放這些壓力,從而保持天使的一面呢?

馬爍看到一個天使,卻想到了一個魔鬼,這種惡意的揣測是刑警的天性,也是一種無奈的職業病。他不能像馬優悠一樣為靳巍所作的一切而感動,向靳巍學習并可能成為一個更好的人,他永遠沒法欣賞這個美好的世界,因為他要永遠保持警惕,從美好的表面下尋找醜陋和罪惡。

這大概就是十年前他的搭檔經常挂在嘴邊的那個詞:刑警的詛咒。

“哥,你說靳哥是不是個大好人?”馬優悠問道。

馬爍點了點頭,繼續問道:“去年彩虹基金周年慶的時候,你已經是志願者了吧,你有沒有在活動中看到靳哥?”

“看到了呀,他在……”馬優悠想了想說道,“他在腦癱康複計劃那邊。那個活動來的人特別多,我都不敢想,竟然有這麽多腦癱患者。”

“是不是也有一些其他病的患者也來參加這個活動,比如唐氏患者。”馬爍看似随意地問道,“他們以為這個活動也能幫助自己。”

馬優悠想了想,搖了搖頭:“你說這個倒是有可能,但我沒看到。畢竟搞了三天活動,我和他們也不在一起。哥,你問這個幹嘛?”

“那個。”馬爍遲疑了一下,說道,“有個詐騙案,騙子說這個活動也能收治唐氏患者,但是得運作。他們收了病人家屬的錢就跑了,家屬來報警了。”

“這不是去年的事嗎?”

“是啊。”馬爍面不改色地說道,“這個案子一直沒結,現在不是新隊長來了搞積壓案件清理嘛,就讓我負責這個案子。”

“那我幫你聯系一下靳哥。”說着馬優悠就要掏手機。

“不用。”馬爍一把按住了馬優悠,嚴肅地說道,“哥給你透露案情已經是違反規定了,你可不能攪合進來,不然哥會被開除的。你就當什麽也不知道,和誰都不能說這個事。”

馬優悠立刻點了點頭,說道:“那我不問了,不給哥當累贅。”

聽到累贅兩個字,馬爍心裏莫名揪了一下。他迅速轉移話題:“生日派對準備得怎麽樣了?”

“我也不知道。”馬優悠笑着說,“是杜芃他們準備的,說要給我個驚喜。”

馬爍看着她一臉期待的樣子,也跟着笑了起來。

“但我和他們說不用準備蛋糕了。因為我哥哥準備了!”馬優悠說道。

“杜芃是天生失明嗎?還是……”

“他也是意外事故。”馬優悠搖了搖頭,“他和父母去東南亞旅游,坐船的時候遇到風暴,父母遇難了,他變成這個樣子。”馬優悠勉強笑了下,“他也是孤苦伶仃一個人,認識我們以後,覺得這裏挺好的,就加入我們了。”

“他沒有親人了嗎?”馬爍問道。

“他有個叔叔,是他的監護人。”馬優悠湊過來和馬爍說道,“但我覺得他對杜芃不好。有一次他陪杜芃來,我發現他背後看杜芃的眼神特別陰冷狠毒。”

“不至于吧。”

“你不知道,杜芃父母給他留下一大筆保險金。”馬優悠壓低了聲音說道,“如果他唯一的親人是他叔叔……”

馬爍想起張宏和張全友這對父子,同樣是因為財産,他們還是至親,尚且能狠心下手,更何況叔侄這種脆弱的親屬關系。他想起心理醫生多次強調過,親人的遺棄和謀害是每個殘障人士的終極夢魇,也難怪馬優悠會如此敏感。他現在要做的就是用實際行動打消她的焦慮,而不是輕易否定她的猜測,這會讓她更加缺乏安全感。

“這樣,今晚給你開生日派對的時候,我和杜芃多聊幾句,你再和大家說下我是刑警。如果他叔叔真有不軌的想法,還能震懾他一下。”馬爍說道。

“謝謝哥!”馬優悠攥緊馬爍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