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20 章
徐炳輝拿着一個文件夾走來,馬優悠知道他要和馬爍談正事,于是推着輪椅走開了。馬爍打開文件夾,裏面是靳巍的基本資料,還有身份證複印件。
“對了,有件事我正好想和你說一下。”徐炳輝說道。
“什麽事?”馬爍的眼睛還盯着靳巍的信息登記表。
徐炳輝鄭重地說道:“我們準備聘用馬優悠為彩虹基金的正式員工。”
馬爍把目光從表格上移開,驚訝地看着徐炳輝。
“咱們有話直說。”徐炳輝解釋道,“第一,雇傭殘疾人可以享受國家優惠政策,而我們又是這個領域的機構,所以雇傭殘疾人是正常的人事策略。第二,馬優悠作為我們的志願者,表現一直很優秀。第三,這也是馬優悠自己的決定,她希望能相對獨立的生活。”
馬爍愣住了,這算是個好消息,但他并沒有準備好。
“這件事本來要在彩虹基金成立十六周年時宣布,但我想還是提前和你通個氣。”徐炳輝鄭重地說道,“能夠自食其力是每個殘障人士的希望。這也是我們倡導的理念。你不會有意見吧。”
“我……我沒有意見。”馬爍搖了搖頭。
“我認為馬優悠已經做好準備迎接新的人生了,現在該輪到你了。”徐炳輝看着馬爍說道,“這不是她的事,這是你們兩個人的事。她很勇敢,我們都十分佩服她。你也要勇敢起來,畢竟你是她哥哥。”
“我不勇敢嗎?”馬爍指着自己問道。
“我是心理學博士,你要相信我的判斷。”徐炳輝笑着說道,“馬優悠有沒有和你提起過她想回家生活?”
馬爍點了點頭。
“那你準備的怎麽樣了?”
“正在聯系裝修公司。”馬爍撒了個謊,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最近經常撒謊。以前他非常讨厭撒謊的人,認為撒謊是滑向油膩深淵的重要标志。
“盡快吧,馬優悠很快就能居家複健了。”徐炳輝頓了頓說道,“她經常和我說想要盡快回家,一方面固然是省錢,另一方面,她也是想把這裏的資源留給更需要的人。”
“我會盡快搞定。”
說完這句話,馬爍幾乎是落荒而逃。
接下來很長時間馬爍都在琢磨徐炳輝和他說的話,他真的很懦弱嗎?他真的不敢接受現實嗎?
可能還真是。
“咚咚咚!”
馬爍從沉思中驚醒,他望向車窗外,一個身穿新式女警禮服的漂亮女人正在俯身看着自己。他愣了一下才認出這是武桐。他慌張地打開車鎖,武桐帶着一股香甜的清風坐進後排。
半小時前武桐給馬爍打電話問案件進展,馬爍把昨晚和今天上午的調查做了簡單彙報,說現在找到一個嫌疑人,正要去調查,但沒說焦闖去大同和老同學見面的事。武桐問他能不能到南站接她,她已經坐上城際高鐵。于是馬爍開車到北京南站來接武桐。
“咱們的禮服這麽漂亮啊。”馬爍贊嘆道。
“還好吧。”武桐整了整衣領,“就是太顯眼了,從上車開始,就好多人拿着手機拍我。還有個大姐問我是不是國旗班的,我說我是警察。”
“這麽快就開完會了?”馬爍說着把車開進出口專用車道。
“是啊,三八紅旗手表彰會,本來上周就應該開。”武桐摘掉帽子,撥了撥頭發,“結果部裏領導忙,拖到今天才開。”
“然後就沒事了?”馬爍問道。
“下午還有個研讨會,其實就是玩了。”武桐看着馬爍,認真地說道,“謝謝你送江臨上學。”
“別客氣。”馬爍一邊說一邊小心地跟着前面的車往外挪,建在中心城區的高鐵站周邊總免不了要堵車。
“對了。焦闖去哪兒了?”武桐換了話題,聲調也提高了一些。
“啊?”
“你昨天坐火車回來的,他為什麽沒和你一起回來?”武桐問道。
馬爍愣了一下,反問道:“你怎麽知道我坐火車回來的?”
“昨天從咱們通完電話到你給我發照片說拿到鑰匙,總共就三小時。你們開車怎麽可能這麽快回來?”武桐回答道。
馬爍咽了口唾沫,沒有說話。
“你一個人怎麽出去辦案?”武桐問道。
“所以只能先做點別的功課,等他回來再一起去辦案。”馬爍回答道。
武桐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咱們現在去哪兒?”
“去我家。”武桐淡淡地說道,“我先把這身衣服換下來,再吃口飯,下午我和你一起去。”
“你和我一起去?”
“咱倆又不是沒一起去過。再說基層單位沒領導,人人都得上一線。”武桐伸了個懶腰說道,“最近已經有五個隊長因為坐辦公室被市局通報了。”
“可是隊長不就應該在隊裏坐鎮嗎?”馬爍問道。
“老梁說了,全市有他一個人坐鎮就夠了。”武桐說着也不禁笑了。
武桐回家換了身便裝,但還是很漂亮。馬爍也說不上具體哪裏變漂亮了,既沒有像馬優悠那樣改變了發型,看着也沒怎麽化妝,但就是比平時好看。武桐帶馬爍來到街邊的日料店,馬爍點了份牛肉飯,武桐點了份拉面,兩人坐在角落裏吃。
“這次開會,我遇到了一個人。”武桐用筷子挑着面條,面湯騰起的氤氲擋在她和馬爍中間。
“誰?”
武桐看着狼吞虎咽的馬爍說道:“你之前搭檔的女朋友。”
馬爍立刻停下了咀嚼,像被定住了一樣,就連眼神都凝固了。
武桐放下筷子,說道:“她在市局工作,你知道她嗎?”
馬爍緩緩搖了搖頭。
“但她知道你。昨晚偶然聊起來的,她聽說咱們在一個隊還挺驚訝。”
馬爍擡起頭,仿佛一座被壓抑了千年的火山在他瞳孔中爆發。
“我和她一個房間。”武桐一邊說一邊拆開一雙一次性筷子,輕輕放到馬爍手邊,接着從馬爍手裏抽走斷成四節的筷子,“你有什麽要問的我都可以回答,但你先把嘴裏的咽了。”
馬爍緩緩咽下嘴裏的食物,終于開口,但聲音像是生鏽了一樣難聽。
“她怎麽說?”
“她沒怎麽說,就問你過得好不好。”武桐說道,“我和她說你挺好的,是我們隊的骨幹,現在正主辦一個重要案件。”
馬爍低下頭:“不用和她說這個。”
“人家現在是領導了,得有問有答啊。”武桐笑了下。
“領導?”馬爍擡起頭,驚訝地看着武桐。
“你一點都不知道嗎?”武桐說道,“你們好歹也搭檔了一年呢。”
“他從來沒和我說過。”馬爍搖搖頭,“算了,你們還說什麽了?”
“她在調查男朋友犧牲的那個案子。”
“調查?不是已經定案了嗎?一個黑警把他當人質殺了。”馬爍問道。
“但是最新情報,那個警察一年前出車禍,廢了一條胳膊,所以根本打不過你搭檔,不可能抓他當人質,更不可能用處決式殺了他。”
“胳膊廢了,但他有槍啊。”馬爍反駁道。
“那把槍是你搭檔的。那個警察徒手制服了你搭檔,然後開槍打死了他。”
“我聽說那個警察挺厲害,他也許能單手制服普通人。”馬爍頓了頓說道,“但我搭檔可是全市搏擊冠軍。”
“這就是疑點。”武桐挑了挑拉面,“先吃吧,吃完再說。”
馬爍不再說話,使勁把碗中的米飯塞進嘴裏。不一會功夫他便吃得精光,擡起頭來,眼眶有些發紅。
武桐也吃了大半碗面,臉蛋熱得紅撲撲的。馬爍去吧臺要了一瓶烏龍茶,放在武桐面前。
武桐喝了一口,問道:“你從沒接觸過這個案子嗎?”
馬爍悶聲說道:“他們不讓我碰。”
接着他又問道:“所以他女朋友懷疑他不是偶然碰到了那個警察,而是有人要殺他滅口?”
“大概是這個意思。”
“這麽多年,為什麽沒查?”馬爍攥緊拳頭,眼中燃燒着火焰。
“好在現在開始查了。”武桐說道,“她想知道你們搭檔的時候有沒有遇到過什麽特別的案子。”
“你是指我們唯一一個未結案嗎?”馬爍反問道。
武桐也有些驚訝,問道:“你們就這一個未結案?”
馬爍沒有回答,但驕傲之情已經從他每個臉上的毛孔中溢出來。
“挺厲害啊。”武桐微笑着點點頭。
馬爍忽然探過身子,盯着武桐問道:“如果我重新查,你會支持我嗎?”
武桐也湊過來,低聲問道:“你想查嗎?可能會有麻煩。”
“不是我想不想查。”馬爍看着武桐,“而是除了我,沒人能查了。”
在馬爍的印象中,經濟開發區就是大個工廠。寬闊空寂的馬路,永遠也長不粗的梧桐樹,一座座長方體的現代工廠,還有冒着白煙的矮胖煙囪和慢吞吞的重型貨車車隊。
當他看到那座黑漆漆的長得像外星戰艦似的科技大廈,和它旁邊各種未來造型的建築群,才意識到自己的常識就像牛衛平身後的地圖一樣該更新了。
結束午休的員工三三兩兩走進大廈富麗堂皇的大堂,有人會去星巴克或Costa咖啡廳買一杯咖啡,其他人則穿過采用了面部識別技術的閘機,乘坐電梯回到離地一百米的空間繼續工作。他們大多數都是典型的程序員打扮,簡樸的休閑裝搭配雙肩包,戴着華為手表或iwatch。他們乍一看就像高校學生,而不是年薪百萬的知識新貴。
就在這時,一個高個男人走出閘機,向四周張望了一圈,便朝着馬爍和武桐走來。他戴着紐約洋基隊的棒球帽,穿着拉夫勞倫的polo杉、燈芯絨褲子和一雙慢跑鞋,他的身姿挺拔、肌肉發達,整個人的氣質在這個環境中顯得頗為另類。
“兩位好,我是靳巍。”他說道,聲音渾厚有力。
馬爍注意到他的左手手腕上戴着一塊手表,他認得這塊表,正是張宏同款的歐米茄超霸手表。
“你好。”武桐伸出手,微笑着說道,“你怎麽知道是我們?”
“整個大堂最不像程序員的就是你們了。”靳巍沖武桐微笑道,“但我真沒想到咱們的刑警也這麽酷了。”
“抱歉耽誤你工作了。”馬爍上前一步,掏出警官證,“我們是東城刑偵支隊的刑警,有些問題想要找你問問。”
“沒問題。”靳巍點了點頭,又把目光轉向武桐,“我請你們喝咖啡吧,我們有5折卷。”
靳巍帶着馬爍和武桐來到大廈的另一側,這裏有個安靜的咖啡館,裝修非常考究。三人在咖啡館的角落裏坐好,靳巍要了三杯手沖咖啡和一份當日甜點。
馬爍看了眼價單,這裏一杯手沖咖啡可以在星巴克買兩杯咖啡了。
“手表不錯。”馬爍看着靳巍的手腕說道。
“謝謝。”靳巍擡起手腕,“很多工程師都喜歡這種風格的。”
“是321機芯嗎?”馬爍問道。
“當然不是。”靳巍笑着搖搖頭,然後一副另眼相看的表情說道,“你很懂手表嘛。”
馬爍不能說他是上周五剛從東方廣場歐米茄旗艦店一個長得像聶遠的維修經理那邊現學的,于是說道:“我認識另外一個人也戴這個表,但他那塊是321機芯。”
“哇,真土豪。”靳巍摸了摸表盤說道,“我雖然最愛超霸,但還是狠不下心來買塊321的。”
“那你認識的人裏,有沒有喜歡這款表的?”馬爍問道。
“很多人都喜歡,但他們都買了華為手表。”
“為什麽?”馬爍問道。
“因為華為手表能監測血壓。”靳巍轉頭對武桐笑道,“程序員是個高危行業。”
一個留着絡腮胡的外國男人端着餐盤過來,放下咖啡和點心,然後将一支玫瑰擺在武桐面前。靳巍和他說了幾句外語,聽起來不像英語。兩人說着說着都笑了起來,外國男人笑着朝武桐揮了揮手,轉身離開。
靳巍對武桐說:“意大利男人都這樣,見到漂亮的女士就飄。我和他說你們是警察,專門來調查Mafia的,才把他吓跑了。”
“你剛才說的是意大利語嗎?說的很好。”武桐說道。
“我留學時教一家意大利人的孩子中文,他們教我意大利語。”
“你留學後就一直呆在美國吧,三年前才回來。”馬爍說道。
“對。”靳巍點了點頭,然後看着馬爍,“你對我做了調查。”
“因為有些事情想問你。”馬爍準備切入正題。
“好的。”靳巍離開椅背,喝了一口咖啡,然後雙手搭在木制圓桌上,目光炯炯地看着馬爍。
“方便摘掉帽子嗎?”馬爍看着靳巍說道。
“當然。”靳巍摘掉棒球帽,露出花白的頭發。
馬爍的心髒怦怦跳了幾下,他幾乎本能地聞到了這個男人身上散發出的危險味道。他從兜裏掏出一本黑色記事本和一支筆,用更鋒利的目光回敬對面的男人。
“今年3月11日晚七點至3月12日淩晨兩點,你在哪裏,做什麽?”
靳巍一直表現得非常放松,但在馬爍的注視下終究緊張起來。他借着掏手機的動作避開了馬爍的目光,然後點亮屏幕,說道:“3月11日,你稍等。3月11日是上周三……,噢,對,那天是我們公司年會,我在三亞。”
“三亞?”馬爍問道,“什麽時候去的,什麽時候回來的?”
“今天是周一了,那就是上上周五出發的,上周四,也就是3月12日下午三點落地的。”靳巍想了想又補充道,“我們一起乘車回到這裏,時間大概是下午四點半,然後就各回各家了。”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