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70 章
“他說,如果我帶着警察去,他就把鴻鴻帶走。”徐炳輝閉上眼睛,隔了一會才繼續說道,“然後每周給我寄回來她的一塊肉,我真的不能……”
說到這裏,徐炳輝哽咽了,病房裏陷入沉默。
在這間單人病房裏,徐炳輝躺在病床上,頭上纏着紗布,脖子上套着脊椎固定器。海澱支隊的陳隊長坐在病床右側,柴韻坐在病床左側,對面坐着兩個年輕刑警,一個照看攝像機,一個做文字記錄。
陳隊長點了點頭,看來理解了他為什麽甩開警方擅自行動。
徐炳輝閉上眼睛,第一關闖過了。
“綁匪讓你帶着五百萬現金去見他,你按照他的指示到了京滬高速服務區。然後呢?”
“他讓我在服務區裏換了車和手機,把我的手機扔在那裏。”徐炳輝有氣無力地說道。
“具體扔在什麽地方?”做記錄的刑警問道。
“男衛生間,三排靠窗第二個門。”
這個刑警迅速在本上記了下來,然後離開病房。
“最終目的地你記得在哪嗎?”陳隊長問道。
“一個碼頭。”
“你見到他了嗎?”
徐炳輝想搖搖頭,但最終只是轉了轉眼珠,說道:“我在那裏等了很久,然後他讓我把錢扔到一個垃圾桶裏。”
其他人屏住呼吸,他們知道關鍵部分要來了。
“他告訴我鴻鴻在京塘路上。”徐炳輝說道,“我在路邊找到她。我就帶着她逃跑,忽然一輛車從後面跟上來。我知道是綁匪追上來了,然後我就害怕了,就使勁加速,然後……”
徐炳輝說不下去了,他閉上眼睛。
“你找到她時,她有沒有意識?”陳隊長問道。
“有的。”徐炳輝痛苦地說道,“她很害怕,抱着我,死活不撒手。”
“周圍有什麽東西,比如路牌之類的?”
“她坐在一塊石頭上。”徐炳輝閉着眼睛,像是在回憶,“一塊大石頭。”
“直路還是彎路?石頭上有沒有刻字?”陳隊長繼續問道。
“直路吧。”徐炳輝說道,“我沒注意石頭上有什麽。”
陳隊長看向另一個刑警,對方點點頭出去了。
“你之前和我說這是熟人作案,你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判斷?”陳隊長問道。
“外人不可能知道鴻鴻周三回家。只有知道周年慶安排的人才知道。”
“這一路,柴鴻有沒有和你說過什麽?比如綁匪長了什麽樣?”
“沒有,我怕刺激到她。她一直很害怕。”徐炳輝懊悔地說道,“我應該給她系上安全帶的……”
說到這裏,他又哭了起來。房間裏再次歸于沉默,只有徐炳輝和柴韻兩人交替的啜泣聲。
這樣總可以了吧。徐炳輝想着,誰會懷疑一個孤身營救女兒的英雄父親,誰會懷疑一場一死一傷的慘烈車禍?
代價的确太大了,但是和他已經付出的代價相比,和他未來的人生相比,這又算什麽呢?誰的人生不是一件反複出售的貨物呢?
馬爍按下暫停鍵,徐炳輝躺在病床上的樣子停留在電視屏幕上。窗外已經微微發白了。
“你怎麽看?”馬爍看向焦闖,焦闖的臉已經被煙霧遮住了。
“綁匪既然已經拿到錢了,又把人放了,為什麽還要回過頭追他?”
“海澱支隊的說法,可能是徐炳輝情緒緊張臆想出來的。”馬爍說道,“事故地點附近的車輛确實比較多。”
“你是怎麽想的?”焦闖把腦袋伸出煙霧,看着馬爍。
“我不相信他說的話。”
“為什麽?”
“因為他是億萬富翁,我不相信他的圈子裏有為錢綁架的亡命徒,至少不會為了五百萬就铤而走險。”馬爍說道,“另一個可能,綁匪就是312案兇手,這次他們直接對徐炳輝下手了。無論綁匪是誰,都不是為了錢。所以徐炳輝說用五百萬換回女兒就是在說謊,在掩蓋真相。”
“問題的關鍵,”焦闖順着馬爍的思路說道,“就是他和綁匪到底聊了什麽。”
“你們去查?”武桐的聲音在免提模式顯得格外空寂。她咳嗽了兩聲,聲音恢複了精神,“綁架案歸海澱支隊管,咱們去查,總得有個理由。”
“因為徐炳輝和312案有牽連。”
“你确定嗎?”
“不确定,你不是要個理由嗎?”
“朋友,你五點鐘把我叫起來,就是讓我去忽悠領導嗎?”
“不能說忽悠。這一切都是有關聯有因果的。”馬爍說道,“我們只是暫時還沒找到關聯,但我知道綁匪不是為了錢綁架他女兒,那是為什麽?312案也是沖着徐炳輝來的,有沒有可能,綁匪就是312案的兇手?”
武桐沉默了片刻,重重地“嗯”了一下。
馬爍繼續說道:“如果我們能順着綁架案找到綁匪的蛛絲馬跡,也許就能知道綁匪為什麽要對付徐炳輝,進而知道徐炳輝到底幹了什麽招人恨的事,也許就能和312案關聯上了。”
馬爍看向焦闖,焦闖暗戳戳地比出了一個大拇指。
這段長十五公裏的公路,馬爍和焦闖已經開了三個來回,就算以40公裏的時速開,算上等紅燈的時間,半小時也能開完全程。但是在昨晚的交通監控拍照記錄裏,徐炳輝的車走完這段路程卻用了四十分鐘。
整整一上午,馬爍和焦闖都在沿着徐炳輝的返程路線,一路比照着監控記錄複盤。其他地方都沒發現問題,唯獨這段路,徐炳輝好像用時長了一些。
焦闖一邊開車一邊說道:“他肯定在什麽地方停下了。”
前方左側有個小區,經過小區門口時,馬爍降下車窗,看到門口奇石上刻着濱海藝墅四個金色大字。
“就從這兒開始找吧。”
馬爍讓焦闖把車開到入口,很快門崗裏跑出來個保安。保安看到兩人的證件,立刻用對講機把物業經理叫出來。
物業經理聽說他們要查看昨晚的監控錄像,躲出去打了兩個電話。很快當地派出所的民警趕了過來。
焦闖告訴民警他們在查一起連環殺人案,物業經理吓得臉色都發白了,然後一個勁搖頭,表示他們小區管理非常嚴格,絕不會有壞人進來。
“我沒問你有沒有外人進來,我現在要看錄像!”焦闖不客氣地說道。
“那我再請示一下領導。”物業經理想往外鑽,卻被馬爍擋住去路。
馬爍拿着一本精美的項目樓書,問道:“這人是你們老板嗎?”
焦闖湊過來,看到馬爍指着中間有一張奠基儀式的照片,一排戴着各色安全帽的中年男人站成一排,他們前面就是那塊刻着濱海藝墅的奇石。
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介紹:中間為集團董事長段建發先生。
“是啊……”物業經理預感到不妙,立刻軟了下來。
“你們老板已經去世了,你知道嗎?”馬爍又問道。
“啊……不知道啊……”物業經理慌了神。
“這個人是他兒子,你知道嗎?”馬爍指着段育明說道。
“小段總……這我知道啊。”物業經理忙不疊點頭。
“他也死了,你知道嗎?”馬爍又問道。
“啊!”物業經理往後退了兩步。
“你到底是不是經理?”焦闖在後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經理……助理……”
“他們在這裏也有房子吧。”馬爍讓開門口,“帶我們去看看。”
馬爍一走進空空蕩蕩的客廳,看到客廳中間那把孤零零的椅子,一股難以名狀的興奮感從心底迸發而出。他看向焦闖,焦闖也向他投來興奮的目光。
“這是以段總夫人名義買的。”物業經理介紹道,“夫人去世後,這個房子就一直空着了。”
“什麽時候去世的?”
“得有三、四年了吧。”
馬爍走到電視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問道:“你确定一直空着嗎?”
“是啊!”
“那為什麽電視還插着電源?”
“這個……”
馬爍拿起接線板,放到光線下看,表面沒有積灰。
馬爍和焦闖來到閣樓,推開門,裏面黑乎乎的什麽都看不見。兩人打着手電走進來,家具不時碰到身體。馬爍小心翼翼地走到窗邊,拉開窗簾,陽光一下子照進來,兩人都捂住了眼睛。
“這就是傳說中的黑幕吧。”焦闖适應了光亮,慢慢睜開眼睛,看着一室滿滿當當的蓋着白布的家具。
他們把蓋在家具上的白布撤下來,都是高檔的金絲楠木家具。這些家具在陽光的照射下金光燦燦,富貴逼人。
馬爍走到最裏面,兩組大立櫃後面藏着一張小床,這張廉價的單人行軍床顯然和這一屋子高檔家具格格不入。
馬爍坐在床上,說道:“有人住在這裏。”
“不可能吧。”門外的物業經理接話道,“這房裏都沒燈。”
馬爍在床上摸來摸去,最後在枕頭下面摸到了一根短棍。
“這是什麽?”焦闖一路叮鈴咣啷地走了過來。
馬爍一抖,短棍甩出來好幾段,然後變成了一根長杆。
“這是盲杖。”馬爍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我知道這是誰的。”
“誰的?”焦闖的聲音也顫抖了。
“對。”馬爍擡起頭,看着焦闖,“就是杜芃的。”
“杜芃不是盲人嗎?可綁匪不是盲人啊,所以杜芃在裝瞎嗎?”焦闖一口氣問道。
“杜芃肯定是盲人,否則保險公司這關就過不去。”馬爍說道,“所以我們認識的是假杜芃。”
“也就是說,杜永邦也是冒充的。”焦闖接口道,“他們用假身份證?可是假身份證怎麽通過康養中心的審核呢?”
“查一下杜芃的身份證是什麽時候辦的?”馬爍對着手機說道。
很快小趙發來了杜芃的身份證複印件,是一年前辦的。
“他辦了個真的身份證。”馬爍說道,“杜芃今年27歲,首次辦身份證是在16歲。十年後也就是去年,正好要換領新證和更新照片。于是假杜芃就順理成章換了自己的照片,順便登記了自己的指紋。”
“對,十一年前還沒有指紋采集。”焦闖點頭道。
“他假扮成盲人,戴着墨鏡,還拿着杜芃的戶口本,甚至有可能是真杜永邦陪着去的,所以民警放松了警惕。”馬爍說道,“誰會想到有人假扮盲人。”
焦闖點頭道:“而且一個男孩,從十幾歲長到二十多歲,相貌發生變化也屬正常,尤其是身體遭遇嚴重創傷。”
馬爍看着屏幕上陽光溫柔的大男孩,說道:“他們處心積慮接近徐炳輝,還演了一出苦肉計,到底是為什麽呢?”
“我忽然有個想法。”焦闖說道。
“我忽然也有了個想法。”馬爍一邊往外走一邊對着手機喊道,“把杜永邦的照片傳到大同,讓那邊的人找到窦勇的那個工友,辨認一下杜永邦是不是招工的人!再派人去張宏家小區,聯系租給兇手房子的大媽,辨認一下杜芃是不是租房的人!”
隊部先傳來好消息,房東大媽一眼就認出杜芃就是租他房子的那個年輕人。
“我已經和海澱支隊溝通了,現在案件正式由咱們接手。”武桐在電話裏說道,“你們接下來要去哪裏?我馬上安排人支援你們。”
“去碼頭。”馬爍觀察着連廊牆上的透明膠帶,“讓技術科來一組人到濱海藝墅小區,剛才我們看過了小區的監控錄像,确認昨晚徐炳輝來過這個小區,停留二十分鐘。”馬爍頓了頓說道,“而且杜芃也在這裏住過,我想他應該是在這裏訓練如何成為一個盲人。”
“好的,我馬上安排。”武桐說道,“我把位置發你手機了,新港碼頭。現在已經下午了,你們先把飯吃了,休息一會,等技術科的人到了你們再走。”
馬爍看着躺在樹蔭下眯覺的焦闖,他們都已經一宿沒合眼了。
“噢,對了,還有個情況彙報一下。”馬爍說道,“這個別墅的所有人是段建發小老婆,三年前懷孕的時候死亡了。杜芃選擇這裏肯定是有目的的,這個女人肯定和他有關聯。”
“你的意思是段育明忽然多出來個弟弟分他家産,所以他起了歹念?”武桐一邊說一邊噼裏啪啦打字。
“對。”
“好了,我去安排。”武桐說道,“趕緊吃飯,把發票和點餐截圖留好,我要檢查的!”
“是,領導。”馬爍打了個哈欠,坐在焦闖身邊。
下午三點半,黎想帶着技術科的人趕來。期間馬爍和焦闖輪着眯了一會,恢複了一些體力,于是立刻出發前往新港碼頭。
“他就是從這個門進來的。”碼頭安保經理用手機播放着碼頭停車場入口的監控錄像,指着一輛黑色轎車說道,“就是這輛車。”
安保經理站在停車場入口,看着手機,用手比劃向右的手勢,說道:“進來後就右轉了。”
馬爍順着安保經理的手勢望過去,那邊一片空地,停着幾輛廂式貨車。
馬爍和焦闖往停車場走去,安保經理立刻跟了上來。
“那邊是我們的貨運車停車場。”安保經理介紹道,“咱們這有些漁船,都是近海養殖的。所以這邊辟給他們裝貨用。”
“小車停車場在那邊。”安保經理指了指身後,“我們是分開管理的。”
馬爍看着面前的指示牌,上邊有貨車往右、小車往左的标識。
“停車場有監控嗎?”馬爍問道。
“小車停車場的監控都是很完整的。”安保經理說道,“但是貨運停車場,領導考慮到經濟效益,就只在出入口安裝了監控。畢竟這些貨車都是船東的,說起來也算是內部車輛,管理上就沒那麽細化。”
說話間,三人來到貨運停車場,安保經理看了看視頻,說道:“車子進來後左轉了,再出去大概是……一個半小時以後了。”
馬爍和焦闖繼續往前走,穿過停車場就到碼頭了。碼頭左側是一排水泥板房,右側是泊位,一排小船停靠在泊位上,遠處沿着岸邊停着兩艘大船。
對岸也是碼頭,布局和這邊對稱,同樣靠近陸地停泊小船,遠處停大船。兩岸中間有大約五十米寬的航道。
馬爍一邊往前走一邊左右觀察,焦闖追上去問他在找什麽。
“垃圾桶。”馬爍說道,“能裝下五百萬現金的垃圾桶。”
“你還信他的鬼話?”
“不,但他一定看到了垃圾桶,才會編出這樣的鬼話。”馬爍停下腳步,前方路燈下擺放着一個大號黑色垃圾桶。
“他走到這裏了。”馬爍說道,“他停下來觀察,記住了這個畫面。”
馬爍一邊說一邊走到垃圾桶旁邊,踩下開蓋踏板,一股惡臭撲面而來。他忍着嘔吐的感覺,屏住呼吸往裏看去,黑色塑料袋堆到了大約2/3的高度。
“都是死魚死蝦。”安保經理捏着鼻子說道,“他們在這裝貨,為了保證新鮮,就把死了的扔在這裏了。”
“難怪這麽腥。”焦闖立刻掏出煙點上,也給了安保經理一根。
“有幾個垃圾桶?”馬爍問道。他松開腳,蓋子“嘭”一聲扣上。
“就這一個。”安保經理吸了口煙,“每天就這點東西。你放八個桶,他們也都給你弄髒。”
“從停車場走到這裏不到五分鐘。他呆了一個半小時。他肯定還去別的地方了。”馬爍把目光投向岸邊的小船,“他既然沒開車,就只能開船了。”
“你是說他開船出海了?”焦闖問道。
馬爍點點頭,向安保經理問道:“附近有哪些能停小船的地方?”
“往北都是工業港,停貨輪的。”安保經理說道,“往南沒咋開發,要說能停這種小船的,那還得往南找了。”
“你們有巡邏艇吧。”馬爍說道。
話音未落,遠處駛來一隊閃着警燈的警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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