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69 章

徐炳輝推開對面的房門,裏面才是真正的客廳。客廳有四十平米,但是幾乎空無一物,只有對面牆上巨大的一百寸液晶電視,和客廳中間孤零零的一把椅子。

椅子上坐着一個長發少女,背對着徐炳輝。電視裏正播放窦勇跪在懸崖上被審問的視頻。

面對如此詭異的情景,一股寒意從徐炳輝背後升起。他蹑手蹑腳地繞到椅子側面,看清了少女的臉,是柴鴻。

徐炳輝立刻沖過去,一把抱起柴鴻。柴鴻身體僵直,看着徐炳輝,慢慢張開嘴,終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鴻鴻別怕,爸爸來救你了!”徐炳輝在柴鴻耳邊喃喃細語,“你能走嗎?”

柴鴻哭着點了點頭。

“你等一下爸爸。”徐炳輝把柴鴻又放回椅子上,這時他才發現,柴鴻身上沒有被捆綁。

徐炳輝跑到電視機旁邊摸索,找到了U盤。他拔下U盤,電視變成藍屏。他在電視邊框上摸索到了開關,關掉了電視。

別的房間裏也許還有這些東西。徐炳輝想着,沖到其他房間搜查。可是其他房間都和客廳一樣四壁皆空。徐炳輝跑到二層,同樣都是空房間。

走廊盡頭的木制樓梯通往三層閣樓,徐炳輝忽然有些莫名的恐懼,但他還是咬着牙爬上了吱吱呀呀的樓梯。

樓梯的盡頭是一扇原木色的門。徐炳輝按住黃銅的門把手,輕輕打開門,裏面漆黑一片。

徐炳輝摸到了開關,按下,沒有亮燈。

房間裏是完全的黑暗,他往前走了一步,不知道被什麽磕了一下腿。他忽然想起兜裏有手電,趕緊拿出來照亮,卻吓得他雙腿一軟,差點從樓梯上跌下去。

房間足有一百平米,裏面堆滿了家具,家具上都蓋着白布,陰森得就像陪葬的墓室。天花板上的燈架只剩下一圈黑洞洞的窟窿,難怪開燈沒反應。

這裏會不會還有什麽東西?徐炳輝心裏起疑,但實在沒時間在這間家具墓室裏翻騰了。他之前過路口的時候被監控拍了照片,如果他在這裏停留時間過長有可能會引起懷疑,所以他必須盡快離開。

他和杜芃一起甩掉警察,警察一定會找他麻煩的。他必須要在警察找上門之前編出一套合情合理的說辭,更不能讓警察發現那個懸崖和這棟別墅。

想到說辭,徐炳輝又煩躁起來。他穩住情緒,關好電視和燈,把挂在連廊上的照片和兩個U盤收好,然後帶着柴鴻離開。

徐炳輝特意沒上高速公路,而是繞道省道和縣道返回北京,他要盡量争取時間思考怎麽應對接下來的狀況。夜晚的縣道公路一片漆黑,只有路過十字路口的時候會有幾個路燈。

駛出居住區時,又有監控抓拍。過了監控,徐炳輝緩緩把車停到路邊,打開後備箱,把柴鴻從後備箱攙下來,扶到後排座位上。

柴鴻從剛才就很乖,一直躺在後備箱裏。徐炳輝摸了摸她的頭發,已經多久沒摸過了?柴鴻乖巧地摸了摸他的手。

徐炳輝安頓好女兒,拿着照片和U盤走下坡道,下面是一條排洪溝。排洪溝裏流淌着溪水。

他本來想燒掉照片,但看到排洪溝兩側磚頭松動脫落,于是把照片團在一起塞進幾個空洞裏,再用磚頭蓋上。U盤的體積更小,他用石頭把U盤砸碎,把芯片扔到水流湍急的暗溝裏。

應該差不多了吧,但總覺得還差點什麽。徐炳輝忐忑地跑回到車裏。

車子平穩地往前開着,路邊都是樹林,時不時出現一塊大石頭。

“鴻鴻。”徐炳輝看着後視鏡,忽然開口道。

後視鏡裏的柴鴻蜷縮在角落裏,她身體僵硬,目光呆滞地望着前面。

“你見過綁架你的人嗎?”徐炳輝問道。

柴鴻哆嗦了一下,然後緩緩搖了搖頭。

“他和你說過什麽嗎?”

柴鴻又搖了搖頭。徐炳輝偷偷觀察自己的女兒,她雖然還很僵硬,但目光卻四處游離。她和她母親一樣,一緊張就不敢看人。

“那你知道視頻裏是什麽事情嗎?”徐炳輝再問道。

“不知道。”柴鴻低聲說道,此時,她的腦海中全是那個男人的聲音。

“如果他問你見沒見過綁架你的人,你一定要說沒見過。”男人說道,“如果他問你知不知道視頻裏是什麽事,你也要說不知道,否則他會殺了你。”

柴鴻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為什麽要和自己說這樣的話?

“你以為他是你爸爸,所以不會傷害你?”男人笑了,“那你就錯了。我也是他的孩子,他已經殺過我一回了。”

聽男人講完自己的故事,柴鴻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如果你爸來接你,說明我已經死了。你就成了全世界唯一一個知道他全部秘密和罪惡的人了。你覺得他會放過你嗎?”男人平靜地問道。

“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柴鴻第一次開口。

“因為……”男人嘆了口氣,“因為我要複仇,你是我複仇的工具。你并沒有傷害過我們,但你是無辜的嗎?對我們來說不是。因為我和我媽被他扔進海裏的一周年,你出生了。”

“求求你放過我。”柴鴻哭了出來。

“我當然不會傷害你。”男人說道,“唯一可能傷害你的是你的父親。所以你一定要小心他。”

小心他。

“鴻鴻!”徐炳輝叫道。

“啊——”柴鴻如夢中驚醒一般,回過神來。

“你在想什麽?”

“沒什麽。”

“他給你看那些視頻,沒告訴你什麽事嗎?”

“沒有。他什麽都沒說。”

徐炳輝點了點頭,又說道:“他既然沒有綁着你,你自己為什麽不跑?或者報警?”

如果你跑了,或者報警,警察就會找到這裏,你爸爸的犯罪證據就會被警察發現。然後,不僅是他,你們全家都完蛋了。你也不想全家跟着他一起完蛋,對吧。所以你要在這裏等,你爸爸會來接你的。

如果他來不了,我也會放你回去。你會殺了他嗎?柴鴻記得自己這樣問過,但沒有得到答案。

你家裏還有誰能對付他?你外公嗎?男人的話在柴鴻耳邊回響,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假裝自己什麽都不知道,等安全到家了,再把這件事悄悄告訴你外公,由他去處理吧。

這是大人的事,交給大人處理。你只是個孩子,你又能做什麽呢?滿腦子都是那個男人在喃喃細語,到最後,也分不清是男人在說話還是自己在說話了。

“鴻鴻?”

柴鴻咽了口口水,說道:“我知道爸爸會來救我。”

徐炳輝沉默了一會,忽然說道:“鴻鴻,你好像變了一個人。”

“什麽?”柴鴻像被電了一下。

“如果你什麽都不知道,以你的脾氣,不應該上來就朝我發火嗎?”徐炳輝微笑着說道,“威脅找外公制裁我。”

柴鴻低下了頭,小聲說道:“我不懂事,我知道錯了。當我遇到危險,來救我的是爸爸。”

徐炳輝看着前方的路牌,距離北京市界還有三十公裏,地平線上閃起了星星點點的燈光,那是一座新興的衛星城。過往車輛也多了起來,有些是貨車,還有一些是晚歸的雙城通勤族。

按照現在的車速,再過半小時,等他們到達進京檢查站的時候,一切就都塵埃落定了。

“鴻鴻。”徐炳輝再次開口。柴鴻立刻望向後視鏡。

徐炳輝盯着鏡子裏慌張的女兒,緩緩說道:“這些事,外公都知道。”

“什麽!”柴鴻叫了起來,“外公怎麽會知道?”

徐炳輝猛然轉過頭來,臉上露出冷冰冰的笑容。

柴鴻吓了一跳,忽然意識到自己上當了。她看着徐炳輝白森森的牙齒,父親好像變成了一個吃人的魔鬼。她癱在座椅上,動彈不得。

“他和你說他是誰了嗎?”徐炳輝問道。

此時再掩飾已經毫無意義。柴鴻第一次看到父親臉上露出那樣的表情,最後一絲勇氣都被抽幹了。她顫抖着,像一只羊羔。

“他肯定會和你說吧。”徐炳輝把頭轉回去,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我知道他想幹什麽。他把你變成最後一個知情者,看我怎麽對待你。”

“爸爸。我會守住這個秘密的。”柴鴻哽咽着說道。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徐炳輝一邊說一邊點頭,“你一定會守住秘密的。”

聽徐炳輝這麽說,柴鴻稍稍松了口氣。

“他和你說過十七年前的那個夜裏嗎?”徐炳輝忽然問道。

柴鴻搖了搖頭,她拼命看着後視鏡,想在裏面找到爸爸的眼神,但爸爸卻一直看着空蕩蕩的公路。

“我把他媽媽掐死後,綁上重物沉到海底。”徐炳輝喃喃說道,“輪到他時,我心一軟,沒有先把他掐死。我想,再怎麽樣他也活不成了吧。沒想到,老天爺和我開了這麽大的玩笑,差點害死我。所以,做人不能心存僥幸。”

“爸爸,我會守住秘密的。”柴鴻哭了出來,“爸爸,我會守住秘密的……”

“對不起,鴻鴻。爸爸讓你失望了。”

徐炳輝再次轉過身,最後看了一眼柴鴻,然後“咔噠”一聲,解鎖了車門。

他狠狠踩下油門,發動機瞬間咆哮起來,緊接着,巨大的推背感把兩人死死按在座椅上。

“下輩子,找個好爸爸。”

徐炳輝輕輕轉動方向盤,車子沖出公路,朝着幹涸的河床飛去。

馬爍看着劉輝,這個男人的內心正在煎熬。

半小時前,劉輝的女人跑到隊部又哭又鬧,說劉輝兩歲的兒子發高燒,求警察放了他。焦闖告訴她,劉輝涉嫌九年前一起命案和多起涉毒案件,肯定是出不去了。她兩腿一軟癱倒在地。

焦闖讓兩個值班的實習警員帶着女人回家,然後再送孩子去趟醫院。

三個人剛走,馬爍就來了。馬爍聽說徐炳輝甩掉海澱支隊的偵查員,現在下落不明,就立刻從醫院趕來了。

“雖然來了也幹不了什麽,但心裏踏實點。”馬爍說道,“剛才走的是誰?”

“劉輝老婆,你看看這個。”焦闖把手機遞給馬爍。

馬爍看了焦闖拍攝的女人大鬧隊部的視頻,于是把劉輝提出來,給他看了一段。原本滾刀肉一樣的劉輝看完視頻,立刻沉默了。

“她人呢?”劉輝終于開口了。

“你這麽懂法,應該知道該怎麽處理吧。”馬爍反問道。

在公安機關尋釁滋事,視情節嚴重性,通常是行政拘留五日至十五日。

“孩子怎麽辦?”劉輝擡起頭,求助地看向焦闖。他看出焦闖也是一個父親。

焦闖撇着嘴,聳了聳肩膀說道:“正要問你呢,家裏還有人嗎?”

“沒人了。”劉輝說道,“你們能不能先把她放了。”

“她已經被派出所帶走了。”馬爍說道,“她把兩個民警的臉抓花了。民警已經去驗傷了,這事沒個五天出不來。”

劉輝繼續看着焦闖,哀求道:“我孩子發燒了,求求你們救救他。”

焦闖流露出同情的表情,他剛想和馬爍說什麽,馬爍卻先開口了:“她已經送到派出所了,你現在追也追不回來。再說她把派出所的人抓傷了,我怎麽跟人家開口?”

焦闖點了點頭,靠在牆邊抽煙去了。

“我孩子發燒了,我求求你們,救救他!”劉輝說道,“我家裏真的沒有別人了。”

“你沒有同事嗎?”

“我們店裏就我們倆人。”

“那就沒辦法了。”馬爍靠在椅子上,打了個哈欠說道,“行了,把你提出來就這事兒。老焦,把他帶下去吧。困死了。”

說罷馬爍起身要走,劉輝立刻就急了,竟然伸手去抓馬爍。馬爍回頭瞪了他一眼,用手指了指他,然後冷着臉出去了。

焦闖靠在牆邊抽煙,見馬爍出去了,他也要跟着往外走。劉輝立刻叫道:“大哥你留步!求求你救救我孩子吧!”

焦闖看了眼走廊,然後走到劉輝面前,低聲說道:“不是我不幫你,我也有孩子,我知道這份急。但那小夥子是我領導,他都發話了我怎麽幫你掰?”

“求求你想想辦法。”劉輝眼看要哭出來。

“他說的話你也聽着了。”焦闖搖了搖頭,“真沒轍了。你還是想想能托付什麽人吧,我可以幫你通知到。”

說罷焦闖轉身往外走去。劉輝立刻喊道:“我告訴你魯達的事!”

焦闖轉身,無奈地說道:“你省省吧,就你現在這個情況,說什麽都不能作為有效供詞。你踏實等着吧,回頭我打個電話,也許三天就能放了。”

說完焦闖轉身向外走去,在他關上房門的一剎那,劉輝喊道:“我有證據!”

淩晨兩點,馬爍和焦闖看完了魯達和劉輝的談話視頻。視頻是劉輝把一個手機藏在花瓶後面偷拍的,有幾個瞬間能看到張牙舞爪的魯達,其他時間都對着坐在沙發上的劉輝。

整個談話過程中,劉輝一直把這個公子哥玩弄于股掌之中,讓他緊張他就緊張,讓他憤怒他就憤怒。最後魯達抓着劉輝的領子怒吼,讓他處理掉那個麻煩。

劉輝答應了他,說明天等那個人放出來,只要在他的毒品裏下點猛料,保證他一命歸西。

所謂猛料就是高純度海洛因,這個細節和當年的屍檢結果是吻合的。

關掉視頻,馬爍沉悶了很久,終于說道:“這麽簡單,我們竟然沒發現。”

“不怪你,你那時候才一年的新人。”焦闖說完吃了一大口方便面。

“可是我搭檔也沒發現。”

焦闖放下面桶,問道:“你覺得他沒發現?”

“什麽意思?”

焦闖嘆了口氣,說道:“就算查下去,會有什麽結果?”

“什麽?”

“除了讓所有人都知道秦隊長的女兒和富二代鬼混、吸毒、濫交,讓老秦丢盡臉面,還有什麽結果?”焦闖停頓了片刻,繼續說道,“也許你搭檔把人暴打一頓,糊塗了賬,是對秦隊長和他女兒最好的結果了。”

馬爍愣住了,他從沒想過這起案子背後的人情。

“當然,這事也不怪你。因為你搭檔沒和你說實話。”焦闖說道,“也沒準他想把你撇幹淨,故意不和你說的。我們只能看一個人幹了什麽,但他的動機永遠只有自己知道……”

馬爍聽到焦闖說到“把你撇幹淨”時,大腦好像一下被抽空了,後面的話都聽不到了。真的是這樣嗎?他極力想回憶起當初的情景,但大腦一片空白。也許他的靈魂正在抹去那段記憶,取而代之的是焦闖和他說的這個故事。也許他需要這樣的故事。

兩人正在沉默,手機同時響了起來。馬爍拿起來,是樓下值班室打來的。

“徐炳輝把女兒接回來了。”值班實習警員說道,“但他們出了車禍,在距離市界二十公裏的省道上。海澱支隊已經過去了。”

“車禍?什麽情況?”馬爍立刻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