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67 章
馬爍看着徐炳輝家的保姆車駛出地庫,正要發動汽車,就聽到焦闖在對講機裏說道:“車裏沒有徐炳輝,他老婆和幾個女人。”
馬爍松開鑰匙,剝開一顆牛黃上清丸,放在嘴裏嚼了起來。像蒸籠一樣的腦袋終于慢慢有了一絲涼意,眼睛和太陽穴也沒那麽疼了。
他看了看手表,已經快一天了,馬優悠還沒有消息。
他知道那些實習警員肯定在拼命工作,事實也的确如此。他下午聽到武桐打電話批評小趙,因為小趙拿不出中午吃飯的發票——他們沒有吃午飯。
一個小時前,海澱支隊撤出了徐炳輝家,他們也只得跟着離開小區。現在海澱支隊的兩組便衣警察守在社區外面,等着徐炳輝聯系他們。
馬爍知道徐炳輝在犯罪:十七年前他殺了吳小莉母子;這兩年他指使靳巍殺了段建發,可能還有其他投資人的利益關系人;現在他要和杜永邦合謀,也可以說被杜永邦威脅殺害杜芃,甚至馬優悠。
但他們手上沒有證據,就算帶走徐炳輝,十二小時後也要把他放回來,除了打草驚蛇,一點意義都沒有。
焦闖決定在小區外蹲守,他的理由是:萬一徐炳輝說的是真的,昨天晚上他真的帶餘詩詩回家偷情,那麽杜永邦也許還會聯系他。所以在這裏盯着徐炳輝是絕對不會錯的選擇。
馬爍很感激焦闖,他知道他們留在這裏的真正原因是他們無處可去。尤其是他現在的狀态,剝開一顆牛黃上清丸都費勁,更何況幹別的了。
焦闖提着兩個塑料袋從便利店回來,一口袋是飲料,一口袋是食物。馬爍打開一瓶礦泉水,狂飲而光,上清丸的藥勁兒随着冰涼的水融入五髒六腑,他感覺輕松了一點。
焦闖從塑料袋裏掏出一卷手紙放到中控臺上。
“幹什麽?”馬爍打了個嗝,聞到一股藥味,感覺精神好了一點。
“吃牛黃喝涼水,你肯定要拉肚子。”焦闖說道,“提前準備好。”
“謝了。”
“這個時候着急一點用沒有。”焦闖點了支煙,“剛才武桐讓經偵處查過杜永邦一家的銀行取現記錄了,他們最近沒有提取過現金。”
“什麽意思?”馬爍轉頭看着焦闖。
“現在支付都用這東西。”焦闖晃了晃手機,“所以他們只要用手機支付咱們就能找到他們。不想被發現就只能用現金,他們也沒提取過。沒有錢花,他們潛伏不了多久。”
馬爍點了點頭。
“我再多說一句。”焦闖說道,“就算真出了什麽事。馬爍,那也和你是不是警察沒關系。那是因為你妹妹是杜芃的女朋友才會被卷進去的。你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
馬爍看着焦闖,焦闖也一臉真誠地看着他。
“謝了。”馬爍點點頭,“之前的事,我一直想……”
“別說了,尴尬的人是我。”焦闖說道,“我應該感謝你。要不是你提醒,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變成那麽招人讨厭的樣子。其實我也不想變成那樣。”
馬爍沒料到焦闖會這麽說,他剛要說話,焦闖卻拍了拍他的肩膀。馬爍只好把兩句不鹹不淡的安慰又咽了回去。
焦闖看向前方,抽了口煙,繼續說道:“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人為什麽會堕落?其實就是因為看不到希望。剛工作的時候,領導都是老大哥,那會充滿了希望,就想象着等我到了他們那個年紀,肯定也能當上領導。後來慢慢的就有同齡人上去了,也沒事,人家優秀。再後來,比我年紀小的都上去了,我還在自我安慰,人家可能是有關系有背景。直到有一天我發現,其實不是別人在超我,而是我掉隊了。”
焦闖皺起眉頭,把已經燃盡的煙頭掐在煙盒裏,說道:“你知道嗎?人真是會被打垮的。你不想讓人家看出你是個廢物,那就只好裝成一根老油條,這樣別人至少不願意招你。而且到了那個時候,你為了獲得安全感,就會下意識地去找和你一樣的人,和他們混在一起。然後你就會模仿他們,最終變得和他們一樣。等你偶爾醒過來的時候,你已經無法抽身了。這時候你就會看着周圍的人,對自己說,算了吧,反正大家都這樣。”
說到這裏,焦闖嘆了口氣,然後繼續說道:“但是我看到你,我忽然明白了一個人是可以打不垮的。說真的,我真他媽挺嫉妒你的。然後我就想,既然你能挺得住,我為什麽不行……”
說到這裏,焦闖停了下來。他擰開一瓶礦泉水,默默喝着,似乎在和自己說着後面的話。
馬爍沒有打擾焦闖。他想起牛衛平說的那句話:我用了九年時間,證明了你是個好人,但別人沒有這份耐心。
當時他倔強地回答:我是好人,我不用向誰證明。
一陣冰涼的風吹來,夾雜着土腥氣。馬爍擡起頭,看着天邊滾動的烏雲,又要下雨了。
就在這時,兩人的手機同時響了起來。
馬爍接起電話,武桐興奮的聲音傳了傳來:優悠找到了!
徐炳輝站在書櫃面前,抽出一本破破爛爛的《牛津英語詞典》。
這本書是他改變命運的階梯,當年花了兩塊五從一位彈着吉他、長發披肩的學長手裏買的。雖然是二手書,但到了他手裏還和新的一樣。
他用了一年時間把這本字典背下來,那時的他每天都是亢奮的。因為他當時只有一個信念:如果不能出國,就跳樓自殺。
他現在好像又有點亢奮的感覺了,他撫摸着破損的封皮,輕輕打開。
字典內部被掏出了一個暗格,暗格裏有一把精致的小手槍,還有兩顆子彈。
他檢查了油封和撞針,接着把兩顆子彈壓進槍膛。
三年前他又有了自殺的想法,所以購得了這支小手槍。賣家告訴他這把槍雖然小,但只要放進嘴裏,絕對有足夠的威力一槍斃命。用來防身,十米之內同樣有致命殺傷力。
終于派上用場了,他把手槍裝到口袋裏,離開了家。
馬優悠是在玉蜓橋下的環島上被環衛工人發現的。環衛工人看到一個女孩在輪椅上昏迷,就立刻報了警。指揮中心民警聽說是坐輪椅的女孩,想起挂了一天協查通告的馬優悠,于是立刻通知了當地派出所去現場。
馬爍在醫院走廊裏飛奔,武桐迎上來一把攔住他。
“沒有傷口、沒有針眼、沒有性侵。”武桐在馬爍耳邊輕聲說道,“優悠還在睡覺,檢查、化驗都做完了,沒什麽問題。”
武桐的話像是抽掉了馬爍的全部力氣,馬爍身子一軟向武桐身上歪去。焦闖跟上來攙住他,和武桐一起把他放到椅子上。
馬爍把頭埋在手掌中,無聲地哭了。
武桐坐在馬爍旁邊,輕聲說道:“醫生說等她自然醒來就能進去了,放心在這裏等吧。”
馬爍點了點頭,哽咽着說道:“對不起,我就是高興。”
“理解。我們也高興。”武桐靠在椅背上,拍了拍馬爍的後背,“我們也很高興……”
徐炳輝發現身後沒有車子跟蹤自己,他把車彙入西四環晚高峰的車流,終于安心了一點。他掏出手機給女兒柴鴻的手機撥去語音通話申請,很快就接通了。
“不是九點嗎?”徐炳輝看着中控臺上的時鐘,“現在才不到七點。”
“因為你要走很遠的路。”對方說道。
“多遠?”
“我會給你發定位的。”對方說道,“你趕到這個地方就停下來,等我給你發第二個位置。”
“警察肯定會發現我跑了。”徐炳輝說道。
“不用擔心。我已經安排好了。”
對方結束了通話,很快給徐炳輝發來一個定位,是京滬高速公路天津市段的第一個服務區。
一個小時後,徐炳輝開到了服務區,發出語音通過話的申請。
“看到休息區了嗎?”對方說道,“你現在馬上下車,去衛生間。第三排靠窗第二個門。”
徐炳輝看向四周,小車停車場稀稀拉拉停着幾輛車。他開門下車,小跑着來到男衛生間。服務區的衛生間都規模巨大,能同時容納數十人使用。現在是低谷時段,所以第三排蹲位已經被隔離帶攔上了,徐炳輝左右看了看,鑽了過去。
他打開對方說的第二個門,門後貼着一個紙袋子。他拿下紙袋子,裏面有一把車鑰匙和一部手機。
“把你的手機放到紙袋子裏,貼回去。”對方說道,“外面有一輛雅閣,換那輛車走。”
徐炳輝開着雅閣正準備離開服務區,從後視鏡裏看到看到一輛汽車快速沖進停車場。他一邊往外開一邊看着後視鏡,那輛汽車停到了自己的汽車後面,車裏下來兩個男人,圍着自己的車轉圈,手裏舉着手機,正在和什麽人聯系。
新手機響了一下,徐炳輝拿起來一看,是下一個坐标:新港新區的一個加油站。
徐炳輝愣了一下,他記得這個加油站。接着他想起了一件事,渾身像過電了一樣發麻。
一個半小時後,徐炳輝開車來到加油站。還是那個位置,擴建裝修了,加油槍多了一倍,原來的小賣部變成了連鎖便利店。
他下了車,僵直地走進連鎖便利店。
“爸爸,我想吃那個。”
“好。吃哪個?”
“別給孩子吃這些甜的東西!”
往事在徐炳輝的心底翻滾,掀起了巨浪,淹沒了他的理智。十七年前,他帶着吳小莉和兒子途徑這裏加油,兒子想買個棒棒糖,吳小莉制止了他。但兒子十分乖巧,立刻就不要了。
徐炳輝看着不遠處的一家三口,男人還是給孩子買了棒棒糖,女人一臉嗔怒拍打着男人,男人一臉幸福,孩子一臉雀躍。
“先生。”營業員的聲音叫醒了徐炳輝,“您是哪個槍?”
“噢,六號槍,謝謝。”徐炳輝從兜裏掏出三張百元鈔票放在櫃臺上,然後轉身離開。
“先生,您的小票,交給外面的人。”營業員說道,“一次加油三百,我們送您一箱牛奶。您自己拎一下吧。”
“不用了。”徐炳輝從架子上拿下一根棒棒糖,“這個就好。”
馬優悠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看到了光,看到了一團模糊的影子。影子慢慢清晰,變成了哥哥。
“哥哥……”馬優悠剛喊出這兩個字,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馬爍和焦闖連忙把病床升起來,馬爍坐在馬優悠身邊,把她摟在懷裏。
馬優悠很快掙脫了馬爍的胳膊,急切地問道:“杜芃呢?”
“還沒找到。”馬爍說道,“你先說遇到了什麽事,從頭說,說的越詳細越好。”
馬優悠閉上眼睛,長出了口氣,皺着眉說道:“讓我想想,我好像做了個很長的夢,頭很疼。”
“別着急。”武桐走過來,柔聲說道,“慢慢來。昨天早上的事情你還記得嗎?”
馬優悠點了點頭,說道:“昨天上午,我和杜芃還有小綠、大樹一起回到我們家,收快遞,布置房間,接家具。”
“非常好。”武桐繼續問道,“中午吃的什麽?”
“吃的……吃的餃子。大樹愛吃餃子,我們定的餃子。”馬優悠說道,“然後下午繼續布置,一直到晚上……”
她忽然抖了一下,馬爍感覺到,用力攬住了她的後背。
“下午的時候就全收拾好了。晚上我們在家裏吃的火鍋,小綠和大樹去超市買的食物。”
“你們什麽時候吃完的,有印象嗎?”武桐問道。
“七點吧,他們收拾好就走了。”馬優悠說道。
“然後呢?”
“然後我和杜芃一起聽音樂。”馬優悠忽然哽咽了,“他還問我,和他在一起是不是很無聊……”
這是他們共同生活的第一個晚上,卻可能也是最後一個晚上。想到這裏,馬優悠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掉下來,武桐拿出紙巾遞給她。
馬優悠擦了眼淚,深吸一口氣,說道:“然後,忽然停電了。我讓他在房間裏等着,我出去看電表。結果我剛一出門……”
馬優悠說不下去了,紮在馬爍懷裏哭了起來。
過了一會,馬爍才緩緩問道:“後來的事你還記得什麽?”
“然後我醒了,我臉上蒙着黑布,被綁在一張床上。”馬優悠說道,“杜芃在我身邊,他一直和我說話,讓我不要害怕。他讓我不要動,只要我不動,最後就能安全離開。”
“後來有人進來,把他帶走了。”馬優悠停頓了一會,“那個人走之前解開了我身上的繩子,我摘掉面罩,發現自己被關在一個沒有窗戶的屋子裏。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有人從門洞裏遞進來一杯水和一張紙。紙上寫着喝了水,躺倒床上,你就能回家了。我按照紙條的要求做,等我醒過來,就到這裏了。”
“那個人把杜芃帶走的時候,他們說什麽了。”焦闖問道。
馬優悠沉默了片刻,說道:“我聽到杜芃說,你們把她放了,我就把財産都給你們。”
幾個人同時松了口氣,也許杜芃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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