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41 章

武桐去刑偵總隊開會,馬爍帶着江臨去玩攀岩。精神放松下來,姥姥死亡的疑雲重新浮現在他眼前。他從口袋裏掏出那塊超霸手表仔細觀察,除了自然老化的痕跡,這塊手表保存得相當好。

老媽到底是怎麽說的?是說姥姥去世前給她的,還是去世前兩天給她的?他知道自己永遠都不可能真正想起來了。就像他姥爺究竟為什麽抛妻棄子,他也永遠無法知道真相,他只能選擇是否相信老媽的故事,或者已經患有阿爾茲海默症的舅舅還有另一個版本的故事。

姥姥癱瘓了十年,這一點他記得非常清楚,因為老媽無數次強調過這個數字。一個癱瘓十年的人,她的家庭會變成什麽樣?他想起靳巍說的,癱瘓最可怕的疾病,因為——

“別的病消耗的是生命,而這個病消耗的是親情。得了這個病,你活得越久家人就越讨厭你,暗地詛咒你趕緊去死,有些不堪忍受的家屬甚至會制造一場意外,結束病人毫無尊嚴和質量的生命……”

他想起小時候去過舅舅家,他依稀記得舅舅家住在平房裏,房間裏有一股嗆人的味道。姥姥躺在床上,一個嬰兒在她身上爬來爬去,那是他的表弟。每到表弟要爬出姥姥的身體,她就用唯一能動的左手把他扒拉回去。

她的左手戴着那塊手表。她只有左手能動,所以應該是舅舅或者舅媽給她戴手表的。十年,三千六百多天,七千兩百多次。

他有這樣的耐心嗎?他不知道。

他接着想到,如果癱瘓十年的是他的媽媽。當她哀求自己幫助她結束痛苦的生命時,他會怎麽做?他會拒絕嗎?他會一直拒絕嗎?也許終有一天,他也會答應這樣的要求。

但是如果癱瘓的人無人可以托付呢?如果她是個孤寡老人呢?誰會願意為了幫她解脫,甘願背負殺人的罪名呢?

馬爍用力搖了搖頭,想要把這個念頭趕出腦海。

說起來很久沒有和舅舅聯系了。上次還是父母的告別會上,見到了已經變成老人的舅舅和舅媽。

想到這裏,馬爍拿出手機,找到了表弟的手機號,也不知道他現在還用不用這個號碼了,權且試一試吧。

電話接通了,但馬爍一下子緊張起來。

“爍哥!”一個男人的聲音響起。

馬爍松了口氣,說道:“你在哪兒呢?”

“我在家呢,帶孩子呢。”表弟說道,“有啥事啊哥?”

“沒事,我舅和舅媽呢,也在家呢,還是在海南呢?”

“一直在海南,咋了,你找他們有事啊。”

雖然語氣很親切,但表弟一直在追問他打電話的意圖。馬爍忽然想起小時候總能聽到的一句京劇:我家的表哥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

“沒事。”馬爍說道,“我這不是裝修房子嗎?找到一塊老手表,我想這應該是你奶奶留下來的物件。想給你爸送過去,給他留個念想。”

“噢——”表弟拉了個長音,“那應該是我奶給我姑留下的吧。”

“對。”

“行,你直接和我爸聯系吧。”表弟說道,“他不是有點老年癡呆嘛,他要是說不要或者說不利落話,你就留着吧。”

“行。你最近怎麽樣?”馬爍随口問道。

“也還行吧……”表弟勉強地說道,“平時下班了跑跑網約車,貼補一下家用,反正還算過得去吧。我表妹怎麽樣了?”

“恢複的不錯。”

“那就好。”

接下來兩人都沒話了。沉默了一小會,表弟客套地邀請馬爍有時間過來看看孩子,馬爍答應了。然後兩人結束了通話。

馬爍看向攀岩區,江臨正在和一個同齡的小女孩交談,确切地說是小女孩追着江臨說話,江臨則一副憨憨的害羞樣子。馬爍忍不住嘴角翹起來,看來小夥子在攀岩領域裏收獲了一名粉絲。

兩個孩子不知道聊到了什麽,江臨忽然皺起眉頭,然後用力搖了搖頭,接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小女孩追了他幾步,然後喪氣地停在原地。

這可不好啊,年輕人。馬爍心裏想着。江臨氣鼓鼓地走過來,坐到他對面。

“怎麽了?和小朋友鬧矛盾了?”馬爍問道。

“沒事。”江臨搖了搖頭。

“你和我說實話,我給你買冰激淩。”馬爍笑着說。他現在好像體會到了帶孩子的樂趣,就是花一點錢就能收買他們。

江臨看了一眼馬爍,把臉轉到一邊,說道:“不吃。”

“看來很嚴重啊。”馬爍打趣道。

過了一會,江臨還是忍不住說道:“她問我你是不是我爸爸。”

馬爍心裏一顫,問道:“那你怎麽說?”

“我說不是。”江臨還在生氣,“她就問我,能不能把你介紹給她媽媽!”

馬爍愣了一下,然後哈哈笑了起來:“你們小孩子現在都這麽說話嗎?”

“有什麽好笑的?”江臨嘟着嘴說道,“還不是你們大人太不靠譜了!”

馬爍止住笑,點頭道:“對。”

江臨走到馬爍面前,鄭重其事地說道:“本來不想說,但看你還挺搶手的,還是問你一下吧,你想不想和我媽媽在一起?”

馬爍的臉立刻紅了。

“你這叫什麽問題!”他慌亂地應付道,“你怎麽……”

“你們可以生個自己的小孩!”江臨說道。

馬爍愣住了,過了半晌才問道:“你……為什麽這麽想?”

“只要你對我媽媽好就可以了,我不會介意的。”江臨繼續說道,“只要你能保護我媽媽,等我到18歲就不用你們管了。”

馬爍心頭像是被馬蜂蜇了一下,他一把将江臨攬到胸前,質問道:“你在說什麽呢!”

江臨低下頭,輕輕說道:“我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

馬爍輕撫着江臨的後背,柔聲說道:“沒人覺得你是麻煩,我們都喜歡你。你看,你都把叔叔整出汗了,以後可別這麽說了。”

“那你喜不喜歡我媽媽?”江臨锲而不舍地問道。

“咱們不聊這個了好嗎?”馬爍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這些話叔叔留着親自對你媽媽說,好不好?”

江臨思考了一下,勉強地點了點頭,然後問道:“那我還問別人嗎?”

看來這孩子是不問清楚不罷休啊,馬爍想告訴他自己和武桐只是同事,但是這樣對他會不會造成傷害?于是馬爍又窘迫地搓了搓臉,說道:“你暫時先不用問別的叔叔了。”

江臨笑了起來,露出兩個剛掉完奶牙的黑洞。

馬爍都不知道怎麽和這個孩子聊天了,當成孩子聊?很多方面他比大人看的都透徹,當成大人聊?也不是那麽回事。

過了片刻,江臨抓起馬爍的手指,小聲問道:“那你以後還能接送我嗎?”

“可以啊。”馬爍轉了轉眼睛,“你為什麽想讓叔叔接送你?”

“因為……”江臨哼唧了一會,說道,“因為這周沒人欺負我了。”

噢。因為一個成年男人送江臨上學,震懾了那些經常欺負江臨的同學。馬爍點了點頭,說道:“那以後叔叔有空就去接送你,好不好?”

江臨點了點頭,又說道:“那你可以穿這身新衣服去嗎?”

“行!”馬爍苦笑了下,竟然被一個小鬼嫌棄了。

江臨看向馬爍身後,然後說道:“那你抱抱我。”

馬爍把江臨抱在懷裏,看到江臨朝自己身後擺出神氣的表情。他轉過頭,看到一個年輕媽媽牽着個小女孩,小女孩正朝着他們這邊看過來。

就是剛才和江臨談話的小女孩。

“你們吃飯了嗎?”武桐發來信息。

“還沒。”

“你們過來找我吧。”武桐發來一個定位,在刑偵總隊旁邊的胡同裏。

馬爍帶着江臨走進胡同裏的東北菜小飯館,看到武桐坐在窗邊,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桌上擺着三盤菜,溜肉段、地三鮮和青椒幹豆腐,空氣中彌漫着誘人垂涎的香氣。

“這麽快就預演完了?”馬爍問道,接過江臨遞過來的酒精濕巾擦手。

“是啊。”武桐點點頭。

“不順利?”

“不,很順利。”

武桐給江臨的碗裏夾了幾塊溜肉段,江臨乖乖吃了起來,嘴裏發出咔嚓、咔嚓的酥脆聲音。

“那你愁什麽?”馬爍也忍不住夾了一塊溜肉段塞進嘴裏,果然好吃。

“就是太順利了。”武桐探過身子,“而且我總感覺主持預演的那個家夥不懷好意。”

武桐是個非常職業的人,一向公事公辦。馬爍從她嘴裏聽到這樣的話,知道情況只可能更糟糕,于是大腦飛快運轉起來。

“那人是誰?”

“二組組長,姓孫。”

“孫賀?”馬爍眼中射出光芒。

“你認識他?”武桐皺眉道。

“當然。九年前我們那個案子,那家夥是調查組成員。”馬爍小聲說道,“我記得很清楚,他在審我的時候,總是有意無意引導我往抓捕時打傷嫌疑人的方向上說。我當時還以為他是為了保護我們。後來我才知道上面已經決定驗屍了,如果我當時說謊,我們早都被開除了。”

“所以你覺得他是故意的?”武桐也壓低了聲音。

“是啊,他很清楚調查組來審我們的目的就是看我們有沒有悔過,如果老實交代就放我們一條生路。既然如此,他為什麽還要往死路上帶我們?”

“你們得罪過他?”

馬爍聳了聳肩,說道:“我肯定沒得罪過他,但是我搭檔就不好說了。他那時候號稱未來之星,你懂的,很狂。”

“敢作不敢當,算哪門子狂。”武桐撇了撇嘴,接着問道,“後來呢?你搭檔說謊屬于對抗審查,他怎麽逃過一劫的?”

“調查組長把他說謊的審查材料換掉了。”馬爍說道,“可能是愛才吧,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

“調查組長?”武桐沉吟了一下,習慣性地用刑警思維質疑道,“替換材料可不是小事,你是怎麽知道這些的?”

“那個孫賀在四處吹風。”馬爍說道,“孫賀審的我們倆,審查材料就是他整理的,但是最終審查報告上的材料被替換了,他肯定一眼就看出來。能接觸到這些東西的就那兩三個人,誰換掉的不是一目了然嘛。但是當時結果已經定了,他也不能明着去翻案,只好四處吹風,說調查組長徇私舞弊。”

“你認識那個組長嗎?”

“我不認識。”馬爍搖了搖頭,“好像姓金……”

“金什麽?”

“不知道。但他是刑總的人,這個我知道。”

“刑總姓金的……”武桐打開手機OA系統的名冊,找到刑偵總隊,搜索關鍵詞“金”,很快顯示沒有結果。

“我是不是記錯了?”馬爍遲疑道。

“沒有。”武桐看着馬爍,“以前确實有個姓金的。”

“然後呢?”

“他就是持槍拒捕,殺害你搭檔的那個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