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26 章

盡管臨近午夜,但酒店大堂裏還是人來人往,咖啡廳裏也幾乎坐滿了人。很多漂亮的男人和女人穿插在其中,他們端坐着,也在偷偷張望着,向每一個朝他們看過去的男人或女人投去暧昧的目光,尋覓下一筆各取所需的交易。他們等待着客人,就像柏鷺鳥等待着大象。

馬爍和武桐坐在角落裏,短短五分鐘已經有三個男人過來找武桐搭讪了。他們看起來都很像大象,手上戴着金表,肚子上頂着金色“H”帶扣,毫不掩飾色迷迷的眼神。

第三個男人過來甚至直接問兩萬怎麽樣,馬爍忍不住要起身抽他,被武桐攔了下來。武桐微笑着對男人說道,這位是我先生。男人撇撇嘴走了,沒有表現出一絲尴尬和歉意。

“我們是不是坐錯地方了。”馬爍說道。

“不是我們坐錯地方了,是她來錯地方了。”武桐看着馬爍身後說道。

馬爍轉過頭,看到餘詩詩一邊四處張望一邊朝咖啡廳走過來。

兩人起身迎了過去。餘詩詩見到他們,眼中閃過一絲恐懼。

“我們到外面坐吧。”武桐回頭看了眼咖啡廳,“那邊無聊的人有點多。”

餘詩詩老老實實跟在兩人身後,武桐輕車熟路地領着他們穿過走廊,來到戶外的酒吧。這裏就清靜許多,大都是朋友們在喝酒聊天。

“你們喝什麽?”餘詩詩緊張地問道,“我去點。”

武桐按住餘詩詩冰冷的手,微笑着說道:“我們有規定,不能讓你花錢。我知道這裏的黑啤酒不錯,想要嘗嘗嗎?”

餘詩詩茫然地點了點頭。

然後她叫來服務員,點了兩杯黑啤酒,一盤酸黃瓜和一份烤薯角。

“先生要一瓶蘇打水。”武桐一邊說一邊把菜單遞給服務員。

馬爍困惑地看着武桐,難道和嫌疑人喝酒也是她的辦案套路?但武桐既然已經點了,他也不能再說什麽。最壞的結果無非就是餘詩詩今晚說的話沒法落實成有效供詞,這又能怎樣呢?想到這裏,馬爍也放松下來。

很快服務員把酒水食物端上來,還點燃了一枚蠟燭。武桐掃碼付了錢,把一杯啤酒放到餘詩詩面前,拿起另一杯碰了一下,然後說道:“來吧,幹杯。你喝一口,之後你說的話,我們就不能當成供詞了。”

餘詩詩先是茫然,随即好像明白了一些,然後更茫然了。她端起酒杯,看到武桐一口氣喝了将近一半,自己也跟着喝了那麽多。

“我能理解你的痛苦。”武桐說道,“十幾年那樣的生活,誰也受不了。”

餘詩詩低下頭,把滿臉的辛酸藏進陰影。

“好不容易快熬出頭了,沒想到,一個30%成功率的手術居然成功了。”武桐又和她碰了一杯,這一次她把剩下的啤酒一口喝幹。

餘詩詩看着她喝幹,自己也跟着喝幹。

馬爍暗自咋舌,一杯500ml的黑啤酒兩口就幹了,女人都這麽能喝嗎?

武桐叫來服務員,指了指空杯。服務員心領神會,又端過兩杯黑啤酒。

“聽說你丈夫去世了,我真的替你慶幸。”武桐緩緩說道。

餘詩詩擡起頭,驚訝地望着武桐,眼睛一閃一閃的。

“我不是以一個警察的身份說這些話,是以一個女人的身份。”武桐頓了頓說道,“我就有一點不明白,你為什麽不選擇離婚?”

餘詩詩張了張嘴,但什麽都沒說出來,她望着武桐,眼淚簌簌掉下來。

“你不能離婚,對不對?你也不能不和他結婚?”武桐問道。

餘詩詩輕輕點了點頭。

“不管什麽理由,總之你被綁架了,伺候一個你根本不愛的男人十幾年,耗盡了青春。”武桐繼續說道,“有人在乎過你的感受嗎?你的家人?父母?”

餘詩詩搖了搖頭,淚珠掉落,在燭光的映染下化作一顆顆墜落的流星。

“就沒人和你說,你要離開這個男人,離開這樣的生活嗎?”

餘詩詩又搖了搖頭。

武桐深呼吸了兩口氣,緩緩說道:“所以,你的家人,他們其實是知道你在受苦的,對吧。但他們選擇視而不見,還說什麽嫁雞随雞嫁狗随狗,嫁什麽人都是你的命。對嗎?”

餘詩詩點了點頭。

“他們還說,女人要從一而終,否則會被人家戳脊梁骨,對嗎?”

餘詩詩又點了點頭。

“你相信這些屁話嗎?”武桐問道。

“我……”餘詩詩終于開口了,“我的家人還在老家生活,我的婆家在老家有很大的勢力。”

“所以他們的生活全靠你的婚姻?”

“如果我離婚的話,我婆家會搞死我家人,我老家是個小地方……”

“這話是誰說的?”武桐打斷餘詩詩的話,“你公婆?還是你丈夫?”

餘詩詩小聲回答道:“是我父母說的,還有我哥哥。”

武桐看着餘詩詩好久,緩緩說道:“你有沒有想過另一種可能性,你的父母和哥哥早被你婆家收買了,他們早就打算犧牲你,從你婆家換取好處,所以才編出這樣的話來吓唬你。就因為你離個婚,你婆家就敢搞死你家人?怎麽可能呢?”

“你沒有真正見過,就不會真正了解的。”餘詩詩搖頭道,“這種事在北京可能不會發生,但在我們那種小地方真的有。雖然他們不敢真的殺人,但他們有無數方法讓你活不下去。”

武桐還想說什麽,但是忍住了。她看向馬爍,馬爍掏出手機,翻出靳巍的照片,放到餘詩詩面前:“我們找你,是想讓你認個人。”

餘詩詩看了一眼照片,又看了看馬爍。

“有一天晚上你參加了親人互助會。”馬爍緩緩說道,“你說你丈夫有嚴重的心髒病,不能工作。你辛苦賺錢,還要帶着他四處求醫,家裏十分貧困。然後你說他做了個成功率只有30%的手術,結果成功了。這時候你的情緒崩潰了,哭着跑了出去。”

“你怎麽知道?”餘詩詩驚訝地問道。

“我還知道有個戴着帽子和口罩的笨蛋在那鼓掌。”馬爍看着餘詩詩,誠懇地說道,“我就是那個笨蛋。對不起。”

“沒關……”餘詩詩慘笑了一下,又忍不住哭了,急忙捂住口鼻,低下頭。

“我常常為這件事自責,也常常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所以我記得你跑出去以後有個白頭發的男人也追了出去。他是去找你了,對嗎?”馬爍問道。

“對。”餘詩詩點了點頭。

“他和你說什麽了?”

“他是個志願者,擔心我出狀況。”餘詩詩低着頭說道,“他陪我聊天,等我情緒穩定就走了。”

“你們後來見過面嗎?”馬爍問道。

餘詩詩擡起頭,堅定地說道:“沒有。”

“上周四你給我打電話說你遇到了麻煩。”馬爍說道,“是誰找你麻煩?”

“我不知道。”餘詩詩慌了一下。

“他還在騷擾你嗎?”

餘詩詩猶豫地搖了搖頭。

馬爍指着手機屏幕上的靳巍照片說道:“另一個認識他的人被謀殺了。這也就是我們為什麽來找你。你有可能是下一個受害者。”

餘詩詩猛然想起剛才的電話,她的臉色立刻變了。

“你還知道什麽?”馬爍問道。

“我……”餘詩詩下意識看了一眼手機。

馬爍拿起餘詩詩的手機,說道:“是在這裏嗎?”

上午九點,馬爍第一個在網監中心傳達室登記。本來武桐說好今天給他放一天假,但是昨晚在餘詩詩那裏取得了意外收獲,他今天便拿着餘詩詩的手機來網絡安全中心調取通信記錄了。

半小時後,他拿着一個厚厚的牛皮口袋出了網監中心大門,坐到車裏,一張一張翻起來。然後他看到了那條短信:有人幫你殺了你丈夫,對吧。

餘詩詩在這個城市舉目無親,能幫她殺了丈夫的人,除了徐炳輝,就是那個追着她出去的志願者靳巍了。那個靳巍不僅幫她殺了丈夫,還幫窦勇殺了患有唐氏綜合症的兒子。肯定還有更多人。

現在的問題是他們依然找不到靳巍殺人的證據,所有死者早都火化了。

馬爍忽然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張宏的手機號碼沒有收到任何可疑短信,微信數據恢複後也沒有發現可疑的信息,那麽他們是怎麽聯系的呢?

武桐坐在餘詩詩對面,這一次是真刀真槍的審訊了。可無論武桐怎麽問餘詩詩就是不松口,堅稱沒有再見過靳巍,也不知道這個短信是什麽意思。

餘詩詩對武桐講了上周六晚上收到這條短信的前後,包括被人拉閘停電、堵貓眼,還發現有人藏在樓梯間。

武桐讓焦闖帶人去查餘詩詩家的監控。焦闖看到自己一天沒來就發生了這麽多變化,也是心有不安。又看到武桐對自己表情冰冷,知道她已經發現自己開小差了,于是立刻帶人離開。

“他說和你交換一個秘密,什麽秘密?”馬爍問道。

餘詩詩搖搖頭,說道:“我能知道什麽秘密?”

“什麽秘密?”徐炳輝問道。

他坐在寬大的老板椅上,他很讨厭面前這個獐頭鼠目、一雙小眼睛四處亂轉的男人。他見過這個男人幾次,知道他是杜芃的叔叔,叫什麽邦叔。

五分鐘前,秘書說邦叔要見自己,他很奇怪,但是本着服務精神,還是親自招待了邦叔。沒想到這個看着就很猥瑣的男人一張嘴就問自己知道什麽秘密。

“那我提醒你一下。”邦叔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十七年前,你老丈人在濱海新區有艘游艇。”

徐炳輝一下就愣住了。

邦叔對他的反應非常滿意,接着說道:“有一天你帶着一對母子出海,第二天可是你一個人回來的。”

徐炳輝看着他,沒有說話。

“你要問我怎麽知道的。”邦叔笑了笑,“那個孩子是你兒子吧,他拽着我問東問西,真可愛。”

噢!徐炳輝猛然想起來,游艇碼頭上有個管理員,原來就是他。

徐炳輝清了清嗓子,問道:“你要幹什麽?”

“想起來了?”邦叔笑着問道。

徐炳輝點了點頭。

“好,那既然咱們也是故人,我就不藏着掖着了。”邦叔說道,“我侄子,你知道是誰吧。”

徐炳輝又點了點頭。

“我哥哥嫂子身後給他留了一大筆保險金。”邦叔說道,“按說呢,這筆錢放在銀行裏,利息就夠他活了。等哪天我老了一蹬腿,我兒子,也就是他哥,還能繼續照顧他。都是自家人,您說對不對。”

徐炳輝盯着邦叔,沒有說話。

“可是我這侄子非得談個女朋友,就那個瘸子丫頭。您說這不是搗亂嗎?瘸子配瞎子,說出去還不讓笑話死?”邦叔說着猥瑣地笑了笑,“再說了,你說他倆萬一要結婚了,那我哥哥嫂子這點身後錢不就肥水流了外人田嗎?”

“你到底想要幹什麽?”徐炳輝問道。

“還能幹什麽啊,就是和您念叨念叨。”邦叔一邊說一邊起身,“您忙,我告辭了。”

說完這句話,邦叔轉身離開了。

徐炳輝看着窗外的五角楓樹,幾場春雨下來,新枝芽越來越多了。他何嘗不明白邦叔的想法,這個老混蛋是想把親侄子害死,霸占哥哥嫂子的保險金。看來他把侄子送到這裏托管,是早就計劃好的。

只不過那件事已經過了快二十年了,就算他知道也找不到證據。既然如此就沒什麽好怕的。徐炳輝松了口氣,這件事絕對不能答應他,而且下次如果他再找自己,就錄好音,找馬爍抓他。

他正在思考,手機響了起來,是柴韻打來了。

“我和爸爸說過了。”柴韻說道,盡管她還在刻意保持着疏離的語氣,但是興奮的情緒已經抑制不住了。

徐炳輝心髒狂跳起來,問道:“爸爸怎麽說?”

“他同意了。”

“什麽?”徐炳輝興奮得揮了揮拳頭,他沒想過柴镛閣這麽快就同意了。

“你怎麽和爸爸說的?”徐炳輝問道。

“我就說你想讓康養中心上市,他問我想好沒想好,我說想好了。然後把你給我的協議拿給他看了,他說你簽字他就簽字。”柴韻說道。

“我現在就簽!”徐炳輝說道,“你在家等我,我接你去見律師。”

“爸爸還說……”

“說什麽?”

“說今年彩虹基金周年,他會過來,幫你宣傳上市。”

徐炳輝癱在老板椅上,感受着成功在血液裏流動。

“喂?”柴韻說道。

“在呢。”

“我有個朋友在廣州做苗圃的,她說廣州深圳那邊的鮮花生意很好做,我想給餘詩詩出錢,讓她去廣州開個花店。一年至少也有幾十萬的收入。”

“你真的太好了。”徐炳輝摩挲着額頭說道。

“你自己和她說吧。”說完柴韻挂斷了電話。

徐炳輝嘆了口氣,他也不知道餘詩詩還能不能從公安局裏出來。昨晚馬爍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真的吓到了。他早就猜到餘詩詩老公的死有蹊跷,也猜到是靳巍在幫她。他不能眼睜睜看着餘詩詩被警察帶走,因為他絕不能讓餘詩詩供出靳巍來。

于是他聯系了靳巍,告訴他餘詩詩在凱賓斯基酒店,警察因為她丈夫的死因正要去調查她。靳巍什麽都沒說就挂斷了電話,這就等于承認了他和這件事有關系。

徐炳輝一夜都沒睡好覺,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他再次站到人生的十字路口。十七年前他和柴韻結婚,完成了鯉魚躍龍門的命運逆轉。現在,他迎來了第二次魚躍龍門的挑戰——康養中心上市,他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唯獨漏了餘詩詩。

餘詩詩抓着靳巍的秘密,靳巍抓着他的秘密,他們是一連串多米諾骨牌。

他踱步到落地窗前,看着随風飛舞的五角楓,心情稍微舒暢了一點。沒什麽大不了的,他寬慰自己,餘詩詩老公死于心髒病突發,這是經過官方認證的,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也翻不了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