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25 章
馬爍回到隊部時,西山華府的物業經理已經帶着地下車庫的監控視頻和車輛進出記錄等候多時了。進出記錄有兩種,一種是值班保安手寫登記的,一種是攝像頭拍照車牌時自動生成的電子記錄。
不愧是頂級物業,馬爍一邊翻看保安登記記錄一邊想着,為了避免值班保安偷懶抄電子記錄,物業給他們分配了不同顏色的筆。加上這種高級社區進出車輛本來就很少,所以過後根據時間選擇不同顏色的筆補抄電子記錄,比老老實實記錄更麻煩。
“馬警官,我來向您介紹一下我們西山華府的出入路線。”西裝筆挺的物業經理介紹道,“西山華府是人車分流,所有車輛都走地下,單向進出。”
“好的。”馬爍點點頭。
“咱們繼續往下看。”物業經理彬彬有禮地說道,“我們地下共有531個車位,車位和住戶比将近1:2,全部都是固定車位。外來車輛統一停放到後門外的來賓停車場。所以不存在外部車輛進來的可能。”
“嗯。”馬爍點點頭。
“這個B053號監控器能夠看到業主徐先生家尾號385的車。”
物業經理打開一個視頻,中間是一條雙向行車道,兩邊是車位,雖然兩側各有一個水泥柱,但是能看出車輛側面的輪廓。
“您看,左邊靠上這輛就是徐先生家的車。”物業經理指着屏幕說道。
“他是什麽時候開出去的?”
“是3月13日下午17:03駛出地下停車場的。”物業經理在界面的查詢時間框裏輸入17:03,選擇出口攝像頭。很快屏幕上出現停車場出口的畫面,接着徐炳輝開着大切諾基通過出口,人臉和車牌都十分清晰。
“他上一次開這個車是什麽時候?”馬爍問道。
“3月3號,周二。”物業經理調出進出記錄,“再上一次2月24號,也是周二。應該是另一輛車限行時用這個車代步。”
“2月13號呢?下午3點,你查一下。”
物業經理輸入日期,調出B053的監控畫面,大切諾基停在車位上。
“怎麽能看到車牌號?”馬爍問道。
“這個……”物業經理沉吟了一下,“您放心,如果車牌號不對,車是絕對進不來的。我們要對華府所有業主的安全負責。而且我們的保安每隔半小時巡邏一次,會核對車牌號和車位上方的車牌卡是否一致。”
馬爍點了點頭:“您再給我調一下2月11號和12號的監控。”
物業經理調出監控畫面,大切諾基仍然停在車位上。
馬爍拷貝了全部視頻,送物業經理離開,回來後直奔武桐的辦公室。武桐站在茶幾旁邊,茶幾上放着紙箱,封條已經撕開,裝着布條的證物袋散落在茶幾上。
“應該是套牌車。”馬爍簡明扼要地說道。
“你覺得會不會是巧合?”武桐問道,但眼睛依然盯着紙箱。
“不會。”馬爍立刻回答。
武桐擡起頭,看着馬爍。
“湊巧被套牌,湊巧也認識一個頭發花白的男人,死者還湊巧去過徐炳輝的康養中心。”馬爍搖頭道,“這絕對不是巧合。”
武桐點點頭,說道:“我也這麽想,而且徐炳輝的老婆也在說謊。”
“她說什麽了?”
“這些撕壞的內衣不是她的。”
“啊?”馬爍愣了一下。
“她一個從小就家境優越的富家女,怎麽會穿這種廉價內衣?”武桐拿起一個證物袋說道,“而且這些東西拿出來的時候,我特意觀察了她的反應,震驚、憤怒,卻沒有羞恥。”
“所以她在替她老公遮醜?”馬爍問道。
她把證物袋輕輕放在茶幾上,說道:“是替自己遮醜。”
“這個要跟進嗎?”馬爍指着茶幾問道。
“這要取決于徐炳輝有沒有嫌疑。”武桐說道。
“我先去查那輛車,如果能找到這些東西的主人就更好了。”馬爍說道。
武桐點點頭,眼睛依舊盯着茶幾的破布條。
“你怎麽了?”馬爍問道。
武桐看向馬爍,搖了搖頭。馬爍第一次從武桐眼睛裏看到某種目光,他無法形容這種感覺。
“對了,有個事情我得和你報備一下。”馬爍說道,“我妹妹正在徐炳輝的康養中心複健。而且她過段日子會到徐炳輝的彩虹基金工作。如果調查出徐炳輝真的有嫌疑,就随時讓我避嫌吧。”
武桐微微一笑,說道:“如果徐炳輝真有嫌疑,不是應該你避嫌,而是讓你妹妹避險。對了,剛才我見到馬優悠了。真好,長得可愛,性格也好。”
馬爍苦笑了一下,心裏有個揮之不去的聲音低語:長得可愛,性格也好,卻變成了這個樣子。
“你妹妹很熱情。”武桐笑着說,“我們聊了好一會呢。”
“啊?你們聊什麽了?”馬爍問道。
“随便聊聊。”武桐一邊說一邊把證物袋都放回紙箱。“過來幫忙。”
兩人一起把紙箱重新封住,武桐讓馬爍把紙箱先放進鐵皮櫃的最下層。
“我讓你給她買生日禮物,你不聽,被人家男朋友比下去了吧。”武桐笑着說道。
“男朋友?”
武桐用手指在鎖骨前面畫了一條線。
“噢。”馬爍恍然大悟,又遲疑起來,杜芃真的是馬優悠男朋友嗎?
“對了,明天你放一天假吧。”武桐忽然換了個話題。
“為什麽?”
“休息一天,你已經好幾天沒休息了。”武桐說道。
“沒事,我不用。”馬爍急忙說道。
“好吧。”武桐嘆了口氣,說道,“明天焦闖回來我還要找他聊聊。這種事我眼睛不揉沙子。但我不想讓你在旁邊,你會很尴尬。”
“噢,好吧。”
“明天去給你妹妹補個生日禮物吧。”
馬爍立刻點點頭,就算武桐不說,他也得買一份大禮補給妹妹。
馬爍回到機房,支隊技術科的人正在把機房的電腦連接到市局指揮中心的服務器,這樣就可以直接查看全市公共場所的監控了。技術科帶隊警官正是張宏墜樓現場查勘的那個男警官,他看到馬爍,臉上立刻露出尴尬的神色。
很快調試完成,馬爍讓武桐調配給他的三個實習警員坐在三臺電腦前,自己操縱連接大屏幕的電腦,找到西山華府西側頤和西路的交通攝像頭,輸入3月13日17:00。大屏幕上立刻彈出監控畫面,一條雙向車道的小路上,沒有車輛駛過。
馬爍調到4X播放,很快大切諾基出現在畫面中,由北向南行駛。經過路口的交通攝像頭,車輛繼續向南行駛,直到經過第三個路口,路口沒有監控。
“你們分別按照左前右的路線找這輛車。”馬爍說道。
很快一個警員喊道:“找到了!”
馬爍把畫面切到大屏幕上,大切諾基出現在畫面中。
就這樣,馬爍一直追蹤到西郊陵園。車子駛進陵園後,馬爍讓實習警員立刻找陵園停車場的攝像頭。
“馬哥!”一個人喊道。
馬爍切換畫面,空曠的停車場上站着一個女人,大切諾基緩緩向她駛去。女人上車後兩人離開。直到半小時後,車子經過一個高清攝像頭,終于拍下了女人的正臉。馬爍覺得這個女人有些面熟,忽然想起來她就是那個在親人互助會上掩面逃走的女人。
馬爍撥通了徐炳輝的電話,問他周五晚上是不是和一個女士見面了。
徐炳輝沉默了幾秒鐘,馬爍又說道:“在西郊陵園。”
“是。”徐炳輝立刻承認,現在已經沒有任何隐瞞的必要了。
“那位女士是誰?”
“她就是餘詩詩。”
這次輪到馬爍沉默了。
“是這樣。”徐炳輝解釋道,“餘詩詩以前是我的員工,後來辭職了。直到去年她丈夫做手術又住回到康養中心,這才又恢複了聯系。上周五你不是和我說她找你求助,電話打一半就斷了嘛。我也有些擔心,就去找她了。好在沒什麽事。”
“我記得我問你的時候,你沒表現出認識她。”馬爍說道。
“對。”徐炳輝沉默了一會說道,“我們以前是情人關系,這件事被我夫人知道後她就辭職了。有這麽一層關系在,雖然幫她純粹是出于情分,但是我也不想讓我夫人知道。所以那天下意識沒和你說實話。”
“她給我打電話的時候,你們在一起。”馬爍說道。
“是的。”
“我記得她說有個人冒充警察給她打電話,那個人知道她是獨居。”馬爍看着大屏幕上的餘詩詩,“可我記得她丈夫的手術非常成功。她們離婚了?”
徐炳輝沉默了一會,說道:“沒有,她丈夫去世了。”
“去世多久了?”
“好像是出院沒多久就去世了。”徐炳輝說道,“心髒病偶然性很大。”
“噢。所以她去西郊陵園是看她丈夫?”馬爍問道。
“對。”
“那天是她丈夫的忌日?”
“應該不是吧。”
“徐總。”
“啊?”忽然被叫到名字,徐炳輝也有一絲慌張。
“她現在在哪?”
“在……在凱賓斯基酒店。”
餘詩詩赤裸着站在客房的落地窗前,面前就是流光溢彩的三環夜景。
十七年前的一個晚上,她結束了和徐炳輝的幽會。回家的路上,她忽然心血來潮,站在街邊數着他們剛才開的那間房。她找到了那扇比指甲蓋還小的黑漆漆的窗戶,原來從上往下看一覽無餘,從下往上看卻什麽都看不到。
下次幽會的時候,她便關掉了燈,赤裸着站在落地窗前,看着世界在自己的腳下奔流,她覺得整個世界都是自己的。
從那以後,她便養成了裸體站在窗邊欣賞夜景的習慣,那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時光。之後無數個冰冷的夜裏,她都是抱着那段回憶才能入眠。
她拿起香槟小酌了一口,仿佛又回到了當年的殘夢。我不是在做夢,她提醒自己,這句話在她胸腔裏激起一股熱血,直沖頭頂。
擺在玻璃板桌面上的iPhone響了一下,這是昨天徐炳輝送給她的。她一直把玩這部手機,這個世界真是奇妙,她老公在30%稱功率的手術中活了下來,卻死在了一部已經淘汰的上一代iPhone裏。
她拿起手機,是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
“凱賓斯基住着舒服嗎?”
一股熟悉的寒意從背後升起,就像一條冰涼滑膩的蛇纏在了她身上。她一口幹掉香槟,壓下了這股惡心,回了一條短信。
“你在看着我嗎?”
接着她往窗邊走了兩步,伸開雙臂擺出一個大字。她已經橫下心,誰敢攪亂她的美夢,她就和誰拼命。
手機又響了一下。
“這就是你的态度嗎?”
她給對方回了個短信。
“你是個連臉都不敢露的懦夫,我不和懦夫說話。”
電話響了,是對方打來的。
餘詩詩接通了電話,沒有說話。一個冷冰冰的女聲響起:“既然你不想和我說話,那我就和你的婆家人說說,你是怎麽害死你丈夫的,看看他們會怎麽對付你的父母和哥哥。”
這句話擊中了餘詩詩的命門,她瞪大雙眼,僵在原地。
她之所以忍受丈夫十幾年,賠上了自己的前半生,就是因為父母和哥哥在自己婆家人的手心裏攥着。按照新時代的觀念,她應該為自己的幸福和人生負責,而不是犧牲自己成全家人。她也明白這個道理,但從小就灌輸在她靈魂深處的觀念永遠無法擺脫。
所以她可以為蔣欣在《歡樂頌》裏的悲慘遭遇痛哭,可以為馬伊利在《我的前半生》裏的浴火重生歡呼,但輪到了她自己,她就只有默默承受,甚至好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
就連她和徐炳輝的婚外情,也是徐炳輝完全掌握主動的,她只是接受。她與命運抗争取得的唯一勝利無非就是外遇後消除了對丈夫的愧疚之心。
她羨慕那些年輕女孩,但她永遠沒法做到那樣的灑脫和獨立,盡管她知道世界原本就應該是這樣的。
“你想怎麽樣?”餘詩詩問道。
“我想讓全世界知道你的真面目。”對方冷冰冰地說道。
餘詩詩想說話,但卻被脖子上那條虛空的蟒蛇鎖住了喉嚨。
“我怎麽得罪你了?”餘詩詩艱難地說道。
“這不是你該想的,你現在要想的是你的家人會被怎樣折磨。等你想清楚這一點,我會再找你的。”說完對方挂斷了電話。
餘詩詩跌坐在地毯上。對方一句話就把她踢下深淵。她當然知道家人會被怎麽折磨,她見過太多慘痛的實例。若不是忌憚這一點,她當年也不會咬着牙答應嫁給那個病鬼。
就在她被恐懼啃噬的時候,手機忽然又響了起來。
她吓了一跳,抓起手機一看,來電顯示:馬警官。她深吸了兩口氣,然後接通電話。
“餘詩詩,你好,我是馬爍。之前我們通過話。”馬爍說道。
“馬警官好。”
“我聽徐總說你住在凱賓斯基酒店。”
“啊!”餘詩詩顫了一下,她不知道徐炳輝為什麽要告訴馬爍她住在哪,但心裏升起不祥的預感。
“我們在酒店大堂,有幾個問題想要問你。”馬爍說道,“你是想讓我們上去還是你下來?”
“我……我下去吧。”餘詩詩說道,“五分鐘。”
“好的。我們在大堂咖啡廳等你。”
“等一下。”餘詩詩追着問道,“你們找我什麽事,方便說嗎?”
“關于你丈夫。”
聽到這句話,餘詩詩的心髒停了一拍,跌在又軟又厚的伊朗地毯上。她不知道怎麽挂斷了電話,怎麽胡亂穿上衣服,怎麽魂不守舍地沖出客房,朝着電梯走去。
就在這時,一個男人朝他走了過來。男人戴着帽子,但他擡起頭的一瞬間,她認出了這個男人。那個只見了一面就托付了命運的男人,那個把她救出地獄然後銷聲匿跡的男人,那個沉默木讷、眼光溫柔的男人。
他向她張開雙臂。他就像一塊巨大的磁體,她撲進了他的懷裏。男人抱着她回到她的客房,關上門,在黑暗中輕輕松開了她。
“警察在下面。”她顫抖着說道。
“我知道。”男人的聲音堅定而溫柔,“我來是想告訴你,不要怕。他們什麽證據都不會有的。他們一定會詐你,甚至會給你上測謊儀。不用擔心,你只需要把我忘了,然後把你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他們就可以了。”
“把你忘了?”她看着他模糊的身影。
“對,忘了我們在樹林裏的對話,忘了你把鑰匙放在消防櫃裏,忘了你還在鑰匙下面夾了根頭發。”男人在黑暗中笑了一下,“如果警察問你認不認識我,你就說見過我,因為我是志願者,而你是病人家屬,我們沒見過就太假了。”
“對不起,給你添了這麽大麻煩。”
“不要這麽想。”男人伸出雙臂,和她擁抱了一下,好像要把自己的力量傳送給她,“你現在下樓吧,我一會兒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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