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21 章
靳巍提供了完美的不在場證明,但馬爍并不感到意外。因為窦勇被殺案已經确定是雙人團夥作案,所以靳巍的不在場證明也只能如字面意思一樣證明他沒有在現場,僅此而已。殺人的可能是他同夥。
于是馬爍拿出真正的殺手锏,看靳巍如何應對。
“今年2月11日到2月12日期間,你的行程是什麽?”
靳巍又翻看了一會手機,然後說道:“那一周我在休年假。”
“2月11日是正月初十,剛過完春節你就休年假嗎?”馬爍立刻追問道。
“對。”靳巍點頭道。
“說一下你的行程。”馬爍盯着靳巍說道。
“那一周我一直在家休息。”靳巍說道,“你知道,像我們這種公司,員工來自全國各地,通常正月十五以後才會回到正軌。我雖然是本地人,但是只有我自己去上班也沒有意義,所以老板就強制給我們本地人休了年假。”
“強制休假?”馬爍問道。
“是的。”靳巍笑道,“我一天帶薪年假的工資是1500,沒有哪個老板願意真正支付這個成本。”
“這一周你在做什麽?”馬爍問道。
“在家。”靳巍看向武桐,“看看書,健健身,做做飯,一周過去很快的。”
“整整一星期都在家,沒出去過嗎?”馬爍問道。
靳巍想了想,然後謹慎地說道:“應該是的。”
“誰能證明你呆在家裏?”馬爍問道。
靳巍想了想說道:“我會從網上購買食物和日用品,應該有消費記錄。”
“有快遞員或者外賣員能證實你在家嗎?”馬爍又問道。
“我會讓他們把東西放在門口,等他們走了我再拿。”靳巍看向武桐解釋道,“現在流行無接觸配送,但我和他們通過電話。”
馬爍點了點頭,繼續問道:“你有沒有下過樓,倒垃圾之類的。電梯攝像頭或者小區監控能拍到你的?”
靳巍搖了搖頭說道:“我想不起來你說的那兩天我有沒有下樓了。但我的生活垃圾非常少,基本三四天倒一次就可以了。”
“三四天倒一次?”馬爍問道。
“對,我崇尚環保。”靳巍認真地說道。
“可是你剛才說你會在家做飯。做飯沒有廚餘垃圾嗎?”馬爍問道。
“幾乎沒有。”靳巍笑着說道,“我在留學時改變了飲食習慣,現在以牛排和意大利面為主。我可以連續一個月吃牛排。當然這只是我居家時的狀态,工作日我會在外面解決溫飽,所以也不會真的連吃一個月牛排。”
“你單身吧?”武桐問道。
“是的,我是真正意義上的單身主義者。”靳巍說道,“我選擇了一種不太主流的人生觀,并基于這種人生觀選擇了我的生活方式。”
他轉向馬爍,接着說道:“但我的人生觀也不會影響別人。”
“能聊聊你的人生觀嗎?”馬爍問道,這是他從警十年來第一次問出這樣的問題,他想聽聽靳巍還會怎麽扯蛋。
“嗯。”靳巍想了想說道,“簡單說,人生就是一場煉獄。命運教我們用幾年甚至幾十年愛上一個人,又在一瞬間奪走她。命運教我們用幾十年建立希望和信念,又在一瞬間摧毀它。命運讓我們得到,又讓我們失去,我們的一生都在重複這個過程。這不是煉獄嗎?”
“所以呢?”馬爍問道。
“我不能選擇我的母親,如果這是我來到世間的入場券,那麽作為代價,我必須承受失去她的痛苦。”靳巍平靜地說道,“我們去愛一個人,這份感情就長在我們的心裏。有一天她死了,感情被扯斷,留下一個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也許一場車禍、一起意外、一個拿着刀子的瘋子甚至更加荒誕的理由,都可以把她從我身邊奪走。哪怕她躲開了所有的災禍,終有一天,一個細胞的分裂錯誤也會随随便便殺死她。而我什麽都做不了。為什麽生死離別會讓我們哭?是為了對方的死而哭?還是為了自己的疼而哭?很多事我想不明白,也無力改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逃避痛苦,哪怕孤獨。”
靳巍說完這番話,三人陷入沉默。
馬爍咳嗽了一聲打破沉默,他拿出手機,找出窦勇的照片,把手機放到靳巍面前。
“你見過這個人嗎?”
“見過。”靳巍立刻說道,然後又補充道,“其實你們來之前,康養中心的徐總已經給我打過電話了,我也認真回憶了他們父子來參加活動時的情景。”
“那你說說。”馬爍點了點頭。對于徐炳輝向靳巍透露辦案信息,他早有心理準備,因為這就是人之常情。就像他去找徐炳輝幫忙,徐炳輝沒有要求查看任何執法文書就痛快協助,這也是人之常情。
“這個人的兒子是唐氏。他以為腦癱康複活動也可以接收他兒子,但實際不行。而且他兒子的病沒法治好,只能是永遠的拖累。”靳巍說道,“當然,這些我都直言不諱地告訴他了。”
“他知道後有什麽表現?”馬爍問道。
“很絕望,雖然他的兒子是呆傻的,但是養了這麽多年畢竟有感情。所以他要做出選擇,要麽帶着這個累贅繼續生活下去,要麽遺棄。你們可能不知道,在臨終關懷中心,每天都會上演這樣的抉擇。而絕大多數人的處境更慘,他們要麽和累贅一起死,要麽遺棄累贅自己活下去。”
“所以你在暗示我們他殺了自己的呆傻兒子,是嗎?”馬爍問道。
“我知道他兒子死了。”靳巍看着馬爍說道,“因為我們除了接收腦癱兒之外還有一些善款可以分配。當我通知他可以領取五千塊錢補助金的時候,他告訴我他兒子去世了。”
“你知道孩子是怎麽死的嗎?”馬爍問道。
“不知道。我沒問。”靳巍停頓了片刻,然後說道,“我能猜到這裏或許有內情,但我選擇假裝不知道。我不想去舉報一個養育了呆傻兒子十幾年的父親,就算他殺了兒子,我也能理解。從法律上說,他的确殺人了。但是他的兒子真的是個完全意義上的人嗎?我不這麽認為,他兒子是個生命,但不是真正的人。或許還有另一種可能,的确有個悲慘的靈魂困在那具畸形的軀體裏承受煎熬,想着早日解脫吧。”
馬爍清了清喉嚨,将談話拉回到之前的話題:“也就是說,從2月9號到2月15號,整整一周,你都呆在家裏,但是沒有任何人或者監控能證明。是這個意思吧。”
“是的。”
“整整一周,你沒和任何人交流,發微信或者視頻語音,甚至打電話。”
“沒有。”
“你也沒去做志願者。”馬爍又問道。
“是的。”靳巍想了想又補充道,“本來我是想去的,但是剛過完春節的那些日子相對輕松些。他們也希望我能休息一下。”
“你最近有出國打算嗎?”
“沒有。”
“暫時不要有任何出行計劃,我們随時會找你。”馬爍說着從包裏掏出便攜式指紋采集器,讓靳巍錄入指紋。
“對了,你們公司是研究無人機的吧。”馬爍看似随意地問道。
“是啊,無人機和機器人。”
“我有個問題想請教。無人機大多在戶外飛,因為水泥會屏蔽信號,所以在建築密集的區域容易失去控制。那麽,無人機從戶外飛進室內是不是也會因為丢失信號而失去控制。”
“那要看飛進室內多久,如果在窗邊的話倒還好。”
“假設從窗戶飛進來,一直飛到房間的最裏邊呢,會不會丢失信號?”馬爍繼續追問道,“如果丢失信號,會有什麽後果?”
“那肯定會失控。”靳巍點點頭,“這種情況為了保障安全,無人機通常會啓動緩降功能,平穩落地。”
“一定有解決方案吧。”馬爍看着靳巍說道。
“有。”靳巍淡定地回答道,“比如室內有網絡的話,就可以在進入房間前連接上,通過互聯網對無人機進行操控。”
他看着馬爍直直地盯着自己,于是對武桐說道:“我是不是說錯什麽了。”
武桐微笑着說道:“你看起來很健談,不像你說的那麽孤僻。”
“我的确很孤僻。”靳巍看着武桐,“孤僻不意味着不健談。而且,不知道為什麽,我很願意和你們談話,也許我們有什麽共同點,只是還沒發現罷了。”
“你住在至美家園?”馬爍問道。
“對,我在那裏租的房子。”靳巍回答道。
“你沒有房産、汽車、股票。”馬爍說道,“你的年收入有70萬,這些錢都用在什麽地方了?”
“我母親治病花了一筆錢,我要償還這些債務。”靳巍回答道,“而且我的收入也不是一直那麽高。我三年前回國,第一年收入35萬,第二年50萬,去年才因為股權收入到了70萬。我還了大約50萬的債務,三年日常開銷大約要50萬,還捐了一些錢給慈善基金。”
“你捐了55萬給彩虹基金。”馬爍說道。
“如果沒有康養中心,我母親最後那段日子會非常痛苦。所以我想捐一些錢表達我的謝意。”靳巍說道。
“就算是表達謝意,這也太大手筆了。”馬爍說道。
“我贊同他們的理念,我希望他們能發展。”靳巍回答道,“我會盡可能支持這些慈善機構。”
“是為了紀念你的母親嗎?”馬爍問道。
靳巍沒有回答,但他的眼睛裏第一次迸發出火光。馬爍意識到,這也許是靳巍唯一的弱點。
馬爍招了招手,意大利老板走了過來。
“我來買單吧。”靳巍伸手要接賬單。
“不不。”馬爍按住靳巍的手,“我們在執行公務,怎麽能接受當事人的招待呢。還是我來買單吧。”
馬爍用當事人代替嫌疑人,但靳巍好像聽明白了,手臂微微一顫。
馬爍支付了賬單,三人在門口告辭。
“替我祝你妹妹生日快樂。”靳巍忽然說道。
“噢?”馬爍微笑着問道,“這也是徐總告訴你的?”
靳巍搖頭道:“不,因為我忽然想起來,以前我見過你。只不過那時候我穿着志願者的制服,戴着口罩,你可能不認識我。”
馬爍看着靳巍,緩緩說道:“我剛才就覺得你眼熟,但是死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你。我現在終于想起來了。”
“是在馬優悠複健的時候?”
“不。”馬爍搖了搖頭,一邊回憶一邊說道,“是在一次家屬互助會,你戴着棒球帽坐在角落裏。然後輪到一個女人發言,她不知道怎麽了,說着說着就哭着跑出去了。然後你也跟着出去了。對吧。”
“是嗎?”靳巍不置可否,“情緒激動的家屬經常會有,為了防止他們有過激行為,我們通常都會跟着去看看。”
至美家園是一個商住社區。商住社區通常有漂亮的外觀,但僅此而已。因為容積率奇高,人口流動大,物業管理不利,很多商住小區都淪為城市黑洞。至美家園就是典型的案例。
這是個回字形社區,三層以下是底商,三層以上是酒店式公寓。靳巍租住的單元每層有十四戶之多,很多戶門上貼着某某公司的招牌。一條幽長昏暗散發着臭氣的大走廊連接整棟樓的四個單元、八個出入口、八部消防樓梯和十六部電梯。
馬爍和武桐站在一個出入口外觀察,十分鐘內進出了十幾個人,其中外賣員占了一半。
“想躲開攝像頭出入太簡單了,随便買一身外賣員的衣服,再戴個頭盔就搞定了。”馬爍搖着頭說道,“我看他選擇住在這裏就是故意的。”
“那就說明他早有防備。”
兩人來到物業辦公室,裏面只有一個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看年紀已經超過五十歲了。馬爍表明自己的刑警身份,提出要查看監控錄像。男人也不知道是聽不懂他的話還是故意裝糊塗,操着一口方言和馬爍糾纏不清。
最後馬爍拿過一張紙,寫上“叫你領導來”五個字,男人不屑一顧地擺了擺手,轉身出去了。
兩人在物業辦公室等了十分鐘,男人還沒有回來。武桐終于按耐不住,打電話給當地派出所。又過了二十分鐘,兩個民警帶着一個穿西服、自稱劉經理的男人走進辦公室。
“實在抱歉,兩位領導。”劉經理滿臉堆笑地說道,“老頭啥也不懂,兩位領導別跟他一般見識。”
馬爍正要反駁,只聽武桐冷冰冰地說道:“你知道這個房間是幹什麽的?”
“知道啊,這是我們物業辦公室。”劉經理點頭哈腰地說道。
“這還是消防控制室。”武桐指着身後的FAS系統櫃說道,“消防控制室必須24小時由兩名合資格人員值班。他是合資格人員嗎?”
劉經理見他來真的,立刻谄媚地說道:“是是是,我們工作不到位。讓兩位領導見笑了。”
“誰跟你笑!”武桐厲聲說道,“你讓一個普通話都聽不懂的人在這麽重要的地方值班,他還說走就走,一走就是半小時。這半小時裏出現火災怎麽辦?這可是高密度住宅區,你們就這麽玩忽職守?”
“您批評得對,我們立刻整改。”
“你不用和我說。”武桐說道,“我已經通知消防支隊了。”
正說着話,兩個身穿武警制服的年輕人進來,其中一個向武桐敬了個禮。
“武隊長好,我們隊長說,感謝您替我們發現了轄區裏的重大隐患,我們一定會嚴肅處理,隊長以後會當面感謝您。”
馬爍看着那個劉經理,他已經笑不出來了,一臉死灰色。
武警轉身對劉經理說道:“請出示你們的FAS操作證。”
“我們……”劉經理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打個電話。”
“不用打了。”武警打開文件夾,“明天上午九點,請你單位消防負責人到支隊領取處罰通知和停業整頓通知。過時不到,我們将按照相關法規對你單位進行進一步處理。”
“那……消防負責人是誰啊?”
“一把手。你們公司的一把手。”說完武警把通知單放到桌面上,“現在馬上找兩個合資格人員過來值班。”
十分鐘後,小區物業總經理親自帶着一班人過來接管物業辦公室。總經理恭恭敬敬地把監控視頻拷貝遞給馬爍,可是已經于事無補。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積極配合,別再惹出新的事端。
馬爍和武桐回到車上,武桐打電話回隊部,讓他們安排三個實習警員看至美家園的監控錄像。挂斷電話後,武桐仰着頭,枕着靠枕,安靜地望着車窗外。
馬爍知道武桐為什麽情緒低落,就算三個實習警員把所有視頻都仔仔細細地看一遍,也有很大可能什麽都查不到。
案子查到現在,已經到了最困難的階段。越來越多的調查無功而返,但是哪條線索也不能掉以輕心,否則很可能錯失關鍵信息,和破案失之交臂。
破不了的案子就像債一樣,吸附在你的脊椎上,永遠甩不掉。不僅如此,它還以你為食,要麽吸食你的精神,要麽啃噬你的良心,總得占一樣。
馬爍把手機連到車載娛樂系統,打開剛才和靳巍的對話錄音。
兩人坐在車裏,安靜地聽完錄音。
馬爍忽然說道:“他好像有個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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