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13 章

陽光灑進空曠的客廳,複合木地板上滿是灰塵,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許久沒住過人的味道。除了主卧地板上扔着一張髒兮兮的床墊,還有廚房的櫥櫃,房子裏什麽家具電器都沒有。

“這個房子本來也很不錯的,高層純南兩居,要不是有那個事,應該是非常好賣的。”張經理介紹道。

“東西搬的挺幹淨啊。”焦闖邊看邊拍照。

“是啊,擺一屋子張老爺子用過的家具,客戶看見不是更晦氣。”張經理耐心地回答道。

“張老爺子生前是一個人住在這裏嗎?”馬爍問道。

“這我就不太清楚了。”張經理笑道。

“你知道他是從哪裏跳的嗎?”馬爍又問道。

“好像就是從這裏跳的。”張經理指着客廳窗戶說道。

馬爍走到客廳窗邊,戴上橡膠手套,打開窗戶,一股清涼的空氣湧進來。玻璃窗外面是紗窗,紗窗上有個按扣。馬爍按下去,紗窗并沒有打開。

“這是雙鎖的,帶兒童鎖。”張經理介紹道,“咱們小區所有房子的紗窗都是交房就配雙鎖的,比很多商品房都好,也說明房子的品質和細節都很到位。”

她在紗窗側沿摸到一個按鈕,按進去,然後按住紗窗的按扣,按到一半時向下滑動,咔噠一聲,把手彈了出來。她轉動把手開關紗窗,再把把手按回去。

“這麽麻煩。”焦闖嘗試着開另一側紗窗,開了半天也開不開。

“這得使巧勁。”張經理過去,輕輕一按一滑,咔噠一聲,按扣彈出來。

“嘿,你這個勁兒真巧。我這山炮都不會使。”焦闖笑嘻嘻地說道。

張經理笑着退到一邊,說道:“這怎麽說也是老産品了。您家裏肯定比這個高級多了。”

馬爍看到焦闖油膩的樣子,就莫名其妙的尴尬。他走進廚房,燃氣竈上積滿了灰塵,櫥櫃櫃門的紅色貼皮也卷了邊。他蹲下打開櫥櫃,裏面空空如也,只剩下破破爛爛、沾滿油漬的報紙和硬紙板墊在木板上。

馬爍把報紙和紙殼拿出來,報紙大概是一年前的,說是報紙,其實是印成報紙樣子的廣告,都是各種電視導購節目裏常見的産品。硬紙板大多是房地産項目的樓書,還有一些廣告單。

馬爍把這些花花綠綠的硬紙板鋪在地上,這裏面竟然有一張彩虹基金成立十五周年的廣告單。馬爍想起馬優悠說過今年是彩虹基金成立十六周年,也就是大概去年這個時候。

廣告單的正面印着彩虹基金的簡介和徐炳輝的照片,背面是十五周年的各種公益活動,有免費體檢、康複顧問等等,每一項前面都有一個小方塊。其中有一項叫做腦癱複健計劃,前面的方塊被記號筆打了個對勾。

馬爍意識到這個社區距離康養中心很近了,他或許該順道看看妹妹。他起身走到客廳,正要說話,身後忽然傳來吱吱呀呀的聲音。他轉過身,就看到戶門緩緩打開,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太太站在門口。

“喲,陳大媽。”張經理叫道,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住了。

陳大媽沒有搭理她,慢條斯理走進來,沖着馬爍一仰頭,問道:“你們要買這個房子啊。”

“他們是……”

“對。我們來看房的。”不等張經理說完,焦闖走過來,笑呵呵地說道,“您是這家的鄰居啊。”

“哼。”陳大媽用力擺了擺手,“別提!造了八輩子孽,和這家當鄰居。”

“怎麽了,惹您這麽大氣。”焦闖走到陳大媽旁邊。

“你聽我的,這房子,千萬別買。”

“為什麽?”

“這是一個兇宅!當年張全友扒了娘娘廟,我就說他遲早遭報應。”陳大媽恨恨道,“你看吧,天理循環,因果報應。他幹喪良心的事,老天爺就讓他有命掙沒命花,連個全屍都沒留下。”

“陳大媽……”

“你閉嘴!”陳大媽打斷了張經理,繼續對焦闖說道,“聽老太太一句勸,趕緊走人,找個澡堂子洗個澡,去去晦氣。”

“可是他家的房子便宜啊。”焦闖接着逗話。

“便宜?”陳大媽冷笑一聲,“你知道他怎麽死的不?”

“不是跳樓死的嗎?”焦闖問道。

“跳樓死的?”陳大媽冷笑着說道,“他是被他兒子害死的!”

馬爍和焦闖對視一眼,焦闖笑着說道:“怎麽可能!父子哪有這麽大仇!您這話說的可就不着調了。”

這句話果然刺激了陳大媽,她站着丁字步,雙手背在身後,斜眼瞅着焦闖說道:“那我說說你聽聽?”

“那您說說。”焦闖一臉不信的表情,同時對馬爍使了個眼色。

馬爍繞到陳大媽斜後方,悄悄打開手機的錄音功能。

“張全友家拆遷沒幾年,他老婆就死了。他光有一個兒子,他兒子那會在國外打工,聽說也不是什麽正經工作。張全友家拆遷,你猜拆了多少?”

“三套?”焦闖明知故問道。

“三套?七套!”陳大媽左手比了個六,右手比了個一,“永定門外一套,這小區六套。”

“嘿。可以啊!非常六加一啊。”焦闖學着陳大媽擺了個手勢。

“小子你甭笑。”陳大媽輕蔑地擺了擺手,“你是不是覺得這就該過人上人的生活了?那你就大錯特錯了。有人能擎得住財,有人他就擎不住。張全友就擎不住。他找了個後老伴,還要把這堆房子都給她!”

這時馬爍已經悄悄站回到陳大媽的側面,他問道:“那他兒子能幹嗎?”

“小夥子,你這問題問得太好了!這就是矛盾!”陳大媽說道,“你要是他兒子你能幹嗎?那肯定不能啊。然後就是天天打仗,雞飛狗跳!哎呀,他家這點熱鬧整個新城小區都夠瞧了!”

“那怎麽說他兒子害了他呢?”焦闖問道。

“他一個身體沒災沒病,站着房躺着地,資産幾千萬的老光棍,他憑什麽跳樓自殺啊!”陳大媽反問道。

焦闖點頭表示同意,然後問道:“可是這事警察沒管嗎?”

“警察怎麽沒管,來了好幾趟。可是後來聽說确鑿了張全友跳樓的時候家裏沒別人,他兒子兒媳婦都幹別的去了。”陳大媽說道,“這才給定了個自殺。”

馬爍和焦闖又對視一眼,張全友和他兒子的死法竟然一模一樣。

“他兒子也他媽會聊着呢,反咬一口,說那女的如何如何,搞傳銷詐騙,他爸就是被那女騙了才跳樓自殺。你說這不是臭狗屎找臭狗屎嘛。那女的一看房子也撈不着了,再惹一身騷多不值當啊,人家就拜拜了。”陳大媽擺手道。

“得了,那咱們也撤吧,別再這屋裏沾晦氣了。”焦闖給馬爍使了個眼色。

“真是!這一家子,把整個一棟樓都給坑了!”陳大媽往門口走去,一邊走一邊搖頭道,“半年橫死倆人!整個樓估計十年內都賣不出去了!”

“死兩個人?”焦闖追上陳大媽,“還有誰啊。”

陳大媽瞪着張經理,指責道:“你們幹中介的連這麽大的事都不說?你們良心都喂了狗了?”

“這事我也不是很清楚。”張經理連忙解釋道。

“整個新城小區誰不知道他家這房死過倆人?你們就為了掙那點破錢,真是昧良心啊!”陳大媽對焦闖說道,“小夥子,這房千萬別買,要不全小區的人都戳你們家脊梁骨。”

“得嘞,大媽,您再跟我說說這是怎麽回事?”焦闖說道。

“嗨,該說不說,那就是意外了。”陳大媽嘆了口氣,接着說道,“之前張全友把房子租給一家從外地來看病的。老爹帶着兒子,兒子得了腦癱。腦癱你們知道吧,就是傻的,我看着都替他受罪。有天他爸出去辦事,兒子就從窗戶掉下去了。我說句心裏話,這孩子真是早死早投胎,活着也是受罪!但是我跟你們說,就張全友他家這風水……”

後面的話馬爍已經聽不進去了,那個連焦闖都打不開的兒童鎖,一個腦癱兒有多大概率能把它打開?他從焦闖的眼睛裏看到了同樣的答案,這兩起墜樓案就像張宏之死一樣,絕不是自殺。

“我們當初也懷疑過。”河北街道派出所的副所長房國屏緩緩說道。他因為長期操勞眼圈又黑又腫,一臉憔悴。他把弄着手裏的圓珠筆,思考接下來的話該如何說,才不會讓眼前這兩個家夥抓到小辮子。

“我們區支隊技術科的同事也出了現場,特意看了門鎖,沒有破壞的痕跡。和死者共同居住的那個父親呢,當天晚上也不在家裏。”房國屏看向焦闖,“從現場看沒有發現任何打鬥、破壞之類的可疑跡象,而且死者是個十來歲的孩子,也沒什麽複雜的社會關系。綜上所述吧,我們當時判斷這個屬于意外墜樓。”

“門鎖沒有壞,就不能是用鑰匙開的嗎?”馬爍忍不住問道。

“可是我們到了現場啊,發現房門上的安全鎖是鎖住的。”房國屏依舊平靜地敘述道,“說明房間裏不可能有人嘛。”

“安全鎖?”馬爍腦海中有個影子一閃而過。

“是啊,房門上的安全鎖,只能從裏面鎖上的那種。”房國屏說道。

“我多問一句。”焦闖說道,“那你們是怎麽進去的?”

“我們找了專業的開鎖師傅,費了老大勁,把門鎖鑽下來,再從鎖眼裏把安全鎖撥開。全程都有錄像,你們可以帶走。”

“鎖芯還在嗎?”焦闖追問道。

“應該在吧。”房國屏扭了下身體,“我回頭讓人找找。”

“你現在就讓人找,我要帶走。”焦闖不客氣地說道。

房國屏打了個內線,讓人去找張全友家的鎖芯,對方不知道說了什麽,他一臉不耐煩地說:“我也不知道,你趕緊找就是了。”

這句話明顯是甩給焦闖的,房國屏挂斷電話後房間裏陷入沉默。

“所以你們這邊刑偵的也沒意見?”馬爍打破了沉默。

“老實說一開始大家都懷疑,但是安全鎖這個東西放在這兒,大家就沒話講了嘛。”房國屏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架勢,“刑偵也是看到安全鎖才排除了刑事案件的可能。”

“所以張全友墜樓案,也是因為安全鎖才定性為自殺?”馬爍又問道。

“是一樣的。”房國屏點頭道,“當時刑偵那邊也懷疑,還特意去調查了死者的兒子和兒媳婦,也詳細了解了他們家的矛盾。這些都在卷宗裏,你們可以複印一份帶走。但是他兒子和兒媳都有不在場證明,而且他們和腦癱兒父親也沒有任何交集。腦癱兒父親租房是通過中介,連房租是直接打給張全友的,跟兒子兩口子不認識。所以最後就定成自殺了。”

“有沒有可能是同樣的犯罪手段?”馬爍問道,“兇手把人推下樓以後,先離開這個房子,再用什麽方法關上門裏面的安全鎖?”

“用什麽方法呢?”房國屏聳聳肩,看着馬爍說道,“這個我還真不懂了。”

焦闖也有點擔憂地看向馬爍。馬爍提了一個別人無法回答的問題,如果他自己也無法回答,那麽這就不再是提問,而是挑釁了。

“可是窗戶還開着呢。”馬爍說道。

“你的意思是……”房國屏皺起眉頭。

“他其實沒有從門出去,而是爬窗戶逃走了?”焦闖猜測道。

“窗臺我們也檢查過了,有人踩過一定會留下痕跡的。”房國屏立刻說道,“除非他會飛!”

“他不會飛。”馬爍搖了搖頭,“無人機呢?”

焦闖和房國屏都是一愣,接着開始思考,房間再次安靜下來。

這次是房國屏咳嗽了兩聲打破了沉默,他略有些尴尬地說道:“還是你們幹刑警的見多識廣,這個我是真沒想到。打在我的知識盲區了。”

“我也是猜的。”馬爍說道。

“你這麽一說,好像還真是那麽回事。”焦闖說道,“兇手把人推下去,然後大搖大擺從正門出去。再找個地方遙控無人機從窗戶飛進來,擰一下安全鎖。”

“現在無人機的技術都能送快遞了,擰一下安全鎖不難吧。”馬爍說道。

“這個事我得趕緊報告!”房國屏掏出手機說道,“兄弟們等我一下,一會一起吃個飯!”

“不用了,我們下午還有會。”馬爍站起來說道,“咱們互相通氣吧。”

馬爍把車停在隊部停車場時已經是12:45了。他和焦闖拿着在路上買的賽百味熱狗,靠在車頭吃起來。

“你是怎麽想起無人機的?”焦闖嘴裏塞滿了食物,腮幫子都繃得發亮。

“你還記得王文佳說過,張宏拍了他和魯娟約會的視頻嗎?”

焦闖點點頭,咽下嘴裏的食物,又塞了一大口。

“我當時就想視頻是怎麽拍到的?要麽就是樓上樓下,要麽就是從南邊的樓裏拍。可是兩棟樓相距七八十米,想拍到至少要用800mm的長焦鏡頭。而且這種鏡頭光圈都很小,室內光線也不行,拍張清楚的照片都難,更別說拍視頻了。”

“所以你想到了無人機?”焦闖說道,“可我還是覺得有點科幻。”

“你沒看新聞嗎?一個人操縱無人機群表演,結果撞大樓……”馬爍忽然停了下來。

“怎麽了?”

“你知道無人機信號沒法穿過建築物吧?”馬爍問道。

“不知道。”焦闖搖了搖頭,“所以呢?”

“所以操縱無人機的人就在附近。”馬爍說道,“可是一個人站在樓下,手裏拿着個遙控器往對面樓上瞄,肯定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站在對面樓頂呢?”焦闖猜測道。

“這個位置合理。”

焦闖吃掉最後一口熱狗,用紙巾胡亂擦了擦手和嘴,然後對馬爍說道:“這個案子你很了解情況,我一會建議武隊,這個案子以後由你負責。”他拍了拍馬爍的肩膀,接着說道,“等你這個案子忙完了,就到支隊來幫我破35案。”

“你要抽調到支隊了?”馬爍問道。

“我和劉斌。支隊領導點名要的。”焦闖撇着嘴說道,“你別着急,先把這個案子辦好了,我想法和領導建議,把你也拎上來。”

一點鐘,馬爍和焦闖走進會議室,人已經到的差不多了。武桐穿着便裝坐在中間,其他人三三兩兩地坐着。武桐朝兩人點了點頭,然後宣布開會。

“35案大家都知道,首次發現受害者是3月5號,在我們東城轄區。今天是3月14號,已經過去九天了,還沒有突破。”武桐嚴肅地說道,“今天早上,順義新城發現了一具女性屍體,屍檢結果還沒有出來,但很可能是新的受害者。”

武桐話音未落,大家已經開始竊竊私語了。武桐索性停下,拿起一個圓滾滾的玻璃杯,打開杯蓋,一股濃郁的咖啡味道飄出來。她喝了口咖啡,等會場安靜下來了,才繼續發言。

“上面領導多重視我就不贅述了。”武桐頓了頓說道,“昨天支隊開會,決定從咱們隊抽調四名同事加入到35專案組。今天開會的目的,一是宣布抽調同事的名單,二是安排接下來的工作。咱們常年不滿編,現在一下調走四個人,壓力就更大了。所以大家做好心理準備,克服困難。下面我宣布名單:王鶴翔、李海陸、邱明則和劉斌。”

馬爍愣了一下,他轉過頭,看着焦闖臉上的笑容凝固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