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12 章

淩晨五點,馬爍在日出之前準時醒過來。他摸黑穿好衣服,鋪平被褥,然後以極快的速度跑下樓。這時天空泛起魚肚白,他松了口氣,好像剛剛從一場火災中逃出來。

他跑步前往隊部,這段五公裏的路程是他每天唯一的享受。美中不足的是腳上的運動鞋越來越軟了,這提醒他要換一雙新鞋了。

他跑到隊部,洗臉、刷牙、刮胡子,換上新衣服,換下來的衣服放進洗衣袋裏,晚上再拿到街角的大衆澡堂。澡堂老板為周邊洗衣服不方便的住戶提供洗衣服務,包月一百塊錢。

馬爍家裏當然也有洗衣機,但他不想動家裏的任何一樣東西。若不是實在無處可去,他甚至不想回去。這樣的生活處處不便,但他早已習慣了。

早上七點,焦闖右手舉着手機,左手拎着沉甸甸的塑料袋走進隊部。他正在看一個女孩的小視頻,在活潑可愛的背景音樂中,原本睡眼惺忪的女孩随着一聲高亢香甜的“庫洛米”變裝成了身穿黑色性感服裝的形象,然後每隔兩秒鐘變換一套又可愛又性感的造型。

焦闖眼睛盯着手機,把塑料袋扔到桌上,夜班值班警員立刻圍攏過來,一邊向他道謝,一邊分發塑料袋裏的早餐。他找了個沙發躺下,點了支煙,對着手機說道:“你這個十分哇塞啊。”

馬爍走過來,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焦闖瞟了一眼馬爍,繼續對着手機說道:“那哥試試,你可別發到網上。”

焦闖坐直身體,舉起手機,開啓前置攝像頭模式,對了對角度,一臉深沉地說道:“大哥沒文化,大哥也不會說話。但是,大哥愛你……”

然後他跟着配樂“請把我的歌帶回你的家……”搖擺了幾下,笑着說道:“哥只能配合到這兒了,妹妹湊合用吧。”

妹子發過來一條語音:“大叔真可愛。我給你看看我姐的視頻,你看完一定要點贊喲!”

焦闖這才抽空和馬爍說了句話:“咱們七點半出發,桌上有早點。”

屏幕上刷出一個女人,看樣子已經步入中年。但她風韻猶存,嗓音也是對中年男人頗有殺傷力的煙酒嗓。她在街上走着,一邊走一邊向鏡頭傾訴。

“去年這個時候,我發現前夫外遇。我離了婚,帶着兩個孩子離開了這個八年的家。結婚八年了,我為了照顧這個家,辭了工作,斷了社交,變成了一個只知道柴米油鹽的家庭婦女。被趕出來的我,那時真是兩眼一抹黑,卡上只有八百塊錢,以後該怎麽活?天知道!也有不少男人找上我,但我知道他們都靠不住。不怕告訴朋友們,我那時尋死的心都有。”

說着女人走到一輛奔馳G500旁邊,打開車門。

“短短一年,我現在什麽都有了。三個飯館、四家美容院,卡上趴着一百多萬閑錢,市中心兩套大平層,還有三處門面房。你想聽我的故事嗎?點下右下方的點贊收藏評論轉發,聽姐和你聊。”

焦闖立刻大拇指連戳屏幕,然後鼓蛹了一下身體,點開了這個名叫“紅塵一夢”的用戶頭像,翻看她的其他視頻。

“下午一點要開會,你知道吧?”馬爍忽然問道。

“什麽會?”焦闖随口說道。

“安排人去支隊的事,公告欄貼着通知呢,你沒看嗎?”

焦闖回過頭看了一眼馬爍,然後坐起身,說道:“那就現在出發。”

半小時後,馬爍和焦闖在舊宮街道派出所羁押室裏見到一個光頭男人。他一臉橫肉,充滿敵意地看着兩人,脖子後面竄出一截紋身直到耳根。信息采集表上顯示這個名叫左志軍的男人已經四十九歲了,但他還穿着一身花花綠綠的EVISU潮服,看起來像個花蛤蟆。

相比花裏胡哨的外表,左志軍的檔案倒是很幹淨。他年輕時做過涉外酒店的服務員,賣過電腦,做過房産中介,人生最輝煌的成績是開了家歌廳,倒閉後開了幾年出租車,然後經營了這家棋牌室。他被派出所治安處罰過幾次,但沒有留下過刑事案底。

以撈偏門為生的混混們進來後通常都會服軟,只要能快點出去,把自己親爹點出來都不會有半點遲疑。所以看到他這副豪橫的表情,馬爍也有點意外。

焦闖拿出張宏的照片放在他面前,問道:“這個人認識嗎?”

左志軍歪着頭看了兩眼,然後倔強地搖了搖頭。

焦闖一巴掌扇在他的光頭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焦闖吼道:“我沒工夫和你扯蛋!”

左志軍眼睛看向別處,抿上了嘴唇,意思是我不會再開口了。

馬爍拉開焦闖,坐到左志軍面前,低聲說道:“你在和我耍光棍是嗎?穿一身花裏胡哨的假福神,肩膀上紋個皮皮蝦就是社會人了?要不要我去養老院問問你媽,再跟她的老夥伴們聊聊,看看以後還有沒有人帶你媽跳廣場舞?”

左志軍依舊一臉兇相,眼睛裏卻閃爍着一絲恐懼。

“開棋牌室犯法嗎?”他喘着粗氣問道。

“啪!”又一聲脆響。焦闖吼道:“你他媽的電影看多了?用不用我再給你找個律師?”

“開棋牌室犯法嗎?”左志軍也吼了起來,“我他媽就開了個棋牌室,犯法嗎!你們還讓不讓人活了!”

“開棋牌室當然不犯法。”馬爍說道,“但是以開棋牌室為幌子組織賭博就就犯法了。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情節嚴重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

“你當我傻啊。”左志軍不屑地說道,“賭博那是要到一定金額的好吧。國家也說了,小打小鬧的不算賭博。”

“你還挺懂。”馬爍點了點頭,把照片推到左志軍面前,“那我問你,這個人在你們那兒輸了三套房,這算不算小打小鬧?”

“什麽!”左志軍瞪大了眼睛。

“啪!”焦闖又扇了一下他的光頭一下,“別他媽裝傻!”

“你們是不是搞錯了!他什麽時候輸了三套房了!”左志軍大喊道,“你們不能張嘴胡吣啊!我們最多是一百塊錢底兒的,都是文明麻将!再說……再說這人不是張宏嗎!他也沒怎麽輸錢啊!我記得他還是贏得多輸得少呢。”

此刻焦闖正站在左志軍身後,他和馬爍對視了一眼。

馬爍抽出一張紙拍在左志軍面前,說道:“這是你老媽名下的銀行賬戶,這幾年往一個香港公司的賬戶轉了幾百萬。我已經查過了,這家公司是專門搞境外賭博的。你還有什麽要狡辯的?”

“這些都是我代買的,我……”左志軍慌了,“再說我每人每次最多買兩千塊錢的,多了我也不買。”

馬爍盯着左志軍的臉問道:“那你一定有個賬本吧。”

左志軍立刻閉上了嘴巴。

“賬本藏哪了?”馬爍問道。

左志軍又抿住了嘴唇。

“我看過你的檔案,你也沒幹過什麽壞事。”馬爍繼續低聲說道,“只要你配合我們調查,很快就能出去。相反,如果你拒不配合,我們就只能認定張宏在你的棋牌室裏輸了上千萬。”

“他怎麽可能輸了上千萬!”左志軍像是被電了一樣竄起來,“他在我這兒輸了上千萬,他他媽不得砍死我!”

“給我看賬本。”馬爍說道。

馬爍通過左志軍的氣質就相信了他說的基本靠譜,因為左志軍不具備吃掉別人上千萬的氣質,那真得是亡命徒才能幹出來的事。可是左志軍為什麽不肯拿出賬本呢?刑警的本能反應就是你越不給我什麽,我就越要拿到什麽。所以馬爍必須要讓左志軍吐出賬本,徹底擊垮他。

“你媽72了吧。”馬爍說道,“你想想她還有幾年。”

這句話就像一根刺,紮漏了左志軍張牙舞爪的外皮。他像個蔫了的茄子一樣癱在椅子上,低聲說道:“在關二爺座底下的抽屜裏。”

“好。”馬爍點點頭,“現在回答我。既然張宏在你們這裏沒輸錢,你們為什麽要上門要債?還在人家門口潑墨?”

“啊!你是問這個啊!哎呀!”左志軍懊惱地嘆了口氣,“大哥!你早問我就早告訴你了!那是他花錢雇我上門刷的!我一個開棋牌室的,哪敢放高利貸啊!”

“你說,這是張宏雇你上門要債?”馬爍重複道。

這個信息一下颠覆了整個案件,馬爍需要重新建立邏輯。

“是啊!全是演戲的!一次去仨人,給兩千!”左志軍用手搓着光頭,“我拿八百,他們仨一人四百。”

“他為什麽要雇你們上門要債?”焦闖問道。

“我也不知道啊。”左志軍委屈地回答道,“這錢就跟白來的一樣,我也不敢問啊,怕問多了他不找我了。”

馬爍掏出記事本,他很少需要提詞,但剛剛左志軍的供述讓他忘了接下來該問什麽了。

“你現在回憶3月11號晚上,我提示你一下,張宏那天下午去了你開的棋牌室,你有印象嗎?”馬爍問道。

“有。”左志軍點點頭。

“他去了之後玩什麽?”

“德州撲克。”

“還他媽挺洋!”焦闖接口道,“和誰玩?”

“和幾個男男女女,在樓上包間裏。”左志軍說道。

馬爍點點頭。左志軍的棋牌室開了三層,一層是麻将,二層是鬥地主,三層是包間和餐廳。麻将和鬥地主是按鍋收費,包間是按小時收費。

“他們打得多大?”馬爍問道。

“玩的不大,一晚上也就幾千塊錢輸贏。”左志軍說道,“說實在的,玩德州撲克的素質都還可以,就是圖個消遣。”

“他們都是固定的牌友嗎?”馬爍又問道。

“基本就那些人。”

“11號那天晚上,你發現張宏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嗎?”

“有啊。那天他們本來要打通宵的,結果張宏打到一半就走了。我印象還挺深刻的,他們少了個人,又臨時叫來個替補,折騰了半天。”

“把當天晚上打牌的人都寫下來,還有上門催債的那三個人。”馬爍站起身說道,“只要我們能聯系上這些人,你就沒事了。”

馬爍和焦闖按照劉斌提供的地址來到了毗鄰高速公路的新城家園小區。這個小區有三十幾棟高層住宅組成,是一個超大規模的社區。小區裏鋪着柏油路,有商業街、電影院、幼兒園、小學,還有兩家醫院,生活配套一應俱全。

焦闖看着窗外的鋼鐵叢林,不禁感嘆道:“誰要跟這兒當警察,那可是倒了八輩子血黴了。”

原來魯娟說的七套回遷房,有六套在這個小區裏,只有一套在錦繡園。

“我就說,七套錦繡園的房得多少錢!”焦闖說道。

“這個小區的房也不便宜,有地鐵有配套,也得四萬一平了。”馬爍說道。

“四萬!”焦闖驚嘆道,“就這破地方?”

這三十幾棟樓分成了七八個組團,當年是按照拆遷不同村子區分的。後來轉手率高了,組團的意義也就沒有了,只剩下一排排爬滿藤曼的鐵栅欄。

馬爍在房屋中介門店前停好車,一個穿着襯衫西裝的中年女人小跑出來。

“兩位是焦警官和馬警官吧,我是這個店的經理,我姓張。”她一邊說一邊殷勤地遞上名片。

“這小區可真夠大的,找你們店轉了半天。”焦闖抱怨道。

“是,咱們這個小區是整個城南體量最大、配套最全的社區,生活、教育、醫療各方面資源應有盡有,光地鐵站就有兩個,去中心城區特別方便。”張經理習慣性地介紹起來。

“哦。”焦闖點了點頭,環顧四周,“那你們這兒房子都多少錢了?”

“現在業主報價已經有上四萬七的了,上一套出的是78平米兩居,每平米四萬五。”張經理笑着說,“咱們這兒的房子已經算是性價比很高了,高速對面的商品房社區價格已經上五萬五了。”

“張宏賣了幾套了?”焦闖問道。

“張宏先生是我們老客戶,在我們店賣兩套房了,都是我經辦的。”張經理頗為自豪地說道,“我們店1/3的房子都是我操作的。”

“那你得掙多少錢!”焦闖背着手往店裏走去。

“嗨,大頭都讓公司拿走了,我們就是掙點辛苦錢。”張經理搶在焦闖前面拉開大門。

張經理把兩人帶進會議室,一個穿白襯衫的小夥子抱着文件盒進來,取出三個文件袋放在桌面上。張經理拿出其中兩個檔案袋放到馬爍和焦闖面前。

“這兩套是已經賣了的。”張經理打開一個檔案袋,從裏面抽出一摞文件。

“這是第一套,賣了275萬,78平米兩居室,單價是三萬五一平米。”張經理看着文件說道,“這是八個月之前賣的,沒錯,當時價格還沒上來。”

“那這個就是第二套,這個我有印象,一模一樣的兩居室,賣了335萬,半年漲了八十萬。”張經理搖了搖頭說道,“他這兩套房其實都可以再賣高點的。但是張先生可能急着出手吧,價格出的也比較低。”

“兩套房加一起610萬了。”焦闖問道,“他有沒有和你透露為什麽賣房?”

“好像說是要再中心城區置換個好房子吧。”張經理笑着說,“我們通常也不問客戶為什麽賣房。”

“這個呢?”馬爍指着第三個檔案袋問道,“按說他的要價不高,這套房應該也賣出去了。”

“這個啊。唉……”張經理嘆了口氣,“這個房就有點一言難盡了。”

“怎麽了?”焦闖問道。

“這個房裏呢,有人去世過,在我們行業裏叫事故房,所以看的人比較少,也賣不上價。”張經理解釋道,“再說咱們小區出房量本身就大,價格也不高,所以更沒人看這種房了。”

“去世?誰去世了?”焦闖問道。

“張先生的父親,張老爺子。”張經理回答道。

“可是老人在家裏去世,這不是很正常嘛?”馬爍問道,“難道所有家裏走過老人的房子就都沒人賣了?”

“不不不。”張經理急忙擺手,“這是兩回事,剛走過老人的房子可能會便宜一點,但是都屬于正常範圍內,最多讓個五萬十萬的。主要是張老爺子不是正常的壽終正寝,他是跳樓自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