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4 章
消防樓梯間裏堆滿了雜物:飲水機、舊電視、廢電瓶、舊床墊,甚至還有兩大口袋瓶子。馬爍和焦闖一前一後繞過各種障礙物,走進32層的電梯廳。
焦闖敲開了張宏家樓下住戶家3204室的門,一股混合着煙味和奇怪味道的熱氣撲出來。門後探出一個消瘦駝背的中年男人,他剃了個光頭,雖然消瘦但一臉橫肉,斜眼看着焦闖和馬爍。
焦闖掏出警官證,對男人說道:“警察。有個……”
男人眼睛一瞪,從焦闖身邊鑽出來,沖到隔壁3203室大力拍打戶門。
“你他媽至于嗎!我們不就是在樓道裏放點東西嗎?怎麽還真報警了!”男人一邊大喊一邊拍門,“誰家沒點東西啊,就他媽你丫事多!我又沒放你家,你管得着嗎!你牛逼你住別墅去啊!都他媽住這兒了你還窮講究什麽!是不是有毛病啊!別他媽裝聾,出來!”
“不是你鄰居報的警。”馬爍說道,“我們是來了解點別的情況。”
“別的情況?”男人揉着手,狐疑地問道。
看來他還不知道樓上的住戶已經死了。馬爍指了指天花板說道:“你家樓上3304的住戶你認識嗎?”
“認識啊。”男人點了點頭。
馬爍點了點頭,繼續問道:“昨天晚上你在家嗎?大概十點到十二點。”
“在啊。”
“聽到什麽了?”
“聽……”男人忽然眼睛一亮,“噢!”
就在這時,一個身材矮胖的中年女人從門裏出來,狠狠瞪着馬爍和焦闖,把男人拽回家,然後哐一聲關上門。
馬爍和焦闖四目相對,門裏傳來男人和女人的争吵聲。
“你是不是閑的!別人怎麽不跟警察說?就顯你知道!”女人喊道。
“我也沒說啊!”男人吼道,“我說什麽了!”
“我要不是攔着你,你早說禿嚕了!說正經的狗屁不行,一有這事比誰都來勁!”
“滾蛋!”
“你他媽再說一句!”
接着傳來一陣叮鈴咣啷的聲音。
們忽然又打開了,一對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女跑出來。兩人低頭等電梯,屋裏時不時傳來吵架和摔盤子的聲音。電梯門一打開,他們就迫不及待鑽進去。
調查走訪時吃閉門羹也不奇怪,現在很多人都對警察懷有敵意,還有人覺得和警察打交道是不吉利的。焦闖朝馬爍做了個向上的手勢,示意他去張宏家樓上看看。馬爍卻越過他再次敲響3204室的門。
門裏安靜了下來。過一會門打開了一道縫,女人探出頭來,一臉警惕和排斥的表情。
“剛才出去的是你兒子?”馬爍問道。
“怎麽着?”女人沒有否認,依舊警惕地看着馬爍。
“剛才他們等電梯的時候很尴尬。”馬爍頓了頓繼續說道,“你知道嗎?這種尴尬的事情多了,會讓年輕人變得自卑。自卑會影響他們一輩子。”
女人條件反射似地瞪起眼睛想要反駁馬爍,但是張開了嘴卻說不出話。因為她正在思考自卑會怎樣影響她兒子一輩子。
馬爍把警官證遞到女人面前,說道:“我們是東城刑偵支隊的。你家樓上昨晚發生了一起刑事案件,我們過來就是想和你們了解下情況。你們覺得不方便或者有顧慮也沒關系,就是以後盡量不要當着孩子面吵架。還有,消防通道裏确實不應該放東西。我看你們放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如果你家孩子因為這點事遭人白眼你也覺得不值當吧。”
“又不是我們一家這麽放!”女人又瞪起眼睛。
馬爍看出她的虛張聲勢,于是說道:“至少樓上就沒有。”
“他家是沒有,他家哪有功夫管這事啊!”女人一臉陰陽怪氣,“我們也就是占點地方,但我們沒賭博啊讓要債的堵門潑墨啊!我們也沒兔子吃窩邊草,跟一個小區的搞破鞋啊!”
馬爍和焦闖對望了一眼。
“你知道死者老婆的情夫是誰?”焦闖問道。
“死者?”女人和身後的男人瞪大眼睛,異口同聲道。
得知張宏昨晚墜樓死亡後,夫妻倆一臉幸災樂禍地打開了話匣子,向馬爍和焦闖說起張宏家的八卦。
“就是那誰,王玉明的兒子。”男人點了支煙,“那孩子叫什麽來着。反正打小就是個油頭粉面的色胚子,長大之後據說還是什麽在道上混的,我們都不願意搭理他。他可沒少給他爹惹麻煩,頭幾年經常有你們的人過來抓他。王玉明和我們都是老街坊,這小區基本當年都住一個胡同,是拆遷分的房。”
“叫王文佳吧。”女人說道。
“對。小崽子也沒個正經工作,天天就知道跟大姑娘小媳婦身邊轉。他和張宏老婆好了挺長時間了,全小區就張宏自己不知道。”男人說到這裏忍不住露出猥瑣的笑容,“別人吧還知道躲着點,他倆簡直是明目張膽,百無禁忌。張宏去玩牌一玩就是好幾天。張宏前腳出門王文佳後腳進門,多咱張宏回來之前才走。”
“就沒人和張宏說嗎?”焦闖問道。
“王文佳是個混子,誰願意因為嚼點舌根子再招上他這種臭狗屎啊。”男人解釋道,“再說張宏天天神出鬼沒的,也見不着個人。”
“張宏經常徹夜不歸嗎?”馬爍問道。
“基本上是上二歇一吧。”男人自以為幽默地回答道。
“你怎麽知道這麽清楚?”焦闖問道。
“他倆那動靜。”女人撇着嘴說道,“站前門都他媽能聽見!就我們這破樓隔音還不好,他倆在家的時候我都不好意思讓孩子回來。”
“那你們昨天晚上聽到什麽了?”馬爍問道。
夫妻倆對視了一眼,露出心照不宣地微笑,然後由丈夫發言:“昨晚張宏本來是去打牌的,不知道怎麽忽然提前回家了。這不就撞上了嗎?張宏和王文佳應該也是打小就認識的,這就更那個了。然後仨人就在家裏一頓吵吵,是不是還動手了?”
“肯定動手了。”女人點頭道,“桌子椅子哐哐響。”
“大概位置呢?客廳還是在哪?”
“就這兒。”男人一邊說一邊走進門裏,指着天花板說道:“這叫門廳吧,反正就一進門這塊。肯定是一開門就看見了,就原地開幹了呗。”
“你家能聽到樓上的開關門聲嗎?”馬爍問道。
“能啊。”男人點點頭,“可清楚了。”
焦闖讓樓上的警員開關一次入戶門,站在門廳,果然能夠聽到關門的聲音。
“這個人認識嗎?”馬爍把手機遞到兩人面前,屏幕上是昨晚的電梯監控畫面,魯娟挽着一個男人。
“這不就是王文佳嗎?”男人立刻回答道。
馬爍收回手機,繼續問道:“你們一共聽到幾次關門?”
“王文佳和那女的回來一次,張宏回來一次。”男人想了想說道,“他們折騰了一陣之後就沒什麽大動靜了。再後來就沒了吧。”
“确定嗎?”焦闖問道。
“确定。”女人點頭道,“我們倆還聊呢,怎麽打着打着還就沒聲了,難道他們仨還說和了?”
“11:40左右聽到什麽動靜了嗎?”馬爍問道,正是魯娟和王文佳離開的時間。
“沒有。我們十一點多點就睡了。”男人搖頭道。
“也就是說,你們睡着之前,他們就已經沒有動靜了。”焦闖問道,但目光卻投向馬爍。
焦闖和馬爍回到隊部的時候,王文佳已經被帶回來了,按照焦闖的要求單獨關在一間候審室裏。兩人剛下車,焦闖的徒弟劉斌從辦公樓裏小跑出來。
劉斌比馬爍小一屆,和焦闖一樣中等身材,梳着油亮的背頭,穿着一套黑色阿瑪尼短款夾克和緊腿褲,系着菲拉格慕皮帶,夾克敞開着,露出緊身白色T恤上的阿瑪尼飛鷹LOGO。
他看了一眼馬爍,把焦闖叫到一邊說了幾句話。焦闖面露喜色,正要招呼馬爍過去,劉斌又把他拉住,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焦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後打發劉斌先進去。
焦闖走到馬爍面前,和藹地說道:“這個案子看來一時半會也完不了,後面的事就交給劉斌他們弄吧。你一個夜班熬到現在,趕緊回去休息吧。”
馬爍知道焦闖這話的意思是這個案子已經和自己沒關系了,這就是他的現狀——沒有搭檔,沒有自己的案子,說被踢就被踢,一個有編制的“臨時工”。
他平靜地點了點頭,沒有表達任何質疑或不滿,默默回到更衣室換衣服。
九年前他來東部隊報到,當時的隊長說他反正也在這裏呆不長,就不給他安排固定更衣櫃了,于是就給他安排到了最後一個號碼,在更衣室的另一側。
沒想到他一呆就是九年,每天上班前其他人一邊換衣服一邊聊天,他則在遠處的角落裏獨自換衣服,從來沒參與過更衣室話題。越是這樣,他和其他人的關系就越疏遠。就連他的搭檔牛衛平,也只是和他在工作範圍內交流,下班後從來沒一起喝過酒。
他知道大家為什麽疏遠他,他不在乎,也不想解釋。他甚至覺得這種狀态還挺舒适的,這個地方僅僅是證明他個人價值和社會存在感的道具,他不再奢求更多,也不想和這裏有更多牽連。
他關好櫃門,正準備離開,卻看到值班協警站在旁邊。協警從兜裏掏出一包喜糖塞到他手裏,臉上挂着歉意的笑容。
“我要結婚了。”協警哈着腰說道。
“恭喜啊。”馬爍笑着回應道。
“對不起。”協警鞠了一躬。
“對不起?”
“那個……”協警磨叽了一會,終于說道,“婚禮就不叫你了。”
“噢!”馬爍恍然大悟。
不過這還算好的,協警還給他發了包喜糖,說清了自己的難處。其他人結婚根本就不通知他。
而這一切都是馬爍九年前一個決定的代價。
十年前馬爍畢業分配到東城刑偵支隊,和他搭檔的是一個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警界新星——這個人的名字在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不能提的禁區,再之後就真的被所有人遺忘了。
兩人搭檔了一年,搭檔是主,馬爍是輔。這時出了個大案子:前任隊長遭到仇家報複,引誘他的獨生女吸毒。馬爍和搭檔奉命調查這個案子,很快抓回了一個小喽啰。
由于破案心切,搭檔不顧馬爍阻止對嫌疑人動了手。但嫌疑人咬死不招,終于被釋放。可就在他剛走出東城支隊大門不久,卻忽然暴斃在大街上。
嫌疑人的家人到支隊讨要說法,市局也專門組織調查組進駐支隊調查。因為嫌疑人屍體上有傷痕,所以調查組最關注的問題就是審訊時到底有沒有動手。
搭檔承認那些傷是自己打的,但他說那是在抓捕時造成的。調查組問了馬爍同樣的問題,只要馬爍回答不知道或者沒注意,調查很可能就到此結束了。
但是馬爍向調查組說明了真相。
最終的結果是搭檔調到其他區的派出所,馬爍下放到東城支隊下轄的東部區域刑偵隊。領導提出一年之期,如果他們一年內表現優秀,就把他們重新調回支隊。
結果搭檔在派出所工作的最後一個星期,巡邏時卷入了一起前王牌刑警持槍拒捕的槍戰,當場犧牲。
馬爍也永遠失去了重返支隊的機會,在東部隊一呆就是九年。
搭檔在東城支隊人緣很好,又是為前任隊長複仇才動手,很多人都認為情有可原。因此他們把所有問題都歸咎于馬爍:如果馬爍當時沒有出賣搭檔,兩人就不會被下放;搭檔就不會遇到這起槍戰而犧牲;前任隊長女兒被引誘吸毒的案子也不會拖成無人問津的懸案。
從那時起,馬爍就過上了被孤立和排擠的日子。一開始大家還記得這麽做的理由,但時間一長就變成了一種習慣。後來的人也不知道為什麽要這麽對待一個看起來還不錯的人,但就得這麽做,否則就是犯規。
而且這種疏遠是雙向的。當一個人認為自己在群體中被視為異類,他會本能地防禦所有人,盡管可能并不是所有人都視他為異類。時間長了,這種防禦就演變成漠然,習慣所有人對他的孤立,甚至會享受那種存在于一個群體中而又不屬于它的孤獨。
牛衛平退休那天和馬爍說過幾句肺腑之言,建議馬爍趁年輕換個職業,因為他在這個行當裏已經“臭了”,再無出頭之日。牛衛平說自己用了九年時間驗證了他是個好人,但別人沒有這份耐心。
可馬爍不想走,一旦走了,就等于承認自己真的錯了。
今天早上徐炳輝給他打電話時,提醒他有空過來看看妹妹。他忽然想起自從牛衛平退休後,自己已經一個月沒過去了。
徐炳輝的康養中心在市區東南的新興衛星城麥莊,于是馬爍離開隊部後走到了地鐵站,坐上開往麥莊的地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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