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3 章
徐炳輝一大早打給馬爍,是因為他公司一名女員工昨天晚上被尾随了。幸虧女員工是退伍野戰醫護兵,從路邊撿起一把廢棄的墩布,大喝一聲,用大腿折斷木柄,變成兩根短棍,與尾随者對質。見她氣勢如虹,尾随者便轉身逃走了。
女員工随即報了警,很快被巡邏警車接走。徐炳輝給馬爍打電話是想咨詢他這種情況能不能立案,因為當地派出所認為對方與女員工相距十米開外,單憑在一條街上走就立案,依據不足。
馬爍猜測這是派出所為了保護本地治安率而不想立案。他們通常會采取外松內緊的策略,和當地刑偵隊通氣,一段時間內大張旗鼓晝夜巡邏,把潛在的犯罪分子震懾到轄區以外。
馬爍忽然想到35案。35案是3月5日淩晨,環衛工人在路邊發現了一個被殺的年輕女性。被害人被亂刀砍死,慘不忍睹,但沒有遭性侵和被搶財物。
3月8日淩晨,另一具年輕女性的屍體被發現,同樣是被亂刀砍死。兩起案件都發生在東城,因此由東城刑偵支隊成立專案組調查。
3月10日淩晨,第三個受害者出現,這次屍體發現在朝陽區。經市局刑偵總隊批準,朝陽支隊也成立了專案組,和東城支隊平行調查,共享信息。如果35案被朝陽支隊破獲,可想東城區所有刑警都會丢盡臉面。所以東城支隊才提出舉全區之力破案。
3月12日,也就是今天,到現在還沒有出現新的受害者,而徐炳輝公司的女員工昨天夜裏在通州區遇到了尾随者。
馬爍告訴徐炳輝不用擔心,通州支隊肯定已經展開調查了。
馬爍走進物業辦公室,兩個老民警正在專心致志地聽焦闖講故事。
“你說現在這人一天天都想什麽呢?放着好日子不過,非得作死。”焦闖吐出個煙圈,“前幾天,就北邊四季城那個小區,兩口子在家吵架。你說你倆吵就吵吧,誰家兩口子不吵架啊。結果男的一把拎起來幾個月大的孩子,啪一下就給摔地上了,當場就把孩子給摔死了!”
“是啊,我們都看了,網上都是這事的視頻呢!”老民警點頭道,“那女的也夠新鮮的,都他媽這樣了也不說過去攔一下,還有閑心拿個手機在旁邊錄像!”
“這事你們覺着新鮮吧,我跟你們說,還有更新鮮的呢!”焦闖又給他們散了根煙。
聽到這裏,馬爍就知道焦闖又要顯擺他破的重大案件了。
果然,焦闖繼續說道:“他們兩口子在樓上吵架,鬧的動靜太大。樓下住着倆吸毒的,正在那嗨呢,被樓上的動靜給弄煩了,直接拎着菜刀就上去了。結果把樓上一對母女給殺了!閨女肚裏還有個七個月大的孩子……”
“哎呦!我操!”兩個老民警都在皺眉嘆氣。
“可是吸毒的樓上不是兩口子打架嗎?”其中一個問道。
“是啊。”焦闖用手指比了個七,“那倆吸毒的住七樓,兩口子住八樓。但是吸毒的腦子嗑壞了,按電梯按了個十八層。那對母女住十八層。”
“我操!這他媽不是飛來橫禍嗎?”老民警一拍大腿。
“後來怎麽着了?”另一個問道。
“我們沖進吸毒的家裏,哥倆還滿身是血呢,連件衣服都不換,又躺那兒嗨起來了,好像根本就沒砍死兩個大活人一樣。”焦闖頓了頓問道,“你們說,這倆吸毒的和摔死孩子的誰可恨?”
“要我說都他媽應該斃了!”
這時物業經理推門進來,報告死者張宏的妻子已經回來了。
張宏的妻子名叫魯娟,35歲,長得很漂亮,一頭紅棕色的長發半遮着傷心欲絕的憔悴面容。她身材高挑,穿着黑色及膝大衣和長靴,大衣下擺和靴子上沿中間露着肉色絲襪。馬爍發現焦闖總是偷偷打量魯娟,魯娟似乎也發現了,于是回答時都在有意無意沖着焦闖說。
馬爍對着寫滿樓道白牆的催賬塗鴉拍了幾張照片。魯娟哽咽着向他解釋,張宏生前沉迷賭博,催債的常年上門騷擾,光是物業讓她刷牆就刷了十幾次。現在牆上這些催債的大字都是最近剛寫上去的。
“我老公已經賣了三套房還債,還一直賭……”魯娟哭着說,“誰勸他都聽不進去,非要翻本。前段日子他還說這種小打小鬧沒意思,要搞個大的。結果沒幾天催債的就上門了,說他這次賭輸了五百萬……”
說到這裏,魯娟已經泣不成聲。焦闖從兜裏掏出一包紙巾,給她遞了過去。
“謝謝警官……”魯娟用紙捂住臉,哭得更厲害了。
“我看你從外面回來,你昨晚上去哪了?”焦闖問道。
“回家照顧我媽了。”魯娟哭道,“我媽讓我和他離婚,我總不忍心,就把我媽氣病了……”
“那你覺得你老公墜樓,是個什麽情況?”焦闖柔和地問道。
“他肯定是賭輸了,知道這次把房子都賣了也還不上了,就……就跳樓了。”魯娟哭訴道,“賭場那些人都知道他有多少家底,不把他刮幹淨是不會幹休的。”
“你沒勸過他嗎?”焦闖問道。
“怎麽沒勸過,什麽法子都想過了。他也知道對不起我,每次清醒一點就回來,跟我撕心裂肺的哭。但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腦子一糊塗了又回去了。”
魯娟這番話讓焦闖和兩個老民警都不禁搖頭。這麽漂亮的老婆,還有衣食無憂的日子,這都不知道珍惜,非要去賭博,這種垃圾男人也是死不足惜。
馬爍忽然問道:“你們家有多少家底?”
“啊?”魯娟擡起頭,困惑地望着馬爍。
“具體點,幾套房?”馬爍繼續問道。
“七……七套……”魯娟說着又哽咽起來,“已經賣了三套了……”
“那就是還有四套。”馬爍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走進張宏家。
這是一套南北兩室一廳的房子,客廳和主卧朝南,次卧和廚房朝北。房子看起來是新裝修的,家具都是宜家的,雖然不算昂貴,但風格統一、搭配美觀,能看出主人有自己的品味和審美。
兩間卧室的床都鋪得十分平整,看起來昨晚沒睡過人。南側客廳連着陽臺落地窗,窗戶拉着窗簾。陽臺擺着一套單人休閑沙發和一張玻璃圓茶幾。沙發腳下放着一提六個空啤酒罐。馬爍拿起一個啤酒罐,裏面還有殘留的啤酒。
“你老公平時有喝酒的習慣嗎?”馬爍問道。
“有,他只要回家,每晚都要喝一提。”魯娟站在門口,雙手環抱在胸前,像是走進一座墳墓,瑟瑟發抖。
馬爍的目光越過魯娟,望向北邊卧室窗戶邊的焦闖和兩個民警,他們正在比劃張宏是怎麽打開窗戶跳下去的。
馬爍拉開窗簾,初升的陽光灑進來。南側的樓有七八十米的間距,周圍便再無高層建築。順着沙發擺放的方向望去,半個南城的風景都盡收眼底。
“你們這房子挺貴吧。”馬爍問道。
“也不貴,拆遷房。”魯娟回答道。
“你老公每天晚上都是坐在這裏喝酒的嗎?”
魯娟點了點頭。
焦闖和兩個老民警走進客廳,焦闖對馬爍說道:“你還有什麽要看的嗎?沒有就去所裏把程序過了吧。”
兩個老民警也一臉疲倦地看着他,畢竟他們已經值了一宿夜班,想在下班之前趕緊把程序走完。而且,這個無依無靠的遺孀看起來也需要一個服務周到的殡儀公司幫忙打理後事。
馬爍看了看三個人,又看了看魯娟,問出一個奇怪的問題:“你老公每天晚上坐在這喝酒,是拉上窗簾還是拉開窗簾?”
“是……”魯娟一時語塞。
“肯定是拉開窗簾吧,這麽漂亮的風景。”馬爍看着窗外說道,“否則也沒必要在這喝酒了。”
“對。”魯娟點點頭。
“也就是說,他昨晚喝酒的時候是拉開窗簾的。”馬爍繼續說道,“然後他決定跳樓自殺,于是喝完六罐啤酒,拉上窗簾,穿過整個客廳,走到北卧,打開窗戶跳下去。客廳是落地窗,北卧窗戶離地90公分,他為什麽不直接從客廳跳?”
最後一句話是朝着焦闖和兩個老民警說的,三人的表情也開始嚴肅起來。
“剛才技術科收集死者身上物品時沒找到手機。”馬爍對焦闖說道,“所以手機現在應該就在這房子裏。”
焦闖打開交接單快速浏覽了一遍,然後點了點頭。
“給你老公打電話。”馬爍對魯娟說道。
魯娟撥通張宏的手機號,很快傳來“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的提示音。
焦闖和兩個老民警把整個房子翻了個遍,也沒有找到手機。
“會不會丢了?”魯娟抹了把額頭上的汗。
“你老公心有多大?手機丢了還能坐在這喝啤酒?”馬爍冷冷地說道。
“我怎麽知道?”魯娟似乎被馬爍的語氣冒犯到了,語氣生硬地反駁道。
“那我問個你知道的。”馬爍盯着魯娟,“昨天晚上你都幹什麽了?”
“我?”魯娟睜大了眼睛,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轉向焦闖求助道,“他是在懷疑我嗎?”
焦闖狐疑地看着馬爍,眼睛迅速轉了幾下,然後對魯娟問道:“你昨天一直在娘家嗎?”
“我……”魯娟遲疑了一下。
馬爍默默掏出執法記錄儀,打開後放在邊櫃上,攝像頭對準魯娟。
“說一下你從昨晚八點到現在的活動,和誰在一起。”馬爍平靜地說道,“你也知道現在查一個人的行蹤非常簡單,所以不要說假話。沒用的。”
魯娟臉色忽然變得煞白,然後回答道:“我和朋友出去玩了。”
“這中間有沒有回來?”馬爍又問道。
“我……”
“不要說謊。”馬爍說道,“你們小區門口、電梯裏都有攝像頭,我們一查就能查清楚。”
“回來了。”魯娟的身體開始抖動。
“幾點回來的?”
“大概十點左右。”
馬爍看了一眼焦闖,繼續問道:“你自己嗎?”
魯娟忽然劇烈地顫抖了幾下,就像被什麽東西鑽進身體。她擡起頭木然地看着馬爍,微微張着嘴唇,想說又說不出來話,雙手死死抓住大衣下擺。
“那就是和你朋友一起回來的?”馬爍指着門口說道,“你回憶一下,如果你們是一起坐電梯上來的,那就不要和我們隐瞞。現在說謊對你可很不利。”
“和朋友……”魯娟輕聲吐出三個字。
“男的還是女的?”馬爍又問道。
魯娟低下頭,棕紅色的長發遮住面容。
“你和你朋友回家時,你老公在不在家?”馬爍換了個問題。
魯娟搖了搖頭。
“你和你朋友在你家這段時間,你老公回來了,對嗎?”
魯娟點了點頭。
“你朋友是個男的?”馬爍又回到了之前的問題。
魯娟定格了很久,終于慢慢點了點頭。
“然後發生了什麽事?”
魯娟忽然跌坐倒地,雙手抱住頭,嚎啕大哭起來。
馬爍轉頭對焦闖說道:“提起刑事調查吧。讓技術科加個班,盡快把她老公的屍檢做出來。”
魯娟猛然擡起頭,哭嚎道:“不是你想的那樣!真不是你想的那樣!”
但是電梯監控錄像讓魯娟無話可說。昨晚22:05,魯娟和一個男人乘坐電梯回家。二十六分鐘後,也就是22:31,死者張宏乘坐電梯回家。23:40魯娟和男人乘坐電梯離開。技術科出具的張宏死亡時間是23時至淩晨1時。
魯娟被趕來支援的日班同事帶回東部隊,焦闖打電話給徒弟劉斌,吩咐先晾着她,他要親自審訊。自從成為副隊長候選人,焦闖的工作積極性空前高漲。尤其是再次碰上命案,而且很可能再次閃電破案,那他的副隊長位置就穩了。
“我忽然想起來,你在樓下的時候就問技術科的人什麽時候做屍檢。你那個時候就懷疑死者不是自殺了。”焦闖盯着馬爍問道。馬爍剛才的表現讓他頗為驚訝。
“因為他家的窗戶。”馬爍說道,“北卧窗戶離地90公分,他想跳樓得先爬上窗臺。客廳落地窗最多離地30公分,一邁腿就出去了。如果他真想自殺為什麽不直接從客廳跳。如果他既不是自殺又不可能是失足,那就只能是他殺了。”
“可當時你是在樓下……”
“你圍着樓轉一圈就知道窗戶高低了。”馬爍淡淡地說道。
焦闖點了點頭,繼續問道:“那上樓之後呢?還有什麽發現?”
“剛進他家的時候,客廳窗簾是拉上的。”
“對。”
“死者不可能自己拉上窗簾,因為他要躺在陽臺喝酒看風景。”馬爍頓了頓繼續說道,“這也就是為什麽他會從北卧掉下去。”
“為什麽?”焦闖皺起眉頭。
“因為這棟樓的北邊是高鐵軌道,軌道的北邊是二環路和護城河,北側最近的建築距離這棟樓至少有兩公裏。”馬爍說道,“而這棟樓的南側不到一百米就有另一棟住宅樓。”
“所以呢?”
“假設死者是被人謀殺的,兇手拉上窗簾和把死者拖到北卧丢下去,都是為了不讓南側樓裏的人看到作案經過。”馬爍說道,“還有一點,就算死者自己拉上窗簾,下一個動作也一定是去卧室睡覺,但卧室的床明顯是沒睡過人的。”
“所以你一上來就懷疑他老婆了?”
“你不也懷疑嗎?”
“是啊。你問她家裏有幾套房,她說還有四套。”焦闖撇了撇嘴,“她老公留給她的遺産太多了,這就是動機。”
馬爍點點頭,他也是從這一點開始懷疑魯娟的。對于普通人來說,這種帶有偏見和惡意的揣測固然是極不禮貌甚至卑鄙的;但對于刑警來說,為了謀財而殺害配偶是幾千年來經過反複驗證的犯罪模式,幾乎是所有刑警接手兇殺案後的首選調查方向。
兩人并排站在陽臺,透過落地窗看着灑滿陽光的城市。有句話怎麽說的?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悲劇總是換個名字反複上演。
“還有件事。”馬爍忽然說道。
“什麽?”焦闖轉頭看着他。
“死者的手機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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