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像友人 — 第 1 章 冬天

冬天

我和林澤認識在一個冬天,在兩人都還是小豆包的時期。

那天晚飯前,我守在電視機前看《西游記》,手裏剝着爸爸下班帶回家的糖炒栗子,栗子甜甜糯糯,孫悟空正把妖精們揍的四處亂蹿。

“音音啊,快下來和新鄰居打個招呼!”

我正努力咬開一個沒開口的栗子,就聽到媽媽在樓下院子裏喊我。

懶得下樓,本想在陽臺随便答應一聲,卻被從書房出來的爸爸直接拎下樓,“不可以那麽沒有禮貌”,被爸爸訓斥的我一下洩了氣焰。

氣鼓鼓走到庭院時,媽媽正和她口中的新鄰居有說有笑。

走近後,媽媽一把拉過我推到她身前“這就是我家女兒”又晃晃我肩膀示意我叫人。

“阿姨好~”,我乖乖叫人,臉上挂出笑容。

鄰居是個漂亮阿姨,“哎呀,你好你好,小姑娘靈的呀!”

漂亮阿姨一邊誇我,一邊也拉過他的兒子,推到她身前,“這是我兒子,林澤,打招呼。”

一時間,我們就這樣,被各自的媽媽推着,面對面站立。

眼前的小男孩招呼也打的不情不願,低着頭,長長的睫毛垂着,看不清他的表情。

這就是我第一次見他。

後來,我最後一次見他,也是一個冬天。

我們大二那年,林家爸爸投資決策失誤,環環相扣,一環出錯,環環崩壞,最終還是無力回天,公司負債破産。

林爸爸郁郁氣急住了院,又查出肝硬化,一夜間,林家就變了天。

接到消息的那天,林澤在我的學校,我們已經快要放暑假,正商量怎麽回家。

二食堂今天的米線做的很不錯,我一邊努力地吸溜米線,一邊向他透露我精心制作的暑期環游計劃。

“我要先飛去香港,然後雲南,貴州,再去重慶吃火鍋,四川之後去西安看古城,看完古城就坐火車去甘肅,敦煌銀川張掖,林澤,我要去看戈壁沙漠!”

我才不想一放假,就是換個地方躺着,總之意思就是先到南方,然後一路北上,玩夠了再回家。

眼前這位似乎看起來很頭痛的樣子,他問我:“你是打算自己一個人去,還是計劃也捎上帶我了?”

他夾來一塊酥肉放在我的碗裏。

“當然我一個去啊,帶你有什麽意思?多個人管我啊!”我翹嘴,嘴裏嚼着他夾來的酥肉。

帶他出去,到時候,論吃的,太甜的不許吃,太辣的不許吃,冰的不許吃,小攤小館也都不許吃。

論玩的,這個危險不能玩,那個刺激的也不能玩,地方民風不佳的不能去,小山小徑的也不能鑽,什麽都玩不盡興。

這些年,我深感痛覺,帶着他根本就是帶着一個老古板家長出門嘛!

他又夾來一塊酥肉,托着腮問我,“那你想好怎麽跟你爸媽說了嗎?”

“所以今天讓你來嘛,你幫我打掩護好不好?”小酥肉再進嘴,我讨好沖他笑笑。

這些年出遠門多半要他跟我一起去,我爸媽才肯痛快點頭,他們根本覺得自己女兒是菜瓜,出門都會被人随便用糖騙走,看不起誰呢!

林澤思考半晌,搖了搖頭:“縱跨中國呢,還有途經的幾個地方城市都不算很現代化的,你一個人很危險。”

“有什麽好危險的!”我氣急。

“也不知道是誰,出去三天就丢東西丢的差點家都回不了。”

“我不會了,我這次會小心的,我保證。”

彼此拉扯間,一碗米線一盤酥肉都下了肚,我再怎麽軟磨硬泡都沒能說動他打電話,反而他接到了自家的電話。

電話那頭,我隐約聽見林媽媽的聲音慌亂焦急,林澤的神情也變得不對,最後他不斷安慰林媽媽,說自己盡快飛最早的一班航班回來。

挂完電話他叮囑我:“放暑假了就回家,訂了機票通知我,我去接你,你旅游的事,等你回家了我們好好商量。”

還沒等我問他家裏出什麽事情了,他就急匆匆的,消失在了我的視線裏。

我的心,在此刻有些發慌,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方寸大亂的樣子。

周末我定了機票,給他發去消息,他只回來了一個字“好”。

可是我飛機落地的那天,他沒有來。

我在航站樓大廳等到了黃昏,金橙色的夕陽光,灑落在每一個步履匆匆的行人身上,沒有他。

回到家後,晚餐桌上,媽媽告訴了我事情的緣由,爸爸說:“阿音既然回來了,那我們明天一起去醫院看一下老林吧。”

“要看的,要看的”,媽媽匆促答應。

我只覺得手中筷子變得很重很重,點了點頭,答了聲好,就放下筷子就回了房間。

那個夜晚也變得怪異,格外漫長,格外寂靜。

我想給他發消息,點開和他的頭像框,彼此的對話還停留在那個“好”字上。

想問問他還好嗎,打出的字又盡數被我删掉,打開電話簿,電話也撥不出去,我好像,完全無從下手,不知道要怎麽安慰他。

輕飄飄的語言,要怎麽抵過他此刻實際受到的苦楚。

放下手機,房間裏寂靜的只剩下自己的呼吸聲,不知道什麽電器傳出電流的嗞嗞聲。

那天直到天蒙蒙亮,窗簾的縫隙裏透出晨光,我才迷迷糊糊睡過去。記不清夢裏都是些什麽,但是那個覺我睡得非常累。

第二天到醫院時,看到林爸爸林媽媽,再看到林澤時,那一刻的心情我依舊記憶猶新。

林爸爸瘦了将近半個自己,皮膚蠟黃,躺在病床上插着各種儀器,呼吸沉重,林媽媽也消瘦許多,不再有往常我見到她時的精致儀容。

林澤,林澤他坐在飄窗邊,陽光照在他的身後,他身前昏暗一片。像小時候我第一次見他時那樣,低着頭,睫毛長長,掩住了他眼底的情緒。

我似乎被扼住了肺葉,再怎麽努力深呼吸,還是覺得窒息,頭暈目眩。

我媽和林媽媽,不知道是誰先紅了眼,還沒講上兩句,就已經拉着手在病床邊哭了。

我爸看到這幅場景,也只是搖頭,嘆氣,他走到林澤的身側,怕了拍他的肩膀“你要加油啊,小澤”。

他點了點頭,看向我。

我走到他傍邊坐下,“你還好嗎?”

“嗯”

“抱歉,那天沒去接你。”

“別…你別抱歉,沒關系的,只是一件小事。”

他轉過頭來,陽光打亮他的半側臉,高高的鼻梁上暈開光,眼眸細亮,我才看到他的眼眶也在泛紅,眼底的陰影像是在告訴我,他似乎,依舊很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我張開嘴,安慰的話夭折在喉嚨裏,随之代替的話是,“林澤,你需要好好睡一覺”。

他只是搖搖頭。

他不能留媽媽一個人在這裏面對這些。

臨走時,我照舊收到他的叮囑:“暑假別亂跑,注意安全。”

“嗯”,我也是只是點頭。

那個暑假,我沒有去實現一路北上的旅游計劃,出門的目的地最多的就是他家,和醫院。

拉他去吃飯,拉他回家洗澡,或者催促他好好睡一覺,他在這個炙熱的夏天,像是一株枯萎的向日葵,不再能自己朝着太陽運作,只是一味垂挂着頭,默默立在灼熱的陽光裏。

暑假結束後,我回了學校,林澤返校已經是秋天。

再之後,我們見的次數一次比一次少,不見的時間一次比一次長,雖然他幾乎不跟我提及他最近都在幹什麽,我也知道,他很忙,忙着兼職,忙着上課,忙着考各種等級證書。

我和他的最後一次見面,就在這個冬天。

跨年夜前,我打電話給他,他那邊聲音嘈雜。

“喂”

他的聲音傳來,已經有一段時間沒聽見他的聲音,竟然生出陌生的感覺。

“林澤”

“嗯”

“你跨年夜有沒有時間吶,我們去看煙花好不好”,景區湖邊公告說今夜會有煙花會。

“對不起啊,阿音,我有兼職……”

是啊,那段時間人流之大,會是最忙的時候。

我們約了下次,可是在跨年夜那天,我沒有和室友們去看煙花,我去了他兼職的地方找他。

他比我上次見他又瘦了,餐廳裏人擠人,他點單備餐上菜,一個晚上前前後後忙得沒有歇腳,我站在餐廳外,隔着玻璃看着他在暖光燈下身影匆匆。

突然,毫無預警的,他轉過身來,目光直直對上站在落地窗外的我,他幾乎沒有思考就徑直走出餐廳,走到我面前。

“林澤”,我在外面吹風的時間太久,張開口竟然有點啞了喉嚨。

他不等我說下句,就把我拉近餐廳,安置在角落一個他還沒來得及翻臺的小餐桌邊,轉身又去給我接了杯熱牛奶。

“等得住嗎?”他問我。

我點點頭。

他又端來一份套餐,放下就走了。

我慢吞吞吃完這份餐,等到他終于閑下來,已經快一點。

他拖來椅子在我前面坐下,“這麽冷的天,怎麽能在外面就這樣站着,我沒看見你還要站多久?”

明明只是不輕不癢的一句訓斥,我的鼻子不可控制的發酸,眼淚逐漸模糊我的視線,當我意識到自己在失态時,眼淚已經控制不住一顆顆砸在桌面上了。

林澤或許以為,是自己的語氣太重惹哭了我,不停向我道歉,又解釋“我不是在罵你,阿音,天太冷了我怕你會在外面凍到…別哭了,阿音。”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從無知幼童到少年,如今已經是成年人,事事都了解彼此,怎麽會理解不到各自話裏的本意。

我只是,看到這樣的他,心裏難受。

那天淩晨,他送我回學校。

“快點回去洗個熱水澡睡覺”

“嗯”

“天冷出門衣服要穿多一點”

“嗯”

“今年要抓緊把四級考出來,不然明年又要實習又要畢業,你吃不消的”

“嗯”

他好像還有什麽要叮囑,我打斷他,“新年快樂,林澤”。

他不再出聲。

我繼續道:“我知道你很忙,但是我感受到你不開心,林澤,你不開心,能不能告訴我?”

他走上前來摸了摸我的頭,把我的圍巾系得更緊實些,看着我,“這是我自己的功課”。

頓了頓又開口,“新年快樂,阿音”。

等到我第二天睡醒,室友跑到窗前指着外面歡喜的叫我,“音音,外面下雪了!”

我起床走到陽臺,雪花漫天,到處的積雪已經很厚重,世界蒼白一片。

那天後,我再沒有見過他,只是偶爾幾則信息,或者一兩通電話。

再後來,媽媽告訴我,林家搬走了。

他真的離開我,去做他自己的功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