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113 章 歸途

第113章 歸途

他總是在想秋後問斬,要等他大權在握之後,要等他局勢穩定之後,要等他目的達成之後……他再一個一個地處理掉這些将自己當作棋子和獵犬随意擺弄責罰的人。

花費十幾年習得的規則反過來成為枷鎖禁锢了他。

其實他只是不願意拔出那把刀,斬斷與這個社會的糾葛。

因為在失去了在皇宮和之前的記憶之後,他與濟善的聯系被切斷了。

他為了濟善而誕生于這個世間,無法融入人世,但也記不起來自己原本的歸屬。于是只好不停地靠近那些與濟善類似的生物。

駿馬也好,山虎也好,每當陳相青凝視它們的眼睛,總是能從裏面尋找到信任與平靜。

陳相青像一個怪異而孤僻的游魂,披着“小平南王”的皮囊,他一面堅信着人世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即便報仇,也永遠不會脫離這個框架,而一面,他在內心深處渴望着離開這個他不能認同的世間。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向哪裏。

如果要抛棄他前面所經歷的幾十年人生,抛棄他所付出的血的代價,抛棄君臣父子,抛棄強權與掠奪。

他不知道要去往哪裏。

在內心深處,有一瞬間,陳相青非常,非常,非常希望。巨人一腳一個,将這一切踐踏在腳下,将它們碾為泥濘。

然而他又不斷地告訴自己,人不能這樣。

在讨好了父親,滿足了那些權貴賓客之前,他無地自處。在殺了仙人之後,他無地自處。在擺脫了白玉京的控制之後,他無地自處。

白玉京讓他誕生,又把他塑造成一個棋子應當有的模樣。

折磨打壓一個無知的孩童,讓他與人群分離開來,對仙人産生依賴。随後又将他帶回人的生活中,令他奮力上進,以世俗的獎賞與懲罰,打造他的觀念。

然而無論如何奮進,最終得到也只是白玉京所構建的獎勵,贏了,也只是被白玉京所構建的世間。

陳相青忽然想,如果當初沒有和濟善分離,他或許不會是如今這個樣子。

他以為他想要的是不被掌控的自由,但其實他一直以來想要的只是……

不,不對,讓仙人掌控世間是錯誤的,人應當屬于自己。

然而……又有什麽意義?

延續下去的依舊是彼此殘害,孩童在長輩構建的世界裏追尋獎賞,恐懼懲罰,在指揮中沖鋒,付出毫無意義的鮮血,為他們叼取來皮毛豐美的獵物。

不,不對,讓仙人掌控世間是錯誤的,人應當屬于自己。

白玉京會誕生只不過是仙人之災帶來的餘韻,只要除掉仙人,再除掉白玉京一派。人們依舊可以恢複安穩的日子,繼續……經歷洪澇災害、兵變、饑荒、等待着一個明君來開啓一個短暫的盛世。

而即便在盛世之中,也會不斷的有人餓死,死于父母,死于子女,死于兄弟,死于卑劣,死于計算,死于意外。

如果濟善真的能夠開啓一個全新的……

不,不對,讓仙人掌控世間是錯誤的,人應當屬于自己。

有辦法的,會結束的。

狩獵宴逐漸消散,他又再度回到濃烈的霧氣中。

鐵甲重回身上,他握住了那把刀,不遠處傳來金鐵交錯聲,霧氣再度像幕布一樣,在二人的眼前拉開。

是陳淨,平南王,他的父親。

他畏懼過,也渴望過得到認同的父親。

他在狩獵宴中放過的父親。

有辦法的,會結束的。

陳淨長刀氣勢如雷,在壯年時,平南王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陳相青扭身避開,在二人擦肩而過之時,弓身擡槍,手上長槍回轉,槍尖先至,緊跟槍身,人在扭轉過去的那一刻,回馬一槍!

“铮!”

長槍如虹,破開甲胄,直入軀體。

陳淨晃了晃,勉強用刀撐住了身體,搖搖晃晃地要回頭來看他。

“噗。”

陳相青拔出長槍,也望着父親。

他在被擊中的瞬間老了,發須皆白。

陳相青再一槍點在他的背後,看着幼年記憶中巍然如山的父親轟然倒塌下去。

他發現自己無比平靜。

應該說什麽,但最終無話可說。

那些關于這個人的妄想,仇恨,與束縛,都一同倒塌在霧氣中。

塵埃落定,理應這樣。

弑父……不過如此。

霧氣滾動着移開,隔着老平南王的屍體,濟善站在他的對面,背着手,歪着腦袋。笑眯眯地看着他,如同望着什麽心愛的,讓自己滿意的東西。

她的身軀是半透明的,胸膛裏湧動着煙霧。

陳相青再度四顧,他發覺自己已經離開了原來的戰場。

他站在京城的大道上,四周滿是黑袍人與各路士兵的屍體。

難怪當時他被霧氣包圍的時候,背後的軍隊沒有命令卻開始行軍,他們的任務是奔赴這場遠在千裏之外的戰場。

大地龜裂,地縫中彌漫着滾燙的煙霧,鼻腔中充斥着硫磺的味道。

狩獵宴上發生的一切果然是真的,搏殺是真的,消耗是真的,白玉京自以為的分食也是真的。

只不過。

陳相青朝她走過去,夢境中的傷痕被他帶來了現實,他依然遍體鱗傷,衣甲已經被血浸透了。

濟善不躲也不靠近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

陳相青在一步之遙的距離站住了,擡手去觸摸她。她摸起來真的像一個石雕了,臉部肌膚開裂,下半身像是臨時倉促用泥巴捏的,上面還有手印。

“你在哪裏?”陳相青輕聲問。

濟善笑起來:“這是我借靈玉的身體。你把我殺掉啦,不記得了麽?我死于消耗戰。”

陳相青茫然看了她一會,然後記起來了。二十日淩晨,他領軍夜襲敵營,在那裏殺了筋疲力盡的濟善,或者說濟善的軀體,然後親手結果了父親的命。

到最後平南王還在尋求仙人的幫助,他被黑袍人作為棄子給抛棄了,于是只能求助濟善。

作為交換老平南王說出了自己被抛棄的原因。

只是他沒想到這次仙人也靠不住了,兒子還是沖破了他的營地,一身血腥的來到他的眼前。

于是平南王換上自己壯年時的盔甲,想要保留最後的尊嚴,或者說保下自己的命。在他的記憶中這個兒子對家人總是會留一線的。

老平南王做好了自己被囚禁的準備,只是第三招就死在了陳相青手裏。

“什麽原因?”

濟善回答:“假若平南王還能從你手中活着,那就代表你還可控。”

換而言之,假若他弑父,那麽從動手的那一刻起,陳相青就已經偏離了世俗的道路。

陳相青可以看出她現在非常得意。

這是她的戰役之一,她從世俗的凡人手中奪回了為她而生的…人類。

不枉她辛辛苦苦揉制了那場狩獵會。

陳相青都能她的神情中讀出此刻內心所想。

沒錯,沒錯,白玉京的推演成真啦,他們真的用獵犬殺死了仙人,真的分食了祂的血肉,真的點燃了硫石塔。

可是他們此刻全被釘在地上,只能發出徒勞的嘶吼。

因為在最後的時刻,他們所圈養的獵犬終于尋找到了自己真正的歸宿,發瘋般地咬住了他們的喉嚨。

陳相青沉默了很久,随後捂住自己的臉,低低地笑起來。

濟善背着手圍着他轉圈,就好似他們以為第一次相遇的那樣,只是那個時候濟善手裏着刀,而這次濟善手中什麽都沒有……或許準備了擁抱吧,他不知道。

“還有辦法!還有辦法!你還能殺她!”被釘死在地上的黑袍人嘶吼着:“你還有那枚玉佩!只要有那枚玉佩她就必須複生,只要有那枚玉佩!”

只要有那枚玉佩,她似乎就會複生在玉佩周圍,繼續百年來的重複。

白影死前對濟善說的最後一個消息是:“名字對仙人而言其實是詛咒。”

濟善立刻就懂了。

百年前喜妹與蔣為出于好意為了祈來了世俗的名,而在名被刻在玉佩上的那一刻,濟善就再也無法脫離玉佩。

換而言之,她被封印了。

所以白玉京才能很輕易地找到每次複生後的濟善。

在此之前,濟善如同雲一般在大昭飄蕩,從哪裏複生都可以,因此反而行蹤難定,形象也在世人的傳聞中變幻莫測。

不僅是名字,她也被人類的身軀限制了。她不斷想要塑造的強悍人類身軀,卻恰好迎合了人類對于仙人的幻想。

她本不應是這副模樣。

是她自己放棄了本來的樣子。

如果想要帶領這世間抛棄過去,那麽她也要抛開曾經徘徊打轉的自己。

所以她引爆了那座城池的琉石塔,徹底放棄了維持這世俗的身軀,和白影以及他懷中的妹妹,一起葬身在那個城池中。進而将神識盡數分散在了無數的傀儡裏。

被吃掉的确實是濟善,但嚴格來說那具軀體屬于北地的一個碎片。祂出乎意料的對濟善也就是自己的本體沒有敵意,翻來覆去只有一句話:“快點結束吧快點結束吧快點結束吧……”

靈玉說祂大概是唯一一個不停在尋死的仙人,狂熱于戰事的原因是她想死,但出于自己的能力不管怎樣都死不掉,于是就崩潰了。

靈玉不出名是因為她無限接近于人,很會藏匿自己。而那個碎片不出名的原因是祂只想結束這無休止的重複而不想控制任何人。

濟善說讓祂把身軀給自己然後就把祂殺掉,祂立刻欣喜若狂地同意了,甚至在死前還喊了“媽媽”,一副滿懷期待的模樣。

也難怪白玉京只用了善善和眼珠,畢竟另外幾個碎片腦子也是亂七八糟,比起前兩者更難操控。

黑袍人說玉佩,夢境中陳相青把那枚玉佩挂在了濟善的脖頸上,現實中她也确實戴着。

“喔。你說這個麽?”

濟善将它取下來,挂在陳相青的刀上:“給你們啊。”

“殺了她!”

“殺了她!”

黑袍人咆哮着,這麽蒼老的嗓子竟然還能發出如此有力的聲音。

靈玉的身軀很脆弱,尤其是在發生了這一切之後,下半身的泥巴呈現出要倒塌的姿态,這副樣子的話恐怕連反抗都做不到。

“看看她的所作所為,看看你周圍!陳相青!她已經殘忍至此!”

“地獄惡景,大昭亡矣!”

京城在刺目嗆鼻的煙霧中滿目瘡痍,狩獵宴中的很多場景只是一個模糊的代表,難以想象在他意識不清醒,深陷狩獵宴時,這裏發生了何等慘烈的真實戰争。以至于幹涸的血凍像寒冬的河流一樣凝固在大街上,陳相青一腳踩上去,甚至會發生咕唧的聲音。

濟善阻止了他們點燃全部的琉石塔。也允許了他們達成了想象中的計劃。

白玉京功虧一篑,或者說只差一步之遙。

畢竟陳相青弑父的時候還在濟善的幻境中,也許是被迷惑了心神也未可知。

而如今他清醒了,作為寧願與濟善撕破臉也要阻攔她的人,動與不動手,一念之差,一刀而已。

對陳相青而言這一刀不難,畢竟他曾經做過這種事。取其性命,強行令她複生。

“殺了她一切都還能重來!”黑袍人渾濁的眼珠中迸射出精光:“你可以留着那枚玉佩!你依舊可以養着複生後的仙人,便如之前一樣!這不是你想要的麽?把仙人當作愛寵一樣養起來!”

“難道你要眼睜睜看着她屠盡世間人嗎?!”

“別被她迷惑了!異族終究是異族!若是再遲疑下去便再也沒有翻盤的機會,只要你殺了她都還好說,你可以補償她,養着她,給她榮華富貴——不要叫這畜生踩到了自己頭上!”

濟善開始歪斜起來,泥巴捏的身體果然非常難用,被血泡得融化了。

陳相青凝視着那枚玉佩。

一面是戴冠的鬼,一面是濟世的仙。

豢養仙人嗎?反了吧。

他從一開始是因為潛意識裏想要尋找仙人,才去接觸那些野獸。

說起來白玉京真可笑啊,他們竟然會相信一只獵犬能夠牽制住仙人。

但祂只是用狩獵會來搶奪了他的主導權。

她的目的不是他,而是贏。

在看見濟善笑容的那一刻,陳相青終于确認,自己在白玉京與仙人的紛争中,徹底淪為了一個獎品。

誰勝利,就将他劃去誰的陣營。

濟善看他的時候那麽滿意和得意的神情,就像看着自己在獵場中贏得的頭獎。

我呢?

陳相青想。

我在哪裏?

為什麽,我明明想要保住“我”而去對抗白玉京和仙人,卻在此刻如此虛無?

濟善的瞳孔中,倒映出的是勝利。

我在哪裏?

垂涎也好,喜愛也好,仇恨也好,關于我的目光在哪裏?

陳相青的目光忽然上移,瞳孔裏閃動着碧玉一樣的光,如同紊亂的星子。

“濟善……”他忽然牛頭不對馬嘴地問:“你餓嗎?”

濟善笑了,笑得露出雪白牙齒:“餓呀!”

“不是肚子餓。”她指了指自己的頭:“是這裏好餓。”

她話音将落,陳相青忽然揮刀劈砍,刀看在石像上的聲音沉悶。

濟善的頭顱咕嚕嚕滾落,臉上還在笑,眼睛眨巴眨巴。

四周的黑袍人露出狂喜的表情。

“幹得好!幹得好!別叫這——”

“那就吃掉我吧。”

緊接着玉佩也被揮砍,爆開的點點碧色碎屑中,他說:“濟善,吃掉我的過去與将來。讓我像從來沒有在世間存在過那樣。讓我……屬于你。”

濟善眼睛閃了閃,她又看見陳相青了,那個在皇宮裏寧願相信怪物的孩童,那個孤身前往白山上的神廟的少年,那個被混淆了認知,依舊會在忘記一切之後對她着迷的小平南王。

他理應被自己重塑。他是心甘情願的,不是嗎?

臉上的微笑越來越大,她終于咯咯地笑起來。大地蒸騰起漫天的灰白霧氣。

仿佛什麽東西張開了能夠吞噬天地的口。

“我真的很喜歡你呀。”

她笑着說,伴随着的是眼瞳的暗淡,這句話的尾音逐漸沉悶如同雷鳴。

陳相青擡頭,黑袍人也擡頭,他們想要嘶聲痛罵,可是現在喊不出來也叫不出來了。

頭頂上有兩枚如日如月般碩大的眼洞,祂發出雷鳴似的聲音:“那麽,如你所願。”

霧氣一點點從衣料入侵肌膚,最終進入血肉。

霧是灰白色的,濟善也是灰白色的,陳相青被濟善用力地擁抱或者說包裹了。

分解血肉,融化骨頭,她用灰白色的霧氣吃掉他,用自己吃掉他。

霧氣在大昭的國土上彌漫,活人和死人都被霧氣包裹,被毫無痛苦地分解肌理,皮膚蜷縮,肢體環抱,如同墜入甜美的夢境。或者回到母親溫暖的腹內。

“還有什麽願望嗎?”

淋漓的血霧裏,霧氣問霧氣。

“你曾說,會帶來一個真正河清海晏的世間,對麽?”

“我說過。”

“我想看。”

他想知道,她會帶領他們走向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