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104 章 仇怨
第104章 仇怨
她在偷學長槍之時練的最好的,是她為了躲避追趕自己琢磨出來的騰挪跳躍的功夫!
城牆下攀爬的人群此刻成為了她腳下的山坡,她踩着他們朝下俯沖,如同鷹隼沖向山下的羊群。
少年和少女站了起來,他們捧起那顆頭顱,少女再次吟唱起來。
李盡意看着顧弦沖下城池,将自己留到最後一支箭搭上弓弦,緩緩調整角度。
他沒有玉髓,但是在奢華的高樓之中玉是不難找的,李盡意将玉打碎,把那細小尖利的碎片用碾碎的熟米黏在箭頭上。這會很大程度影響箭的準頭,但這是他能想到最好的辦法了。
更好的東西他現在拿不到。
姐姐給他的命令是支援。
他只是要盡量使顧弦能夠撐得久一點,再久一點。
顧弦一直沒有發現他是因為他的位置比顧弦要高,城內高樓林立,曾經是宴請賓客的觥籌交錯之處,貴人們以來此地花銷為榮,但李盡意進城之後,這裏就只剩下滿地狼藉了。
他之後一直在城裏,用的箭也是普通的鐵箭。
李盡意說自己給不了顧弦太多援助,她需要的甚至不是食物、水以及補給的玉髓箭,必須要有碾壓式的東西降臨此地,才能徹底地将那顆頭顱攔截。
比如一場能夠将一切化為齑粉的爆炸,比如另一個仙人。
濟善說,夠了。
李盡意聽她說夠了,就點點頭,安心地射出一箭又一箭。
姐姐說的話總是不會錯的,既然她讓自己回來就說明她不會放棄這個地方。
火箭也會零零散散地射到他藏身的這棟樓來,李盡意隐約聞到燃燒的味道,然而毫不在意。
他許了願,将自己獻給了姐姐,如今他與仙人相鏈接。要是他遭遇不測死掉,那麽濟善在他斷氣之前就會察覺到。
如果姐姐對此一言不發,那他就一直呆在這裏直到被火焰焚燒。
他就只是專心地,拉好手中的這一箭,盯緊那個白影。
那個叫阿黏的商人至今沒有将白影的秘密告知自己,所以他必須靠自己來發掘。
如果顧弦最後沒有解決掉這個人,那就由他來解決。
在他的目光中,顧弦在即将沖到白影眼前的時候被人群包圍了,她踩在來者的胸口上将對方壓倒,緊接着兇狠地膝踢,在緊接而來的另一人下巴上撞出悶響。
僅僅能夠刺和挑的長槍在這裏發揮不了用處,除非大開大合地劈砍,她只能靠自己力氣撞開一條道路,就像在海潮中頑抗的一葉孤舟。
海潮從後方包圍上來,一波接着一波,顧弦越走越慢,漸漸地撞不動了。
她離那顆頭顱咫尺之遙,少年靜靜地站立着,抱着那顆頭顱,顧弦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可是她的手指在空中顫抖。
她已經把力氣耗空了。
那顆頭顱有着酷似濟善的臉,臉色蒼白如同有紋理的雪白石頭,微笑看着她。
李盡意腦海中熟悉的聲音說:“瞄準,那個頭。”
命令下達,他拉着弓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李盡意明白了濟善的意思。
他兵器用得也就這樣,不能保證百發百中,可如果濟善說話了,他就覺得自己一定能中。
他忍不住想,如果自己這一箭如果能夠射中那顆頭顱,顧弦是不是也能得到掙脫的機會?
李盡意相信白影如果失去了仙人的力量,在顧弦面前連她全力的一拳都不可能扛住,哪怕是她脫力之後的一拳。
他忽然很想能夠幫到她,如果這樣顧弦都無法抓住那顆頭顱,那也太……
太讓人不甘心了。
弓弦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它也不堪重負了,李盡意瞄準那顆毫無遮擋的頭顱,凝神屏氣。
顧弦發出怒吼,她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頂着人群再度站直了,牙齒被自己咬出來的鮮血浸透。
白影露出詫異的眼神,他沒想到她會在力量被透支的情況下再次站起來,她伸出被撕咬的,血淋淋的手臂,令人難以置信地向前走了一步。
白影下意識退了一步,那顆頭顱滾動着閃躲了一下,就在他們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顧弦身上時,濟善說:“放。”
李盡意松手,箭矢飛掠,帶着足以将目标貫穿的力度,朝着那顆頭顱而去!
這是他射的最好的一箭,無論時機、力度還是角度,都無可挑剔。
“轟隆!”
李盡意睜大了眼。
瓢潑大雨在頃刻間落下,把世間的一切都砸得噼啪巨響。
在即将射中頭顱的前一刻,大雨轟然而下,那支箭如同被石頭砸中的鳥兒一樣在半空墜落。
李盡意扔掉了手中的長弓。
沒用了。
時機最好,力度最好,角度也最好。
可是大雨落下,這支他射出過最好的箭就像一簇微小的火苗一樣,頃刻熄滅。
人力就是如此渺小的,如此依賴氣運的東西。
姐姐如今在哪裏?
她會來麽?
她已經來了麽?
顧弦抓住了那顆頭顱,入手冰涼粘膩,根本不似人的肌膚。而白影掐住了顧弦的脖子。
顧弦露出滿是血的牙齒笑,而白影也在笑。
他把顧弦拉向自己,說:“我知道你往下頭投了火折子,想要把咱們都炸上天。不用等了,那火已經熄滅了。”
顧弦愣了愣,猛地扭頭往後看,城牆上爬滿了人,不知道緊跟着往那連接地下的鐵筒裏塞了什麽,讓那火焰熄滅了。
難怪……
她最後強撐着站起來就是想讓那頭顱沒有多餘的精力去處理火筒,但是這麽久了地下卻依然沒有爆炸。
顧弦吃吃笑起來,然後她掄起那顆頭顱,狠狠地砸向白影。
所有人都愣住了,白影簡直呆滞在原地。
顧弦當然可以反擊,她可以用拳頭,用腿,甚至拔出自己身上的武器反插回來,可是拿那個頭顱砸???
白影被頭顱砸得一個踉跄,鼻腔裏流下兩管筆直的紅血來,那頭顱也被砸得七葷八時,臉上流露出詫異的表情,一個勁轉動眼珠來看她。他們全傻眼了,一時之間竟然沒有控制傀儡來抓住她。
顧弦哈哈大笑,她知道自己僅憑兩雙手毀不掉仙人,于是發了狠的用頭顱擊打白影的面門,争取把他的臉砸個稀巴爛,也把那顆頭顱的臉砸個稀巴爛。
李盡意也不禁笑起來,可是笑着笑着,他打了一個寒顫。
他感受到了那個頭顱的目光,在他發出聲音的時候,那頭顱竟然在混亂中,向他投來了一個目光。
“沒事。”濟善說:“她在看我。”
“姐姐。”李盡意輕聲道,他目光四下掃視:“你在哪裏?!”
“我在哪裏?”
濟善睜開眼,她左右環顧,馬車車輪颠簸,而車廂中卻穩穩地點着香。她擡眼,見對面挂着一面小鏡,倒映出一張陌生的,梳着丫鬟頭的臉。
而鏡下的阿黏注視着四下彌漫的香霧,臉上面無表情。
“砍頭客。”
濟善說。
阿黏微微笑了笑,笑容顯得很無所謂。
馬車簾子掀開,可見漫山遍野都是漫無目的游走的人,馬車不得不走遍布石子的小路,難免颠簸些。
“大名鼎鼎的砍頭客,你要去哪裏?”
阿黏道:“回去找我家人。”
“即便他們如今也變得如同行屍走肉一般。”
“嗯。”阿黏說:“亂跑的話關起來就好了。一家人都在一起。”
“他們不會認得你,不會和你說一句話。”
“嗯。”
在這亂世裏阿黏有種巋然不動的沉靜,天塌下來了也跟她沒關系。
仔細看的話她的表情裏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意味,某種程度上她和顧弦一樣早慧,總是用敏感的眼睛上下掃視自己身邊的一切。
只是顧弦一直到死都不願意與自己發現的真相共存,而阿黏是那種如果有人求救就會幫一把,沒人求救她就會在泡滿屍體的池子邊默默坐着,直到她認為自己沒有必要再活了然後自己也跳下去的那種人。
世間大叫大笑瘋瘋癫癫的人好認,但像阿黏這種默默地決定,默默地執行的瘋子不好認。
感覺像一種沉默寡言的獵手,沉默而固執地跟在獵物後面,獵物走她也走,獵物被她追上了她就一口将其吞下,然後閉着嘴在原地消化,也不呲牙威脅也不吼叫慶祝。
要是獵物一直也追不上,她就一直悄無聲息地跟着,直到自己筋疲力盡,嘎嘣一聲就翻肚皮死了,獵物還會莫名其妙回頭看她一眼,不知道那個一直跟在自己屁股後面的東西是怎麽一回事。
只不過現在看來她的獵物就是家人,她沉默地追啊追,講起來一點也不煽情。
也不說對家人的擔心,也不流淚,什麽都不說,就一句,我要找他們,然後沒日沒夜的換馬在道路上疾馳。
按她能夠縱橫黑市這一點來看,她本應是個欲念橫生的人,無論是行動力還是籌措能力都極強,但詭異的是她現在又這麽冷靜,既沒有上蹿下跳地企圖逃去虛幻桃源,也不着急害怕,更不想在此刻牟利。
濟善忽然覺得,如果她回去發現家人都去世了,是很有可能扭頭回來找自己說要不要我幫你把這裏都炸了,大家都成灰的話我和我的家人就融為一體。
阿黏看了她一眼,說:“我做了我能做的全部。無論是什麽樣的後果,我都要看見它發生。然後,是生,還是死?這不是我考慮的事情。”
濟善笑了:“你要把自己的生死交給誰?”
阿黏指了指頭頂,然後指了指腳下,又分別指向東南西北。
“誰也不交給。生和死就那樣發生。”
這世上有很多有意思的人。
“你不會難過麽?”
“難過,傷心。”阿黏說:“會,我當然會。”她兩根手指劃拉過自己的胸口:“我其實很難過,我不是沒有感情。”
濟善心想我當然知道你不是沒有感情了,你在感情方面偏執到怪異,這種情況下像你這樣滿腦子是找我家人把他們關到院子裏,這樣我們一家人就永遠在一起了的人世間罕有。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知道你與常人不同。”阿黏收回手:“你的眼神和其他人不一樣。小時候他們也說我是怪胎。”
她點了點自己的腦袋:“說我這裏有問題。因為我,嗯,有時候聽不懂人話。我覺得他們說話用不着懂,所以就總是被罵。當然,你是不理解。你根本不理解。”
“但我們終究不是同類。無論怎麽被嘲笑怪異,但其實我和他們都是一樣的。”
阿黏道:“希望你占據了我的身體與意識之後,依然記得替我找到家人。”
濟善嘆氣說:“如果這種事情我不幫你辦到的話,你死了都會從地底爬出來吧。”
“是的。”阿黏回答:“我盡力做鬼都不放過你。”
濟善看了她片刻,才看出來她是在說玩笑話,阿黏嘴角帶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最後,這個消息本應該告訴李盡意,不過按他的意思來說,直接告訴你是更方便的。”
阿黏道:“我在等你來找我。你果然來了。”
“什麽?”
濟善歪着頭問。
阿黏說:“那個總在頭顱左右,叫做白影的人,你其實認得他的。”
“數年前有一座客棧被屠,無辜的老板與老板娘皆死,只有他們留下的一雙兒女,不知道用什麽辦法逃脫了屠殺者的魔爪存活了下來。兒子叫白影,女兒叫白霜。兄妹二人的性格截然不同,因為生性多病,養在閨中,妹妹的性格很軟弱。”
濟善心裏猛地一動!
她想起來了,在那個客棧裏她出于饑餓殺了朗家二郎,而徐冶為了以防後患,殺了整個客棧裏的人,包括客棧老板與老板娘。
徐冶一時疏忽叫那兩個孩子跑了出來,正巧撞到了濟善面前。
當時那個男孩跪在地上祈求她放過自己和妹妹,說願意給她當牛做馬,絕對不會有報仇的心。
濟善當時不懂,現在回想起來都明白了,一個內心沒有仇恨的孩子是不會在慌張求饒的時候說“絕對不會有報仇的心”的。
他下意識将心裏話說了出來。
徐冶講小孩子才麻煩,能把仇在心裏漚上十來年,同你不死不休。
現在他們果然來了,不死不休。
濟善沉默了片刻,然後笑了笑。
“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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