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103 章 絕境

第103章 絕境

“……”

“嗯?”濟善問:“你知道他在哪裏麽?”

柳長年咬牙:“我不知道你在說誰。陳相瑀,平南王的兒子?你問錯人了!他的下落,難道不應當問王府的人麽?”

濟善道:“嗯…..之前我差一點殺了他,差一點。他逃走了,一逃就是好幾年,在人世間簡直了無音訊。你知不知道他在哪裏?”

“不知。”

傀儡抓住柳丫頭,捏着她的肩膀,将她的上半身提起來。她軟軟地垂着脖頸,閉着眼。

“我真的不知!”

柳長年吼起來:“她沒有做過對不住你的事,你何必如此對她!”

濟善歪頭看着她,把柳丫頭朝前拖了拖,嘩啦一聲,柳丫頭的下半身滑落房檐,驟然懸空。

“濟善!”柳長年:“你這個…你這個……”

“三。”

“陳相瑀同我有什麽相幹!難道你要我編些假話說與你聽麽?!”

“二。”

“要做什麽沖着我來!”

“一。”

她松開手,柳丫頭直直地向下墜去,柳長年發出怒吼,卻來不及沖過人群去接住她。

“撲。”

幾個傀儡在柳丫頭即将落地的那一刻,以一種極其詭異的姿勢仰倒過去,将她接在手中。

柳丫頭的發梢在離地面一指的距離晃晃搖搖,發梢上紮着半朵嫩黃的花朵。那花朵随着主人被扶起,晃來晃去,直到柳丫頭的辮子被捋順了,很小心地放到胸口。花朵也就安安穩穩地落在柳丫頭的胸口,随着她的呼吸起伏。

濟善手指上拈着另外半朵,一邊看着柳長年笑,一邊将花放在鼻尖嗅了嗅。

柳長年喘息着,瞧着腿好似在發軟。

傀儡跳下房頂,輕輕松松穿過混亂的人群,來到柳長年的身前。

“如果你現在對我說實話的話,依然還是自由的。”

“我不知道。”

濟善說:“擡頭。”

柳長年仿佛是察覺到了什麽,他意識到濟善專門來找他,絕對不是為了聊這麽幾句話,或是來救他的命。

自己是她不會随意啓用的棋子。

他退了一步。

“擡頭。”她又說。

“白山軍治軍甚嚴,不侵害鄰裏,不霸産搶田。你的居所依然交給柳丫頭來打理,甚至叫她做你的軍師。想必是很想重現當年柳村風貌的。你倒是聰明,帶着白山軍安居一隅,日子過的也算不錯。”

濟善道:“可是柳村消失已久。你想靠白山軍所建立的桃源,也不可能維持下去。看看院子裏的這些人,柳長年,你能做什麽?”

柳長年道:“這是你們這些仙人…….”

濟善把那半朵花在指間彈出去,打在他的嘴唇上,讓他閉嘴。

柳長年真的聞見了那花的香氣,那麽濃郁,撲在口鼻上,久久不去。

幾息之後,他才明白過來那其實不是自己聞到的味道,而是來自自己鼻腔之外的共感。

柳長年緩緩擡頭。

“我會給你們一個……”

濟善說,以手掌輕推他的額頭:“真正河清海晏的世間。”

透過自己額間的手,他看見了空中俯視自己的東西。

祂的手掌穿過人的身體,人的眼珠中倒映出祂的身影,龐大的,虛幻的,注視着人間的。

他的人生在祂的目光中一覽無遺,歲月在他身體內流淌,祂觸碰到了那流動的聲音。

而在這一刻那無法形容出形狀的龐然大物在柳長年的眼前模糊消失,連着眼前的濟善也在逐漸模糊。

他感覺不到那目光了,也察覺不到觸碰在自己身上手。

畢竟,畢竟……假若一道目光不間斷地注視人長達半生,人都會因為習慣而将那目光視作随着日升日落而變幻的天光。

“啊。找到了。”

*

金光穿透雲層,照射在屹立的城牆之上。

顧弦将長槍刺入腳下的石磚縫隙中,大口大口的喘息,一陣一陣的頭暈目眩。

這是她第三次站在這個位置看見日出。

人群再次朝着城牆湧上來,在顧弦的眼中扭曲着,他們忽然變了,人的面目扭動着生出了螃蟹的齧,硬殼子蟲的腳爪與連綿不斷的,一節一節的身軀。

她聽見了海潮聲……不,或許只是水聲,嘩啦啦地流動着,下面的人群伴随着流動,被流水推動着,輕柔地,連綿地——觸碰到她!

“噗嗤!”

一支箭從斜側方飛來,橫貫偷襲者的脖頸,血在顧弦眼前飛濺。

顧弦猛然從幻覺中清醒過來,緊跟一腳将來到眼前的人踢飛出去。

饒是如此,她也依然受傷了,不知何時銳器割破了她的臉與手臂,若非胸腹沒有胸甲,他們便會毫不猶豫地把手中的刀刃刺進她的胸口。

顧弦甩了甩頭,疑惑地環顧四周,再次握緊手中的長槍。

那支來的方向……那不是她安排的人…..

每當她疲倦不堪,即将被上面的手抓住時,總會适時地來那麽一支箭,準頭不定,有時候好得出奇,有時候射偏。比起援助,這時而出現的箭矢更像是一種提醒,告知她并非陷入了無人之地。

顧弦微微地覺得溫暖,但射箭者藏的很好,她左顧右盼也找不到。

身後的玉髓箭供應不上了,弓箭手只好徒勞地裝上鐵箭頭繼續發射壓制,但那些東西對他們沒有用。

他們不知道疼也不會因為中箭而停止行動,甚至起不到什麽消耗作用。

顧弦之所以還能站着,是因為下面帶着頭顱的少年和少女竟然很懂得休養生息。

撐過第一輪箭雨之後他們就改變策略了,退到了最近的一間攤子裏去,喝水吃飯,定時定點地來攻一下城牆,不緊不慢的樣子。

他們的休息也給了顧弦修養的機會,她抓緊機會以水吞下幹糧,坐一會之後再撐着長槍站起來。

她無法入睡,而城牆下的兩個人也不睡。他們總是彼此交握着手,像連體似的,有種金童玉女的意味。

顧弦确定他們是兄妹。

血緣親人總會在這一刻自然而然的同生共死。

顧弦覺得荒謬。

她失去了親人,獨自一人在城牆上,看着他們同生共死。

她不知道他們為何要供仙人驅使。

有那麽一瞬間,顧弦想,假若當年她沒有從學堂溜出去與玩伴在水邊玩耍,也就不會發覺那被掩蓋的異樣,假若如此,她是不是也不會發現後來的一切,不會手刃血親,孤身來此。

她的親人,會不會現在就在她的身旁。

當她無意間接觸到真相的那一刻,從沒想過那真相殘酷至此。

顧弦竭力平複自己的喘息,調節呼吸,想要再度發力拔出長槍時,她頭頂傳來了悶雷響聲。

顧弦愣住了。

她猛然間反應過來城下那兩個人的悠然自得是為了什麽,他們在等雨!

雲層中陣陣悶雷,打在耳邊似的響。

下雨了就輸了,守不住了。

下面的人群會爬上來吞噬她,他們會帶着那顆頭顱爬出這座城,爬出甘州,綿延在大昭的國土上。

顧弦從沒想過自己真的能将那顆頭顱結果在這裏,但當她意識到自己即将失敗的時候,巨大的挫敗感湧向她。

從小她就被說愛做無用功,夫子布置的功課她花很多時間做到最好,天不亮就起來隔着門縫偷學不會傳給女兒的槍法,長輩來的時候她為了在被提問時能夠出衆,提前半個月練習。

可是這些都沒用,夫子從不檢查她的功課,她至今也沒有學會顧家槍法,長輩的目光總是從她身上一晃就過去了。

其實真的沒什麽可堅持的,誰會感謝她,誰又會記得她呢?

城牆下面的人嗎?還是她身後的士兵?

假若這世間早已經遍布行屍走肉,清醒者才是本土的異鄉人。

這一刻她覺得很累,疲憊的要站不住了,顧弦把額頭頂向自己的長槍,勉強地支撐着自己的身軀。心用力地跳動着,撞擊她的胸膛。

她向身後發出了撤退的信號,随後摸出了懷裏的火折子。

對待仙人有兩樣東西很好用,玉髓,以及爆炸。

一樣用來截停阻止,一樣用來摧毀。

既然阻擋不了,那就同歸于盡。

來吧,來吧,或許我所作所為什麽也改變不了,但只要我能讓你蔓延的步伐在此地多停留一咳,那就不是徒勞!

似乎想法被察覺,下面躁動起來,顧弦卸下了自己身上的甲胄,拔出甲胄上的小刀。

她站在城牆之上,将手中的小刀狠狠投擲出去,每一把刀都正中那些人的額頭,她面無表情的俯視着那些行屍走肉被小刀的力度帶得後仰摔落。

陣雨前的風吹起她散落的發絲,啪嗒,一滴雨落在她鼻梁上,黏住紛飛的發。

顧弦将手中的小刀全部投空了,雙手下垂站着。

她身後還有一把長槍,但已經放棄了啓用它。

甲胄下的衣物單薄,在狂風中勾勒出她勁瘦的身形。

士兵在有序地撤離,他們留下來也沒用,一旦失去玉髓和琉石塔的掩護,他們在仙人眼中無非就是等待被捕獵的羔羊而已。

但所有人都知道城牆上還站着顧弦,有人吹響了哨聲提醒顧弦離開,遲遲得不到回應。

于是他們都意識到了顧弦要做什麽。

最後一波箭雨在沒有顧弦命令的前提下發射,顧弦擡起頭,望着漫天箭雨壓下,箭頭裹着熊熊燃燒的火焰,墜落在城中,引發直沖天際的長煙。

告別的長哨一聲接一聲響起,在寂寥的城牆周圍、在漫天的火雨下徹響。

那些人大概把剩下的所有箭矢都發射出來了吧?顧弦心想。

她打亮了手中的火折子,狠狠将它塞進從城牆內部伸出來的一支鐵筒中,随後從城牆之上一躍而下。

顧弦用的最好的不是長槍,而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