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99 章 老幫菜

第99章  老幫菜

濟善沉默地擡起頭,翻着眼睛望着頭頂的天空,這讓她看起來有點死氣活樣的,像只疲憊的,出神的貓。

半響,等譚延舟終于停下來,她放下目光,問:“你對我說這些是做什麽?”

“你想用這些話來證明什麽?決心?還是想讓我覺得你們很可憐呢?”

濟善點了點頭:“好吧,你們很可憐,你們是魚。”

她轉動手中的長刀,若有所思道:“但将事情變成如今這般境地的其實并不是我啊。養魚的人也不是我。為何不去指責白玉京呢?你說話總是這樣迷惑人,講得好像全是我的錯一樣。才不是呢。”

“你覺得我很好騙嗎?”

譚延舟斷斷續續地笑了起來,笑聲中充滿了無奈。

這屬于一種耍賴的博弈,無論對方說什麽,兩個人都不會再因為對方的話語而改變。他們無賴就無賴在,在鐵石心腸之上,鋪滿了流淌着舊時光的溫情。

阿黏道:“我們有一則交易。”

濟善的目光轉向她。

“本來孟氏就只是孟氏,這個家族是在被分裂之後,才出現了白玉京的名號。而之所以被叫做守門人……”

阿黏嘆了口氣,她說話時面部表情總是不太豐富,這讓她看起來也有點死氣活樣,流露出一種很倔,很疲憊的神态。

“是因為他們堅信可以通過自己的法子進入白玉京,獲得仙人的一切權柄,長生不老,複生,以及可怕的操縱能力。守門人的意思是,他們守着一扇能夠被打開的門,門的背後就是白玉京。”

“那扇門在京城。”

阿黏道:“怎麽說呢……”

她手指不太熟練的在空中畫符:“白玉京內有一幫存活了很久的老瘋子,他們曾經都或多或少和你有些關系,得到過你的庇護,或者曾經像你許過願。就如同平南王一樣,有些願望并不需要他們自己付出性命,但卻與你達成了長久的聯系。這種聯系讓他們獲得了長生。”

“這些老不死的東西依然會老,越來越老,可是一直不死。最開始發現自己衰老而不死的人,以為自己入道,于是去出家,做僧人,當道士,守着一個地方活了一兩百年,等待自己圓寂成佛成仙的時刻。”

“漸漸的這種人越來越多。他們發現自己的長生同信佛和拜神都沒有關系,唯一讓他們能夠一直存活至今的,只是你。而很巧的是,因為你曾經長期與幾個家族共同生活,故而長生的都是這些家族的人。”

“人老了會很固執,更可怕的是這些老固執的手中擁有着世間最難得的權力。”

“簡而言之,所謂的竊取,在他們的口中,應當是‘借法’。無論是佛家還是道士,在驅鬼祈福時所用的經文和符紙,都是借法的一種,用經文與符紙作為媒介向自己所信仰的神靈借去力量。”

“琉石塔,和塔下深埋的青銅鏈。就是符文的筆畫。借法符紙中,常為黃符,黑符為上。據說一般黑符紙用來請陰兵,或者碎人魂魄的東西。”

“而他們用腳下的這片土地,當作了一張巨大的黑符,花費了上百年,一筆一劃地,畫下了借法的符文。”

“你對他方才的話不感興趣,沒關系的。”阿黏道:“但是他們借法的對象其實并不是你。”

她指了指頭頂:“而是母神。在南濮的傳說中,祂叫羅澤林,對不對?”

“據說他們已經乩得了地母的同意,要将你取而代之了。”

“想也可以理解?地母才是養育魚群的啊,祂在魚群中投下為祂平衡生死的你,可是經過這麽多年你已經失控了。”

阿黏的眼中閃過很少見的,鋒利的情緒。

圓滑的商人做久了,她難得的在面具上撕開一條口子,露出了本來的頭角峥嵘。

“其實我也不覺得他們所謂的借法能夠成功,當然不可能成功了,真是妄想,只不過他們這種拿全天下的性命來做祭品,想趁各路仙人在争鬥中借法的行為,簡直是…….啊,一幫老不死的東西,早點死不好嗎?活得腦子都糊塗了,還在喘氣,想想就讓人煩得很。”

“他們不想活,我還想活。錢還沒賺夠呢。”

幾個悶雷驚響,撕裂天際,不知是從何處起風了,刮得人渾身冰涼。

“你殺了一個善善,還有北地和甘州的仙人。說來善善之所以會死,是因為她生來就注定要死在這種毫無意義的鬥争中。白玉京守門人那群老幫菜,拿我們來喂你們這些仙人,又拿你們這些仙人來做墊腳石,妄圖取而代之。”

她又罵了一句,看起裏長期生活在活死人之中,已經将她弄得十分暴躁了。

“去吧,去殺了他們吧。”

阿黏将散落下來的頭發僚在耳後,不像在說交易,更像是随口的聊天。

“把他們都殺了。”阿黏道:“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打進我的故鄉,因為裏面很可能有我的家人在,雖然刺史已經封了出城的路,但我如今找不到他們了。”

譚延舟和濟善都忽然愣了一下。

“你是真心的?”譚延舟問:“你千裏迢迢跑來這死人堆裏,冒着生命危險,就為了保護你那不知道流落在哪兒的一家人?”

阿黏面無表情地點頭:“我知道他們如今還沒有離開家鄉,至于到了哪裏,不知道,他們都躲着我。”

濟善覺得這砍頭客也是夠瘋的……

在瘟疫肆虐的地方熬了這麽久,參與了白玉京的計劃,與陳相青他們達成同盟,跑老跑去地放消息——就只是為了在混戰中要求不要将戰火殃及到自己家鄉,因為自己的家人在。而之所以要做到這一步是因為她的家人都躲着她。

真是莫名其妙!

你做了什麽事情讓全家都躲着你?想來你也是個暴君似的人!

至于什麽生靈塗炭,什麽可怖屠殺,什麽被仙人控制的活死人,好像全無關系似的。

好似即便是眼下真的地獄之門洞開了,爬滿了惡鬼,四處都是慘叫和求救聲,她也只會從賬本中擡起頭來,為難地說一句:這下我家人可怎麽回家呢?

家人維系着她搖搖欲墜的良知和生氣。

“難道你以為我是出于什麽心境來到這裏的?”阿黏冷笑:“陳相青也答應我絕不會對家裏發兵,即便是潰兵都盡量不往那個方向撤,我希望你們也同樣能夠做到。”

她轉身,濟善在她背後說:“你對其他兩個仙人也是這個要求麽?你給祂們提供了什麽好處?”

阿黏側過身來看着濟善。

“和給你的差不多吧。情報,真相,還有一些武器。”

“假若他們不守信用呢?或是他們最後到了無法守信用的程度?”

阿黏攤開手:“那大家就都死啊。”

她再度轉過身,自言自語地走開:“全部都死掉,在地下相會,怎麽不是團圓?我有很多人想見的……”說着哈哈笑了兩聲,自顧自地走開了。

白玉京是除了瘋子都不要麽?

但無論如何阿黏給了她非常重要的消息。

與其說是符紙,倒不如說白玉京的那些守門人在大昭的國土上設了一個極其強悍的法陣。

真是可笑,像那些修仙的人一樣可笑。

濟善見過那些癡迷于修道的人類,他們背着只能吃五日的幹糧,千辛萬苦地花費五日攀登上雲端的山頂,然後把攀登的繩子割掉,盤腿坐在山中等待神啓。

當年孟巽帶她在山間跋涉的時候,經常在高處的山洞中發現這種屍骨,他們盤着腿死在山洞中,因為避開了風吹日曬,所以屍體風幹得很好,很多年都不會散架。

孟巽每遇到一個,就會被他們上香,念一些經文,說他們無論如何也算作是先祖了,沒有絲毫修為的人不會抱着破釜沉舟的決心來到這裏。

濟善說人不可能通過這種辦法成仙。

這世間的修仙根本就是一個騙局。

魚能通過不停的游動變成人嗎?既然如此又為什麽将人稱作人,把仙稱作仙呢?在世人眼中,難不成仙就是會法術的人?

仙就是能夠随時滿足自己欲望的人?

至于什麽天庭,天兵天将就更可笑了……濟善從來沒見過。

假若有天庭,有哪怕天庭的一個仙人,她都不會自己在世間流離這麽多年!

所謂母神,也只是世間存在的規則。

雖然她總是叫着媽媽,可對仙人來說真的有媽媽那種東西麽?母親是人類的稱呼,她在最開始誕生的時候根本不知道那是個什麽意思!

在她記憶中不止一個人,甚至連孟巽都問過她,知不知道天上是什麽樣子?自己的修煉可否正确?能不能因此成仙?

她說不能,他們再拿出許多古籍和例子做證,企圖說服她。

……太可笑了。

人類自己編纂了天界的一切,随後自己規定了修仙的規程,再前赴後繼地按照前人編纂出來法子的驗證成仙之路。

能夠及時出現懲惡揚善的天神,會下界與凡人相戀,或與其他神仙幾世糾纏凄美婉轉的仙女,甚至于下凡歷劫、作為神童轉世的仙人。以及在最為被人津津樂道的,做盡善事得道成仙的好人。

在世人所編纂的傳說和故事中,所有的仙人其實都只是人類欲望的投射,那并非真正的“仙”。

以至于當真正的,不通世情的生物出現時,人們先是自作多情在祂身上套上仙人的期許,再因為祂的種種行徑而失望,最終将祂視作敵人。

而只要祂還保持着類人的模樣,人類又會在敵視的同時,對祂依然抱有感化的幻想。

就像譚延舟在做的一樣。

他依然還抱有想要“講道理”的幻想。

但無論是孟巽,還是譚延舟的做法,對濟善來說都很傲慢。

凡人的傲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