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89 章 赫赫之功

第89章 赫赫之功

石瑁跟在濟善身後,走小路與前方騎兵會合,他一路走來戰戰兢兢,過了兩天吃飯還會作嘔。

濟善說:“什麽感覺?”

石瑁按着心口:“鬼……”

“若有一日,大昭遍地都是這樣的東西,又是什麽感覺?”

“我朝亡矣!”

濟善喝了一口肉湯,又問:“若是你也變成這樣的東西呢?自然,沒有那麽可怖,不流血,也不是那般拖着頭,斷着胳膊的模樣。就……還同你現在一個樣子,只是更加齊心。”

石瑁睜大眼睛:“什麽,什麽意思?”

濟善說:“他們也信奉仙人,另一個仙人。身心都在那位的控制之下,我也可以用那種手段來控制你們。”

他驚了:“另一個!”

“他們打起仗來的樣子你看得清楚了,不會有逃兵,不會退縮,全城上下,皆聽一人指令。這樣的心齊的隊伍,便是拆散了,放到城裏過日子,也都是安分的,聽着規矩生活,不會有作奸犯科,強權欺壓。”

濟善問他:“你覺得好不好?”

石瑁哆嗦着,搖了搖頭。

“為什麽?”濟善再問:“你想一想,是全天下只聽一人,只按一個規矩來的好,還是從皇帝到百官,從百官到權貴豪強,最終又從富家到貧農的層層剝盤要好?以往單單是一個平南王,就能随意處置你們,拿你們的命來獻祭,而這種獻祭對于整個大昭而言,根本毫無用處,只不過是為了滿足他一人的貪欲。”

”僅僅是一個王爺,為了滿足自己,就能殺無辜百姓,更別提其他王公貴族,又白白耗費掉多少生民。”

“而假若你們都跟随于我,受我的掌控,那麽除我之外,再也沒有人能夠決定你們的生死。沒有皇帝,王爺,貴族,官員與富戶,你們按人頭分田,交一樣的稅,不會被趁機多征,不會因為一時歉收而家破人亡。你們不必做人家的奴隸,全天下的人都是同等的身份。不好麽?”

石瑁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個怪物:“可是……沒皇帝怎麽行?!沒官兒……”

他腦子裏打結,結結巴巴地說不出來什麽話。

濟善看他腦子轉不過來彎,也不說話了,把飯吃完,在天黑前與大部彙合,進了臨時紮下的軍帳。

對她而言,随便弄人進來就是兵,并不需要專門征兵,只要馬是戰馬,有盔甲武器,那立即在當地就能拉出一支軍隊來。

對她如此,對另一個仙人來說也是如此。

石瑁一直到天黑才回過味來,他捏着一支蠟燭進了濟善的帳,臉色煞白:“仙人,他們……都是麽?”

他把軍帳掀開了,露出身後連綿的臨時營地來。

十分詭異的是,這片臨時駐紮的營地既不生火,也不點燈,除卻濟善身側幾個帳裏有燈之外,正片營地都是黑漆漆的寂靜,只有馬匹嘶鳴。

幾千人的隊伍,這麽安靜。

“是。”濟善點頭:“以後會有更多。如果現在他們不歸我,日後便會落到其他仙人的手中。你想歸我管,還是他們?”

石瑁說:“你們……這不對,你們,你們不是人,這不對……”

他颠三倒四的說不清楚話來,蠟燭的熱油滴在手上,也仿佛感覺不出燙來。

濟善的表情很柔和,聲音也很平穩:“怎麽?你害怕?不用怕,就同之前一樣,只要我活着,你就不會死。”

“我知道,我知道,只要有仙人在,我們……我們不會死。”

石瑁說着笑了笑,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朝濟善拜了拜,捏着蠟燭走了。

第二日早晨,濟善睜開眼走出軍帳,看見石瑁吊死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上。

濟善茫然地走到他的屍體下,四處看了看。

他沒有留下一句話,一封書信,分明原來那麽想活,高聲乞求着仙人救他,可是轉瞬間就自盡身亡。

為什麽?

因為昨日自己問他那些話?

還是兩千不做聲的騎兵把他吓着了?他們又怎麽會有另一個仙人的傀儡恐怖?

濟善舉目四望,她身邊沒有一個能夠商讨說話的人。

其實從她蘇醒開始身邊就沒有幾個人,她是沒辦法理解那種一個人走在路上,會接連不斷碰到熟人,不停聊天講話的。也不明白那種見到故人舊友,就格外網開一面,心軟開後門走捷徑的。

人情世故這四個字,在濟善這裏就是天書。她既不理解,也不贊成,回望過去所見,私以為多少冤苦,都從這四個字裏出來的。

最多最多,濟善只能明白父母孩子,兄弟姐妹之間這種血緣關系,再加上一個夫妻就是頂天了——夫妻關系她也是很難想通的,兩個陌生人,無緣無故地因為幾張帖子,一場宴會鎖定了,自此之後彼此相伴到老,互相扶持信任。怎麽可能?

又見過許多夫妻相害,血親相殘,可見這種聯系是根本不可靠的。

人為了獲得同類的陪伴與幫助,為自己設立了層層關聯——母、父子,兄弟姐妹,夫妻,直系血親,旁支親族,同姓宗族,同僚,同朝。

但沒有一樣能夠一勞永逸,沒有一樣真正能夠保障他們,相反,這些關系很可能反過來成為利刃,撬走一方的錢財甚至性命。

比起恐懼,石瑁的死更像是一種反抗,好像是在說:尤其變成那樣,我寧願死。

她簡直無法理解為了維護這種關系而自盡。

好在她還能聯系上陳相青,于是派出自己的信徒去問了,陳相青成日玩他那個魚缸,折了一支細竹來撥動魚群。

陳相青聽完她的話,一言不發,看着水中的魚群翻來滾去,半響說:“你想聽我說什麽?”

“你不贊同,因為你是小平南王…他們都這麽稱呼你,他也不同樣,他卻只是一個曾經被當作人牲的奴仆。他為什麽不同意?他為什麽不想過這種日子?”

陳相青笑着搖了搖頭。

“你說話啊?”

“我最近在想白玉京那幫人。”陳相青卻不回答,另外起了一個話頭,道:“你認為他們把那些仙人養出來是為了做什麽?”

“與我抗衡?你這幾日想出什麽來了?”

陳相青嗯了一聲,又說:“我這幾日就想出來一句話。”

“什麽?”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善醫者無煌煌之名。以及,善弈者通盤無妙手。”

濟善說:“我不明白。”

“嗯……”陳相青道:“你總要自己弄明白的。我即便解釋出來,你也不能意會。這句話是說,擅長打仗的人,不會有太過令人注目的成績,擅長下棋的人,也不會用一招逆轉的方式來使輸局翻盤。”

濟善沉默。

“你當初覺得自己奪城一舉,威能赫赫,但實際上很快又被奪回去了。我們覺得炸掉尺羅城,是把白玉京逼出暗處,也未必就是我們真正占據了主動權。”

陳相青缸中的黑魚已經将其餘鬥魚全部吃掉了,于是暴躁地在缸中游動着,有的被他挑動的不耐煩,于是便來咬他的枝條。

“我知道你現在是有點自滿的,我也同你一樣。但我這幾日想了又想。如果僅憑這樣,就想要翻了他們幾百年籌措的盤,未免異想天開。”

濟善默默地聽着,覺得陳相青的口風與之前又有幾分不一樣了。

在這幾日,他守着一個魚缸,不知道又變了幾次心思。

她緩緩地眯起眼睛,察覺到了陳相青話中的疏離。

他一句話劃分了你我區別,終歸他是人,她不認同人的社會情義,他也絕不認可仙的冷絕殺伐。

而這種疏離不需要任何變動,僅僅只是腦中一個念頭轉圜。

在二人都同為白玉京棋子的時候,他們是彼此同盟,但除去這一層同盟,他們還有一層天然相反的立場。

仙人掌控世人,而陳相青并不願意受掌控。

石瑁面臨這樣的掌控寧願死,何況陳相青?何況其他人?

數日之後,當初掌控江平城的仙人名揚甘州,洛州,她一路摧枯拉朽地推城攻地,屠殺生靈,所過之處,無一活口。

她名聲大震,與此同時,也惡名遠揚。

濟善得知了她的名諱,兩個字,簡簡單單,就叫善善。

活似自己的小名似的。

濟善忍不住想,假若五年前自己沒死,如今會不會就是善善這副模樣?

她當年奪城的時候,可不比善善心軟到哪裏去啊。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善善如今是戰功赫赫了,但屠城殺戮的名聲遠傳萬裏,不出一月,整個大昭都知道出現了她這麽個人物。

起初濟善并不以為意,她心裏是早晚有這麽一遭的,仙人打起來轟轟烈烈,兇悍之時都能夠做到善善這個程度。

因為人在祂們手中不會輕易死亡,故而也就不會有所謂的“傷兵退居二線”的說法,等打到這個人完全用不了了,那基本上也就碎了,拼都拼不成人樣了——這也是善善惡名遠揚的原因之一。

到她手裏的人,若是不開戰,就都還好,一旦開戰,基本上沒有能夠活着回來的。

善善有一個非常恐怖的習慣,她把兵當死士派出去用。比方說,她發兵五千,那麽這五千兵就會沿着設想好的路線一直打下去,一直打到五千人全部死幹淨,死到再也爬不起來為止。

這是非常可怕的,這意味她不會停下整頓軍務,不會在意補給,更加不會因為擔心輿論或者民意,打到某個地方就适可而止的停下。

如果五千人能夠打到京城,她就會一直打到京城,把皇帝殺在龍椅之上。至于常人要考慮的群臣是否信服,百姓是否心向的問題,她是完全不用考慮的,這一點仙人想法一致,無論人怎麽想,最後變成傀儡,那麽這些想法都只會随之灰飛煙滅。

于是對于武将和衆官而言,一旦自己的城池落到她的進攻路線上,那只能死戰或者提前逃走,不議和,更不休戰。

在她惡名遠揚的一月裏,善善又連續攻下五城,把戰線拉成一個巨大的圓弧,逐漸包圍了濟善的控制範圍。

濟善本來只是設想要一支完全聽從自己的隊伍,到了這一日,忽然想,如果真的到了與善善舉兵相對的那一日,面對善善那種把人用到碎的打法,自己能夠撐得住嗎?

假若撐不住,自己會不會也采取同樣的路數,把手裏的兵一直驅使在前線,拼到他們支離破碎為止?

如果沒有傷兵,那要補人上去,就只能源源不斷地捕取新的信徒和傀儡。

她會完全被拖入消耗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