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83 章 到底幾個

第83章 到底幾個

朗星珠終于受不了小公主那大睜的眼睛,以及眼睛裏透露出來的,那種絕望和呆滞的瘋狂。

她當即轉身,不顧小公主的呼喚叫喊,跌跌撞撞,回了自己的宮殿。

第二日,小公主跳井自盡。

朗星珠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忽然想起來,當時與皇帝二人相認時,皇帝還指着她道:“朕記起來了!你便是當年那個小姑娘!”

把朗星珠吓得要死,以為皇帝翻了舊賬,想大了報仇要自己的命。

可皇帝說完之後,不僅沒有要她的命,更沒有表現出厭惡與仇恨。

而是捧着朗星珠的臉仔細地看了看,說:“果然還是能瞧出小時候的樣子來,是你。”随後便将她帶回了宮中。

當時皇帝眼中流露出來的懷念與感慨,不是假的。

可如今朗星珠想起來,只覺得遍體發寒。

他在懷念什麽呢?被前太子欺負的年少時光麽?

他又究竟是怎麽扳倒前太子,自己上位的呢?

皇後下葬當日,朗星珠決意趁着皇帝顯身皇後葬禮,趁機前去那偏殿中一探究竟。

小公主死了,朗星珠再想跑,也晚了。

不,她根本不想跑。

她已經逃夠了,她逃回了家,又逃出家,一路颠沛流離,錯事做盡,她逃夠了。

*

只要靠近偏殿,便會有陣陣陰冷氣息,朗星珠分辨不出是究竟是不是自己太怕了,才會産生這種錯覺。

她使了銀錢打點,給值守的侍衛下了藥,趁着他們昏睡時小心潛入進去。

偏殿與其他宮殿裝潢并無不同,只是四處的門窗都用黑布蒙住了,顯得十分詭異。

朗星珠攥着拳頭,自己深深呼吸幾下後,用力推開了面前沉重的,被黑布包裹的殿門。

“吱呀——”

裏頭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清,朗星珠躊躇了片刻,擡腳走進去。

身後的陽光照射進殿門之中,勉強照亮了裏頭的模樣。

朗星珠最開始走進去的時候,眼前只有一團漆黑,随着她越走越近,一個巨大的物什逐漸從黑暗中凸顯出來,如同逐漸浮現的鬼影。

她被吓一跳,險些尖叫出聲。

仔細看去,才發覺正對着自己的前方,設着一座高臺,高臺上蒙着紅布,四周擺着用來供奉的碟子。

大約是許久沒有換過,朗星珠根本認不清碟子上原本放的是什麽物什了,香卻是燃的。

她又往周遭看了一眼,發覺這偏殿內,好似也就只有這座高臺奇怪了,于是走上前去掀張紅布。

“嘩啦”一聲,紅布被撤下,朗星珠費力地眯起眼睛去看。

然後她渾身僵硬了。

因為光不夠亮,她最先看清的,其實并不是高臺上那個東西的面容。

而是它的呼吸。

高臺上一動不動的,是一個活人。

随後在眼睛逐漸适應了黑暗之後,朗星珠才看清它的臉。

或者說,她的臉。

朗星珠猛地跌坐在地上,即便再用力捂住自己的嘴,也沒控制住從喉嚨間溢出的驚叫。

那是濟善的臉!

在高臺上一動不動的人!被藏在偏殿的人!是濟善!

高臺上的人緩緩睜開了眼睛,居高臨下地凝視她。

問:“你要……”

“許願麽?”

*

中原。

一座廟宇裏外頭,幾個仆人探頭探腦地往裏頭看。

他們伺候着一個叫做“善善”的小仙人,她一向貪覺,但為着給自己選個合心合意的仆從,她倒是在這天起了個大早。

善善年紀很小,看起來不過七八歲大,但因為擁有能夠令活人複生,傷口愈合,治療重病的本事,被登州人供奉着,養得脾氣很大。

善善總是很孤單,她對眼前的世間,對每一個人都充滿了好奇心,但他們卻不敢靠近她,更不敢多同她說話。

于是她的那份好奇,逐漸變成了惱羞成怒,旁人一做出不敢接近她的樣子來,她就發怒。

尋常旁人不來招惹她,她一個人坐在院子裏玩兒的時候,小腦袋裏就不停的在計劃着以後。

在滿廟宇的仆從混在一塊竊竊私語之時,她在生氣之餘,心裏其實充滿了對他們的羨慕。

她幾乎不能出門,自打她降生,根本沒踏出過廟宇幾次,每天看見的,都只有那些來拜自己的信徒的脊背。

沒人教她說話認字,因此善善在好不容易偷溜出去玩時,下人也總不叫她自己去攤前問價。

因為攤主在聽得她開口滿腔怪話,便會有意無意地暗擡價格,來敲善善一筆。

在一個環境如此的地方生活,她在看見那幫下人圍在一塊兒,彼此噓寒問暖,又是吃茶又是逗樂時,善善內心對他們的羨慕到了極點。

尤其是聽見他們說什麽,家人,父母,兄弟姐妹的。善善聽完了恨得直咬手指頭,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沒有。

伺候善善的下人也都在自己身邊呆不長久,每當他們被打發走的時候,她就默默的在心中将平日那些親近的,下人過了一遍,将他們的姓名樣貌給記住,預備着等自己能夠堂而皇之的在廟宇中做主的時候,将他們再找回來。

等記憶完畢,她睜開眼望着空空蕩蕩的屋子,覺得立即找上十個八個人來填充廟宇,也是刻不容緩。

在這座廟宇中,她對仆從的要求,就與一般人有些不同。

最好和自己是一樣,不是中原人出身,也不會講官話。

這樣他們才會因為無法與其他人親近,而和自己親近。

為了素日方便,也要能說得出當地的語言,但不能太通。最重要的是,不能是本地長大的。

她是不會被允許融入此地時,自己的身邊人卻在中原如同活魚入水一般自由的,這樣不好,孟妲覺着自己容易讓給他們騙了。

她對着被派來的黑袍人,仔仔細細講述了自己的一大堆要求,對方想了想,過了兩日,果然給她帶來一大批人選。

善善一個一個的仔細打量,但總覺得不滿意,挑挑選選,竟然精挑細選了半個月,都只是勉強選出了做雜活兒的。

至于貼身的人,也只是挑中了一個長得瘦瘦巴巴的女子。

善善因為看着她細眉長眼,與自己曾經的好朋友,一個叫“靈玉”的小公主有幾分像。——那個靈玉,據說是本來被用來做成盛放自己的靈器,後來失敗了。

善善額外把這個人留了下來,依然給她起名叫做靈玉。

在廟中呆膩了,她開始大吵大鬧,非要去熱鬧的地方。

有一個樣貌頗為俊秀的男子,與善善很親近,聽她這麽大鬧一場之後,竟然真的給她說來了出行的許可。

他帶着她去集市上還不夠,偶然一日她見了行軍的隊伍,就非得進軍營。

男子失笑道:“你們倒都是一樣的。”

“好罷。”他答應了善善:“但是你要乖乖的。咱們拉鈎。”

善善興奮地同他拉鈎,開始日夜期盼去軍營。

而那男子說話算話,真的将她帶進兵營之中,給了她一個小小的職位。

盡管從他人口中得知,這個位置乃是男子單獨給她捏造的,既沒有實際的權力,也得不到承認,但善善暫時也滿足了。

因為這不是沒有好處的,她有了這個名不符其實的職位,便可成日再兵營中跑來跑去,看他們操練。

靈玉跟着男子叫她“小軍師”,并不能理解善善這個行為。看善善隔三岔五帶着新式的弓弩,箭矢鐵頭,與羊腸細線回來,她在一旁看着,都覺得心驚。

“你弄這個又是做什麽呢?小軍師?”靈玉縫着她白日裏磕爛了的衣繡,坐在一旁,輕聲細語的說:“這些都是男人玩的,看着又危險,又笨重。”

善善笑嘻嘻的,把羊腸線迅速繃好在弩架上,她搭上箭矢,正對着靈玉舉起了弩,口中還同時嘻嘻道:“繳械不殺!”

靈玉輕輕哎呀了一聲,聞言就無奈的放下了手中的針線,做出了一個投降的姿勢。

她比善善大了十歲,此時看善善,就好像在看一個戾氣過重,不懂事的小孩子,不能把她當作什麽神女仙人,莫名覺着有些痛心。

“譚公子對你那樣好,應該要給你找幾個先生來教書的呀。”她在一旁念叨:“不通詩書怎麽行的呢?難道就叫你這樣成天的野玩?”

善善盡管很不喜歡聽到念書這兩個字,但因為靈玉啰啰嗦嗦定規矩的樣子,很有在廟宇中,那一幫黑袍人要求她的姿态。

所以她非但沒有跑開,反而是一邊擺弄着,一邊歪過去,将自己的小腦袋,靠在了靈玉的腰腹部。

“靈玉呀……”安靜一會兒之後,她自言自語似的嘀咕:“你說我要到什麽時候,才能回去給你收屍,埋一個好地方呢?”

“你死了嗎?沒有死嗎?你為什麽不出來找我呢?”

丫鬟對于善善的過去一概不知,只知道她被此地供養着。

這番話聽着似乎是在問她,卻又并不是在與她說話,靈玉不敢應答,只是毛骨悚然的伸出手,安撫似的,摸了摸她的頭發。

不知是不是靈玉對那位男子提了什麽,過了幾日,他還真的給善善找了兩個老師來。

一個主要是教她學中原的語言,另一個,則是陪着善善玩那些箭矢機關的。

靈玉依然不太滿意,但總歸善善要多少看點書了,因此只好作罷。

善善在營中跑了幾天,因為實在對兵器一類似乎太感興趣,就把她調到了甲仗庫。

她個子還沒有架起來的刀槍高,整日跟着甲仗庫的記事跑來跑去。

男子這這兩日看見她還在學怎樣用羊腸做弓箭的弦,過一段時間,發現善善又跟着記事,琢磨起了揪毛造箭羽。

“善善。”他蹲下來,看着眼前這個只到自己腰畔的小仙人,分明是看着她,卻又仿佛在對另一個人說:“小善軍師。為何你們總是對戰事這麽感興趣?”

善善茫然地看着他,嘻嘻笑,擺弄自己手上的東西玩兒。

記事平日主要是做兵器出入庫登記的,對器物的鍛造其實了解的有限,純屬自己太閑了琢磨着玩兒。

男子的本意,原來是想讓善善離軍中那幫成日嘴裏不幹不淨的兵渾子遠些,因為他發現善善盡管不愛讀書,但在其他方面學的非常快。

她進兵營不出幾日,就學會了罵娘豎眼,操着一口磕磕絆絆的當地話,有了要跟軍中那幫老油子稱兄道弟的架勢。

靈玉當時大為痛心,見不得稚氣可愛的善善變成這副兵痞子的模樣——哪怕她只是外貌童稚無辜。

于是就去央求男子讓她在甲仗庫,先清閑個兩年,長大些再說。

男子則想,她可以跟着記事查查賬目,認認器物種類,日後對于打仗的消耗,心裏會多少有一個數。

誰知道後來栽去甲仗庫找善善,卻見她同那位記事在火房裏,讓蒸得一腦門子熱汗。

記事撸起袖子輪着錘頭敲敲打打,善善站在一旁探頭看,距離近得仿佛随時會被火星子嘣了臉。

他便一皺眉頭,咳了兩聲,加重了聲音,把這一大一小兩個人的目光,從火焰中拽回來:“記事,你小子本事見長,帶着她打起鐵來了?”

記事這人有些傻氣,他扭頭對着蔣為嘿嘿一笑,一個榔頭錘下來,險些沒把紅鐵砸飛起來。

“嘿嘿,我這個鍛造法有點講究的呢!鍛得好了,能讓箭矢頭更鋒利一些!比南地那個什麽蒼鐵箭,差不到哪兒去!”

男子看着善善用袖子擦着臉汗,一張小臉叫蒸的紅彤彤的,兩只袖子也是掖上來,露着兩條白生生的手臂,跟個小打鐵匠似的,好像也随時預備着掄起錘子去砸上一砸。

他便疑心自己是把她陰差陽錯,正好放對了地方,并且忽然覺得古人孟母三遷有點道理。

善善說:“我給你打一個銘牌吧!刻你的名字,若是你日後死了,我還能靠着那塊兒牌找到你呢!”

“多謝,”男子道:“然而我最好不要上戰場,如此便不會死得無人知曉了。”

“哼。也不止戰場上呀,萬一暴亂呢?人是很容易死掉的。”善善說:“你們真是非常可憐呀!”

她又說:“我也非常可憐呀!雖然你們很容易死,可是有父母,有姐妹,一定不會感覺很孤單吧?”

男子蹲在她面前,用手帕擦去她紅嘟嘟臉上的汗,輕聲說:“你是有姐妹的。”

“唔?!”

善善睜大眼睛:“真的麽?!”

“也許用姐妹不夠恰當?也已經很貼近了。”男子緩緩道:“我給你講個故事好麽?”

她愛聽故事,她對一切事務都好奇,立刻把手裏的東西丢開了。

“傳說啊,在上古時期,元宇乃是混沌一片。

元宇中有一名叫做盤古的神,沉睡了一萬八千年,在他一日蘇醒之後,見周圍一片漆黑,便掄起斧頭朝着四周劈砍過去。

于是伴随着一聲巨響,黑暗的東西逐漸分開了,緩緩上升的,成為了天。

而沉重下降的,變成了地。”

“咱們現在腳下踩着的,便是那下沉的地。可是天地分開之後,它們總還會要合在一起。”

“于是呢,盤古神便躺在地上,伸展身軀,撐住天地,漸漸的久了,他的雙足化作流水,身軀化作山巒,雙目化作日月。”

“你說,這山川河流,本是同軀所生,算不算兄弟姐妹?”

善善咬着指頭冥思苦想:“我聽不懂。”

“沒關系,只是一個故事而已。”

“你的意思是,我既不是爹娘生的,也不是石頭裏蹦出來的,而是一個人的身軀四肢中的一部分所化?”

“果然聰明。”

“那她們也算我的姐妹嗎?我們難道不是同一個人麽?她會認我嗎?她會把我當作什麽呢?她現在在哪裏?”

“日後你會知道的。”

善善打量他的表情,敏銳地說:“你們同她合不來吧。”

“喔?”

“否則你就會說,會讓我們見面的?或者,她一定認我?她難道都不和一樣,呆在廟裏嗎?”

她想了想,覺得不可信,又問:“你別哄我,我真有兄弟姐妹麽?”

“自然。”

“你不要騙我,你敢騙我的話,我就再也不理你!”

男子笑出聲來:“好,好。”

“這還差不多。”善善說,又把丢下的抓回來,很親熱地說:“看在你告訴我這些的份上,我還是給你打一個銘牌吧。萬一你走丢了怎麽辦?”

“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男子将她的小手攤開,在她掌心一筆一劃寫:“譚延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