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56 章 食願

第56章 食願

濟善掀開簾子,從馬車上探出身來,左右地望。

譚延舟與她共乘一車,一路上被颠簸得十分痛苦,此刻馬車終于放緩了速度,他迫不及待地跳下車去。

“青州…變成如今這副模樣了。”

說着前方有數人走來,帶着吃食與換的衣物,一直走到馬車旁方才站住,不言不語。

濟善一路走來,沒缺過食少過穿,走着走着,前方總有人提前預備着等待。只是有時等待的人間隔得九,有時間隔得近。

譚延舟如今對此已經見怪不怪。

從那日醒來,譚延舟明白發生了什麽之後,他就認了。

當時甚至連濟善跟他說的:“只是想要馬。”這句話,都是假的。

是随口的一句罷了。

她怎麽可能是“只是想要馬?”

可是他當時竟然相信了。

在他內心深處,濟善還是那個迷迷糊糊,好脾氣的小軍師。

但她已經一天一個變化了。

磋磨至此,一把年紀,他未能做出什麽說得上的功業,也沒報什麽仇,誰也不怪,只是認。

認命,也認清了自己。

他忙活來忙活去,白忙活,也就白白地算了。不如此還能怎麽樣?再細想想,再把自己逼得急火攻心,發了癔症去?

他在牢裏待了那麽久,每天都在想,想得出了神,就會發癔症。不知自己身處何地,胡亂叫曾經自己的身邊人,叫着母後,以為自己還在皇宮之中,還是那高高在上的太子。

後來被潑冰水,挨棍子,清醒過來了,他對着牢獄裏的水窪照自己的臉,自己都覺得可笑。

他對自己說,可以了。

譚延舟,你不是太子了,你活着,就可以了。

母後、蓮夫人不就是想讓你好好地活着麽?蓮夫人臨死前抓着你的手,不是說叫你什麽都別管,就只是去做一個鄉野村夫,念念書,種種地,帶着丫頭就這麽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麽?

他其實本來已經做到了,已經在柳村住下來了,也成了村夫。念書,種地,偶爾給村民對着醫術看看病,抓幾副藥。

只是後來動蕩,他沒忍住。

他總是搖擺,過得差了就安穩,穩定了便又開始活泛着做些什麽。

如今再遇着了濟善,他忽然覺得就跟着她,也挺好。

她不再是那個不大吭聲,滿不在乎的小軍師了,她現在滿肚子的主意,雖說自己看不出來,總是被誤導。

他沒能遵循當時答應道士的話,把她一刀斬了,那就好好看着吧。

看看自己,又惹出了一個多大的禍。

濟善所掌控的人,已經從原來的幾個銅樓兵迅速擴展,逐漸蔓延到了巴州四方,甚至滲透進了別的州去。

這也不令人意外,濟善的掌控如同投進河水裏的毒,只不過毒是順着水脈,她的勢力是順着人群。

碰上單個的人,便放倒一個,碰上莊子村寨,便放倒一族。

譚延舟表面上什麽都不說,心裏隐隐地發冷:這樣蔓延下去,她連皇帝也做得了。

皇帝還要治民治國,她呢?

所過之處,百姓的眼就是她的眼,百姓的嘴就是她的嘴。無需傳信,甚至無需官員。她僅憑腦內所想,變能控得住人。

可到了那日……

人還是人麽?

一個自己說不出來話,做不了事,只能變成他人口舌的人,怎麽還能算作是人呢?

那算什麽?

活死人?傀儡?

他怎麽辦?再阻止濟善,同她作對?

他有這個本事麽?他有這個命麽?

更何況,濟善對他不差啊!

濟善是他帶出了白山腳下的啊!

他只先接過了衣物,命身邊的人先打開水袋喝了幾口,又檢查了一番要入口的吃食,讓他們都試過了毒,才遞給濟善。

在熟練做這些的時候,譚延舟覺得自己好似變成了個小厮,并且還是生下來就做家奴的那一種。

濟善吃不死,但她開始挑剔口味,不新鮮的,被下了毒的,一概不願意入嘴。

來青州的路上,他們曾于投宿一間鄉間小店時,飯食裏被下了毒。

當時夜已深,譚延舟與濟善趕了一段時日的路,将身上的錢都用得差不多了。便此刻在外頭為着幾文錢與小二争辯不休,濟善率先進去用飯,就吃着了毒。

那毒也不是什麽好毒,入口苦澀怪異,只因店家用了大量的胡椒來掩蓋,來投宿的又都是白日疲憊不堪的過客,才能不斷得手。

但濟善正處于吃什麽都新鮮,都要仔細品嘗的時候,她一口就将這毒給嘗了出來。起初不知道是毒,把掌櫃叫來一問,問出了端倪,怒而拔刀,當即就把這黑店的老板同老板娘一齊殺了。

譚延舟滿頭大汗地争辯完,數着身上的銅板與小二走進來,一擡頭,便見濟善在刀子。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場面分外驚悚。

譚延舟反應非常之快,當即腳向後一踢,兩手一推,将大門在自己身後合上。小二這才想起來跑,扭頭正好撞在門板上,被濟善一刀結果了。

事後二人在後廚發現了大量人的殘肢與屍塊,以及鹵水裏泡着的肝肺。

譚延舟好一頓吐,濟善蹲在那兒研究半響,饒有興趣:“他們也吃人?”

“毒肉他們怎麽會吃…嘔,怕是……嘔,殺人騙客人吃……嘔…..”譚延舟邊吐便恨道:“難怪這家店住一晚這樣便宜,還包中午的飯食……必是用低價将客人騙進來,在飯食裏下毒将其毒死,搜刮錢財……嘔……!”

他吐一陣,又說:“賺這樣的血腥錢,還同我争辯那幾文錢,讨價還價個不休!”

濟善沒覺得惡心,只是覺着這些肉瞧着味道就不好,要論惡心,那些毒藥吃起來才是真惡心。同情地看着譚延舟,她說:“起碼你沒吃啊。”

這句話奇異地安慰到了譚延舟。他覺得言之有理,正是因為自己與小二在外頭争辯着這幾文錢,才不曾同濟善一起落座,沒吃一口那人肉燒的飯菜。

否則此刻自己肯定也已經一命嗚呼了。

他想想,又多心眼:“那小二,難不成是為了救我,才與我争辯?”

濟善說:“沒有吧,他就是覺得你太吝啬了,同你賭氣。他不是罵你麽?罵你這麽來着——”

譚延舟一擺手,叫她別說了,那小二脾氣大得很,連說帶罵的,若不是方圓十裏只有這麽一家,他必然不會忍氣吞聲。

這一次的經歷給了二人教訓,濟善是不願意再吃這些惡心的毒藥,譚延舟則是完完全全記住了教訓。

前有面攤子上被濟善命人下藥放倒,後有半夜投宿被黑心店家投毒。

他對入口的東西謹慎得不能再謹慎起來。

濟善打開食盒,發現裏頭沒有軟綿綿的甜點心,只有沒什麽油的幹餅子與馍馍,十分失望。

送的人平平板板道:“主人恕罪,點心莊子裏做不出,也買不起。”

譚延舟挑眉看濟善,他發現她有樣學樣是快得很。前兒還不在乎這些,自從聽過人家家中的奴才喚了主人之後,她受了啓發似的,讓控制的人全叫了自己主子,威風凜凜。

濟善咬了一口餅子,嚼了半響,說:“那,拿油把餅子炸了,裹上糖粉…..”

來者苦笑道:“主人,沒有油了。油,糖,鹽,全被征走了。”

濟善咽下餅子,很不滿意:“誰征的?”

“徐家的老爺,”來者彎腰:“說是今年徐家替莊子修了水渠,便要收報酬,莊子交不出,便将這些都拿走了。糧食也征走了好些,當時派了人來,挨家挨戶搜了帶走的。”

譚延舟道:“徐家混賬,到底也是青州世家,到了這個時候,不想着救世,反倒搶起來。”

“不過,”他又沉吟:“這未必是徐家本家做的,他們枝葉繁茂,大抵是旁支的子孫日子難過,便打着徐家的旗號搜刮。”

濟善道:“當地的官員也不管了。”

“用不着管,”譚延舟道:“分那些當官的一些,他們自然閉嘴。”

來者說:“有一個縣令老爺管的,又說要上報,又是帶着人去讨說法,半路上就給人殺了。家中也莫名起了火,全家都被燒死了,此後再沒有人敢管。”

譚延舟沉默片刻:“好官生錯了時候。”

濟善又咬了一口餅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好官。”

她把餅子扔回去,拍拍手:“帶我去看看他。”

來的人便點頭,引着他們去了鎮子,原來多麽氣派的縣衙和大院,如今已是大火燒過的廢墟。

那人說:“此後也沒有官了。沒人來赴任,只有一個鄉紳管些事,但他是決計不敢同徐家作對的。”

那縣令的屍體便被擺在縣衙大門口,甚至連棺材都沒有,只是拆了個門板給屍體躺着,就連小戶人家的死者也不如。

濟善問:“棺材呢?”

“誰敢給他打棺材喲。”那人用平板的語氣,說着語調應當起伏的話:“徐家的人時常來,就是要讓着縣令曝屍在此,讓別人看看同他們作對的下場。”

“一家子都死絕了?”

“也沒有。縣令夫人是本地人,娘家還在,不曾被趕盡殺絕。哭都只敢夜裏悄悄的哭,生怕被聽了去。”

濟善想了想,微笑起來:“好,你去——你去問他們,想不想報仇。”

“明白。”

那人領命而去,濟善喝了口水,也覺得味道苦澀。

到底還是缺雨水,井水打出來是渾濁的,喝着難以入口。

濟善站在縣衙門口四望,好好的一個鎮子,街上幾乎沒什麽人來往。家家閉戶,黃風滿街刮。

分明是秋收的時候,此地卻沒有黎州那派熱火朝天的景象,來的路上,可見農田荒廢,即便是結了穗的,也是幹癟瘦小,不成氣候。

餅子是黑的,馍馍也是黑糊糊的,裏頭不知道摻了什麽。譚延舟掰了一塊,經驗豐富地說,這是把老馍馍給又用水碾碎了,重新蒸的。

“為什麽?”

“因為老馍馍都已經幹硬如石,并且不成形狀了。他們藏着吃,剩着吃,一頓只掰下來一部分吃。”

“接到要給你送飯的命令後,便把家中所有的剩馍,全部在一鍋裏重新化開了,再加些棒子面,重新蒸,才能送給你完整的來吃。”

濟善沉默了片刻,破天荒的,她頭一回說:“這兒的人過的真苦啊。”

能吃出好壞的人,才知道一頓飯的好壞代表着什麽。

“青州多有村莊鎮子如此。”譚延舟嘆氣,将手中的馍馍放了回去:“這天下,也多有人如此。”

濟善在此處控制的人,或者說她的信徒并不很多。

他們都不怕屍體,便選了在縣衙落腳。

濟善途中就将李哲等人交給了其他信徒,與他們分路而行,是去往何處,譚延舟不知,他也沒多問。

李哲醒來後一度對濟善暴跳如雷,很是不畏死,叫濟善殺他,濟善說了一句:“你想得美。”就将他交了他人。

于是譚延舟知道李哲不會死,還頗失望了一下。

二人一路上結伴而行,濟善是随便到哪個地方,倒頭就睡。

譚延舟起初還想顧及一些男女大防,但很快就習慣了,他與濟善之間,沒有什麽男女可言。

濟善不在乎,他不是那種滿腦子邪念的人,二人有時就随便尋處幹淨地方,和衣并肩一趟,叫花子似的,坦坦蕩蕩。

後來弄來了馬車,就睡在馬車裏,兩人都累,閉眼就睡。濟善睡着了跟死了似的,把譚延舟驚吓了好幾次,如今也習慣了。

二人在縣衙裏尋了個用作午栖的矮腳塌,被燒得顏色斑駁,但掃了灰,拍拍塵土,還能用。

譚延舟一面把刀解下來放在身邊,一面說:“今夜咱們也不別都睡了,值個夜。徐家人恐怕在鎮上有耳目。”

濟善往塌上一趟,舒展筋骨:“不用,我也有人。”

“你在着鎮上有多少人?”

“你不用管。”

譚延舟這句試探失敗,便只好搖搖頭,濟善說:“你也來躺着。”

他聞言失笑:“真要躺一張床上去了。算了,擠不下你我二人,擠着睡更難受,我就睡地上。”

“嗯……”濟善把胳膊枕在頭下,偏過頭來看他,說:“你把那個縣令的床板拿來躺躺。”

譚延舟看她笑眼狡黠,是在打趣自己,便也笑罵:“你這人!好心給你讓呢!”

說着不用值班,但譚延舟終究還是留了幾分精神,沒睡死。

夜半時分,他醒來幾次,時而聽着屋內有濟善的呼吸聲,時而沒有。

仔細側耳聽着聽着,他随意擡頭往塌上一看,發現濟善已經睜開了眼睛,嘴角帶着笑意。

她就這麽側卧在塌上,睡得鬓發散亂,一手枕在腦袋下方,嘴角含笑,眼中倒映着月色的清光,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

譚延舟心停跳一瞬,緊張地開了口:“怎麽?”

“成了。”

濟善夢呓般的說,随後又閉上了眼睛,仿佛從未醒來過。

這一刻譚延舟真的以為自己看見了仙人。

傳說中卧雲映月,俯瞰人間的仙人。

第二日,看似平穩的鎮上,猛然騷亂了起來。

原因無他,只是在縣衙大門口躺了幾天的縣令,忽然在一早兒天剛拂曉之時,從門板上爬了起來,挨家挨戶地造訪了鎮上的人。

這忽然活過來的縣令,先是把鎮上的人吓得魂飛魄散,随後又哭得死去活來。

縣令往日也是飽受愛戴的,沒少做好事,如今還魂,他去了人家家中,只是一拜,說些小官位卑,再不能護一方百姓雲雲的話,随後朝着人拜了兩拜,扭頭就走。

最初人沒反應過來,但縣令一走,他們回過味來了,這個為民請命的縣官死則死了,還還魂來給他們道歉,還放不下他們!

于是大夥的恐懼,瞬時就變成了感激。

一衆人又怕又感激地跟着縣令直走到了城門口,縣令穿過門洞,身上燃起大火,頃刻便将他吞沒。

前頭的縣令在燃燒,後頭的百姓嘩啦啦跪了一地,痛哭流涕,納頭便拜。

譚延舟跟在後頭看得目瞪口呆,十分敬佩:“你這裝神弄鬼的本事也是一絕。”

濟善還在吃那個餅子,一會咬一口,一口能嚼上半天。

她對此很淡然:“我本就是神。”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便又如往常一樣。

縣令夫人的娘家站出來,說他們拜了一個神仙,是那神仙心軟,給了縣令一個還魂的機會與他所管的百姓告別。

并且還言之鑿鑿,神仙會懲治徐家,給縣令一個公道。

在王法不成法,世道無公道的時候,世人便妄想着會有俠客劫富濟貧,或是仙人憐憫苦難。

于是鎮上人在縣令夫人娘家等人的帶領下,給仙人擺了壇,上了香,一個一個的跪拜下去,把他們對縣令的期望與寄托,重新放在了仙人上。

一個又一個的人低下頭,虔誠的,認真的,一字一句地許願。

他們細細地訴說着自己的苦難,自己因為饑餓,病痛,因為外來的敵人而死去的家人,細細地說他們的願望。

他們遭受的苦楚那樣繁多深重,願望卻如此統一,如同簡單。

他們要搜刮欺壓百姓的人得到報應,想要自己能夠吃飽飯,穿暖衣。

本應如此。

可如今只能向神仙,來許一個虛無缥缈的願。

濟善就站在那個被火焚燒的縣衙,張開雙臂,大口呼吸着彌漫的香火氣息。

那些紛繁的情緒,話語,願望湧進她的腦中,增長了她的力量,也填滿了她。

她覺得很飽。

非常的,非常的飽。

吸納了許久之後,濟善睜開眼睛,看向了譚延舟,這一次,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決心。

一種毫無由來的決心:“現在,我去滿足他們的願望。”

“要徐家…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