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54 章 囊中青州

第54章 囊中青州

霎時之間他全明白過來了,陷落的銅樓,背叛了主子卻不以為然的銅樓兵,譚延舟知曉他昨夜所言的法子,以及面攤上的包圍。

全是濟善一人所為!

他後退一步,猛然拔刀刺入那人胸膛,那人口中噴出血來,卻是恢複了自己的神色,驚恐而絕望地看着他。

陳相青切斷了濟善的窺視,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另一頭濟善猛然咳嗽起來,捂着胸口走了幾步,對後做了一個手勢,便有人将譚延舟與滿地的人擡起來。

濟善在街上随處亂走,在黃昏時分走近了一座客棧,此處是鎮中最大的客棧,來往各地的行商從鎮子過,都在此落腳。

臨入夜,客人都回了客棧,在大堂用飯喝茶,在大堂最中間的那只桌子四周,烏泱泱地擠了一堆人。

人群擁擠着,不斷發出驚嘆與倒吸氣的聲音。

濟善上了二樓,也不進廂房,将胳膊擱在圍欄上,垂下頭看着下頭的熱鬧景象。

被簇擁在人群中的正是老河,他依然是一身銅樓兵打扮,在其他幾個銅樓兵的一唱一和下,眉飛色舞地講述着他從豔鬼手中還命的過程。

“當時那傷,”老河在自己肚皮上用手一劃:“這麽深,這麽長!老子想着,必是活不成了!可你們猜這麽着?家中長姐曾拜過白山的一個仙人……”

圍着老河的有行商,也有當地的人,聽着是半信半疑,但老河等人身上的衣裳他們卻又都是認得的。有門路的人說,是了!銅樓內的人,除去你們這幾個,都被殺了個幹淨!

于是半信半疑變成了驚嘆,衆人對着近在咫尺卻又未曾危機到自己的詭事着迷起來,就連掌櫃的都提着酒上了桌。

濟善看着看着,就哈哈笑了起來。

今夜他們不信,沒有關系,人總有行至絕境的時候,總有惴惴不安的時候,總有貪欲無度的時候。

恐懼和信仰是同一種東西,會悄無聲息的滋長,滋長到了一定地步,便能瞬時鋪天蓋地,勢不可擋。

她的規矩,立下來了!

*

沒等秋收結尾,濟善便帶着譚延舟等人進了青州。

不去不行了,自陳相青回去後,便對青州發動了攻勢,直将令逼進了朗府去,明擺着要朗氏将青州交出來。

朗星珠有意與陳相青對抗,便不得不依靠柳長年和他所屬的白山軍,但陳相青卻已搶先一步,借着協助剿匪的名義,将自己的隊伍安插進了青州。

朗星珠明面上護不得,暗地裏又放不得,加上之前朗家主留下的鐵礦,鹽田幾處賬,忙的是焦頭爛額。

她很清楚秋收時節有多重要——即便原本不清楚,在姐姐和柳長年,以及客卿的勸導下,也都清楚了,卻只能眼睜睜看着兵亂之下,農忙荒廢。

青州的朗氏軍一敗塗地,被陳相青圍追堵截,逃都沒能逃回來,被他又堵回了江邊,大有逼他們跳江的架勢。

白山軍則是分散躲進了山中與村子裏,陳相青占據了主城,時不時便去朗府喝杯茶,與朗星珠商讨如何剿匪,把朗星珠逼得走投無路,整日躺在床榻上裝病。

朗星珠此刻充分體會了當時陳軍打過來時,自己父親纏綿病榻的心情,也理解了為何知曉自己勾結白山軍時,能氣到中了風。

一面是引狼入室,一面是巨蟒游信。

陳相青手中有兵有權,便如龐然巨蛇,左一纏,右一纏,是真能把朗氏給徹底纏死的!

而白山軍借了朗家的勢與錢糧,分散蟄伏起來。柳長年沒走,在府中陪着她,可單看他的神色,朗星珠便能猜測得出來,白山軍的日子不難過。

正值秋日,即便是在朗州這樣的地方,也能搶來糧食過日子。

可被困在江邊的朗氏軍,斷糧許久了。

陳相青是個缺德的,他命人在朗軍上風口埋鍋造飯,大煮羊骨豬骨。羊骨豬骨被剔幹淨了肉,依舊能煮出十裏飄香的味兒來,混合着飯香,一直飄到朗軍的駐地裏去,把裏頭的兵饞了個神魂颠倒。

俗話說好男不當兵,這年頭當兵的,不是軍戶,便是想要混口飽飯吃的,但凡人日子過得下去,便不會想從軍。

可如今當了兵,不僅連打敗仗,飯也吃不飽了,朗軍心中便犯起了嘀咕。

待再宣傳一番朗氏勾結白山軍,被朝廷派兵清剿,軍中人心便徹底散了,散得如撒滿地的豆子,攏都攏不回來。

朗星珠每日坐在府中,聽着陳相青漏給她的消息,眼睜睜看着青州的秋收廢了,兵也逐漸地投了誠,眼前一陣一陣發黑。

她覺得很累,很想回到之前什麽都不懂的時候,所有人都當她是郡主,當她是嬌滴滴的大小姐。

什麽權力争奪,糧田兵馬,她全不用懂,只要每日搗鼓自己的香料即刻,無論是出門還是在家中,都有無數的人捧着她護着她。

她從來沒吃過苦,即便一直沒被真正當過回事,可她長到這麽大,沒吃過苦,沒受過氣。

朗星珠在床榻上捂住臉,想了很久自己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可左想右想,她總是想不明白。

想要找一個人來怪來恨,但她把能恨的人都恨了個遍,把她那點嬌聲嬌氣、天真驕縱都恨盡了,最後還是發現,走到這一步,都是她自己選的。

而她如此選擇,也只是因為……稀裏糊塗,無路可走。

朗氏大勢已去,她的不甘心,她的茫然,她的無知,一步一步,把她推到了如今的位置。

想着她又冷笑起來。

也是好命,糊裏糊塗的,也弄了個家主的位置來坐。

朗星珠翻身下床,沒喚下人,自己研了墨,提筆寫了措辭稚嫩的幾封信,将其封好,才喚進柳長年。

柳長年見她一身寝衣,低頭避了避,朗星珠冷笑道:“躲什麽?我還當你眼裏看不見我這個人,只有朗氏家主這個身份呢。”

柳長年不與她争辯,低聲道:“何事?”

“葉家,徐家,之前與我爹書信來往得殷切,如今陳相青來了,就都啞巴了?”

柳長年道:“葉,徐本來不如朗氏家底殷實,不過囤了家丁,怎敢與陳相青硬碰硬?”

朗星珠錘着桌子,将信甩給他:“他們不來聯絡我,我可要去尋他們!鐵礦,鹽田,都給他們!要糧田,也給他們!只要他們同我……”

柳長年皺起眉,顯然是不大贊同:“此刻葉,徐未必敢再摻和鹽鐵。他們不忌憚朝廷,也要忌憚陳相青。誰敢虎口奪食?”

朗星珠抽抽紅鼻頭,說:“陳相青在青州哪一步是受了朝廷的意?剿匪……他敢狐假虎威假冒朝廷的令,難道就這麽由着他假傳聖意胡作非為?”

她指甲許久不曾打理了,上頭丹蔻都褪了色,緊緊地摳進桌子裏,自己還毫無察覺:“做夢…他做夢……”

柳長年卻低聲道:“你是想借葉,徐兩家來參陳相青。”

畢竟她先因白山軍進青州在先,陳相青大可以先斬後奏,先除了白山軍,再向上奏表事态緊急,不得已而為之。

皇帝年紀輕,根基不穩,只要名目得當,即便其心昭昭,也不會輕易駁了陳家的折子,但……皇帝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陳相青假模假樣的剿匪,與各家合力上表痛斥的“野心”,哪一個更得皇帝的心,這顯而易見。

陳相青能借着剿匪的機會将腳踏進青州來,難道皇帝就不會想借着打壓野心的名號,除掉陳氏這顆經年病瘤?難道就沒有旁家,想要借着這個名義起勢?

這一點,是朗星珠徹夜翻着家父書房中的各類信件與文書,自己和姐姐逐漸商讨出來的。

當初朗氏家主朗正清走的那步險棋,其實也就是這個意思。

他對付不了陳氏,便想要引皇帝出手,這些年來新帝繼任,雖說無功,但卻将自己的皇位保的安穩。

眼見着天下不再是莫非王土的那個天下,天子也不再是那威懾衆民的天子,他便不貿然輕動,不肯與世家親王撕破了臉皮,尤着他們在自己手中據田分民。

但小皇帝也已經在皇位上坐了這麽幾年,也該動一動肅清的心思了,陳氏素來是笑裏藏刀,背地裏做的過,明面上卻事事到位,令皇帝想挑事也尋不到由頭。

既然尋不到由頭,皇帝便不敢妄動——其他世家也都吞了田地與民戶,都看着呢,事情辦好了叫殺雞儆猴,以儆效尤,事情如辦不到,各處都嘯起來,哪裏是一時彈壓得住的?

可如今不需要她再費心了,陳相青比朗正清所想的還要狂妄,他明目張膽,肆無忌憚。

他已經把理由送給了她!

“好啊,”朗星珠的指甲都浸出血來,她渾然不覺,只是發狠:“你要剿匪,你要青州,來吧,正好,來吧!給你由頭,給你們由頭!”

殊途同道,她終于與被自己親手扼死的父親,走上了同一條路。

柳長年拿過信,轉身去了外頭,片刻便又回來了,手裏端着一碗燕窩奶粥,直端到了朗星珠面前來。

朗星珠并不看那碗粥,只盯着他。

柳長年輕聲說:“你近來清減了。”

朗星珠冷笑:“你倒是胖了。”

柳長年畢竟還在長身子,在朗府跟着主子吃,身形很快長開,眼看要脫去少年身形,有了成人男子的厚實胸肌與寬闊肩膀。

對于朗星珠的譏諷,他沒說什麽,低頭攪拌着手中的粥:“小椒說,你這幾日只吃了兩頓,整日不是在榻上躺着,便是在書房閉門不出。”

“你這樣虧着自己,身子要受不了的。又怎麽與陳相青他們鬥?”

朗星珠倒不是不想吃,而是她根本吃不下,整天整天的吃不下,那兩頓都還是硬塞的。

陳相青偶來府中,看一眼就知道她是怎麽回事,命人做了香水鴨送到府上。

這以往是她最愛的吃食,如今見了這一樣菜,如同被扇了一耳光似的,恨得跳起來将那碟鴨子打翻在地上。

于是現在連硬塞都塞不進了。

柳長年吹涼了粥,往她的唇邊送。

朗星珠張開嘴唇,卻不是為了吃:“假若他日我要敗,我問你,你是護着我呢?還是把我賣給陳相青,換白山軍的一時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