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43 章 經年

第43章 經年

“哼,兒子是用來繼承家業的,他用來獻祭給仙人,自然不需要他有多麽有出息了。”蒼老的聲音說:“古籍中記載,有人将自己的兒女獻給仙人後連命,為了不使兒女奪去自己向仙人許願的權力,便砍掉兒女的四肢,割掉他們的舌頭,挖去他們的眼睛,只教他們同狗一般的活着。”

外祖父的聲音和緩,然而趙芥還是打了個寒顫:“如此說來,平南王對他倒還算是盡責?倒讓他像個人似的活着。難怪會選一個蠻族的女人來生,因為蠻族的孩子更耐折磨麽?”

陳相青緩緩地從地上爬起來,掙着手上的繩索,他想吃飯,他想鑽進暖和的被褥中,他不想再聽這些。

他是用來獻祭的祭品,他從一開始就沒有被當作是父親的兒子,這些他不想聽。

他不想知道。

他不知道為什麽就變成這樣了,幾天前他還只是因為不受父親寵愛,而被太子欺負嘲笑而已,可如今落到了三皇子手上,便如同落入了一個陰謀之中。

同太子孩子氣的打罵不同,三皇子的嘲笑是高高在上的,随意的,他并不用這種嘲笑來傷害他。

三皇子根本無所謂他會不會因這些話而傷心。

趙芥只是随口評價而已。

陳相青手腕上的繩索忽然松了,他立即掙開,擡起已經凍僵的手臂扯去眼上的黑布。

室內昏黑,窗戶與門都用一層青黑色的布蒙着,那個蒼老的人已經邁了出去,三皇子已經站在了門口,扭過頭來看他。

趙芥笑了,細白的面容綻放出一個笑容,他看着陳相青,像是在看被砍掉了四肢的畜牲。陳相青爬起來,跌跌撞撞地向他跑過去,趙芥回身,輕輕一手就将他推倒在地上。

趙芥閃身讓出門外的黑袍人,黑袍人魚貫而入,将陳相青按在地上,又把他的袖子捋起來,端詳他的皮膚。

陳相青渾身寒毛在這個瞬間倒豎:“放開我!”

趙芥說:“你真不像平南王的兒子,你就像父皇一樣軟弱啊。軟弱的人都要死的,不論他是誰。”

他關上門。

黑袍人用對待皇後的法子來對待他。

他們将一把一把的刀插進陳相青的體內,吟誦着未解而古奧的頌詞。

痛苦如同海潮般吞沒了他。

陳相青嘶聲慘叫,翻滾,來不及吞咽的淚水堵住他的喉頭,讓他近乎窒息。

漫長的祭祀進行了很多天,陳相青經常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可當下一次痛楚到來的時候,他才絕望的發現自己還活着。

黑袍人圍着他竊竊私語,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時而驚嘆時而争執,沒人在乎他的哭叫。

到最後他終于受不了了,趁着黑袍人又聚在一起争執的時候,攥住自己身上的刀柄,爆發出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量,将刀拔出來,想要用這把刀割開自己的脖子。

然而刀一拔出來,黑袍人就一齊驚叫起來,說毀了毀了,儀式毀了。

陳相青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驚訝于自己竟然還能站起來。

他緊緊地握住那把刀,将它抵在自己脖子上用力。他要像切開肉塊一樣切開自己,當着這些人的面毀掉他們這些時日所做的所有努力。

看見黑袍人驚慌失措的臉,陳相青發自內心的痛快起來,幾乎令他想要發笑。

可是刀鋒切進去就動不了了,他聽見古怪的聲音充斥整個室內,仿佛是有人在說話,可那發音繁複而詭奇,凡人根本無法聽懂。

一只手從他的身後探出,抓住了那把刀,又輕輕撫摸了他的臉龐。陳相青忽然間很想落淚,有人在他身後給予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那懷抱如此熟悉,就像是……小灰。

這個懷抱不應該屬于小灰,因為它什麽都不懂,是個只知道咬人和叫餓的小怪物。它不會有這樣的撫摸,和抓住刀柄的手。

這麽想着,陳相青的眼淚卻還是落了下來,他心想小灰你還是來啦…他們要殺了我來祭祀你,你要我的命麽?拿走好了。

黑袍人全部跪了下來,他們臉上露出混合着驚愕與恐懼的神色,高舉雙手下跪,将額頭緊緊貼在地面上。

“你要許願麽?”

一個聲音問他,和那個喊“餓”的聲音有幾分相像,卻更為飄渺淡然。

許願?

“許願,殺了他們,為自己報仇。”

不。

“不?”

“不許願麽?你不恨他們麽?不想殺了那些讓你痛苦的人麽?”

不。

“不?”

因為他們為了向仙人許願,而不停殺人,殺戮族人,欺騙親友,殘害無辜,所以我絕對不要和他們一樣。假若我能夠活下來,我要用自己的手去懲罰他們。

如果我沒辦法活着離開這裏,那就算了吧。

小灰,我是不會向你許願的,我不是你的祭品,也不是企圖讓你滿足願望的人。陳相青輕輕地在心裏說,我們是朋友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雖然你那天跑掉了。

也許三皇子說得對,我就是很軟弱的……

“原來如此。”那個聲音自言自語般的說。

那只撫摸他臉頰的手消失了,陳相青肩膀一沉,又一松,是一個圓滾滾的東西從他肩膀上跳了下來。

陳相青笑了,忽然輕松起來:“小灰!”

小灰:“餓!”

它颠着柔軟的身子朝門口跑去,用腦袋拱開了緊閉的房門,扭過頭來看他:“餓!”

陳相青無意識地握緊了手裏的刀,朝着門口走去,門就那麽近,仿佛只有幾步路,可是他走啊走,卻怎麽也走不到。

小灰鑽了一半身子出去,又回頭叫他:“餓!”

陳相青發了急,揮動起手中的短刀。他好似一下子又回到了那天夜裏,小灰在前面跑,他在後頭着急地追。怎麽追也追不上,面前堵着無形的宮牆。

他把面前看不見的宮牆推開,劈開,砍開,讓重重的阻礙消失,氣喘籲籲地,終于到達了那扇門前。

小灰一溜煙地鑽進門外耀眼的白中,不見了身影,陳相青恍惚了一下,一腳邁進門外雪白一片的世界裏。

尖叫聲拉回了他的意識,短刀當啷一聲掉落在地,陳相青低頭,看見了自己滿手的鮮血。

濃血如泊般聚集在他的腳下,都是從他身上流下來的,又都不是他自己的血。

陳相青緩緩回頭,背後那關了他數十天的屋內散發出血污逼人的腥氣。他看見黑袍人淩亂地倒了一地,身上全部被切割開了,如同被屠宰的羊。

他搖搖晃晃地朝前走,李府的下人驚慌失措地叫喊着躲避,長廊盡頭,站立着一身便袍的平南王,腰配長劍。身後是一群身着黑袍的人,手裏拿着他不認得的法器。

看見兒子,他一動不動,只把手按在了劍柄上,随時要拔出來似的。

父子二人隔着長廊彼此冷峻地凝視,誰都沒有說話。陳相青一步一個血腳印,緩緩地走到生父的面前。

“你殺了他們?”平南王說。

陳相青看了他一眼,邁動腳步,從父親的身側走過去,一步一晃,疲憊虛弱。

……原來如此。

他用自己的雙手懲罰了他們。

祂還是滿足了他的願望。只是沒有收取代價。

或許是因為,他說他們是朋友。

很多年後,陳相青才理解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

在那個昏黑的屋內,黑袍人需要先解除他與仙人的連命,再以李氏的名義将其獻祭。

這一過程漫長而艱難,在此期間,被嘗試獻祭和連命的皇後,因為連命儀式未曾得到仙人青睐,而徹底失去意識,成為了只能呼吸的活死人。

皇帝蘇醒當日,平南王抵達京城,進宮觐見。一夜的交談過後,皇帝秘密傳旨李相。

平南王同意以陳相青的瀕死來引誘仙人降臨,以此将行蹤難辨的仙人捕捉,封于白山之上。

與之相交換的,李相“暴病”而亡,以丞相身份下葬,子孫不受其生前所為累。皇後母族劉氏遭百官彈劾,獲滅門大罪,劉家人或被斬首,或被流放,從此于朝堂消聲覓跡。

李相的大女兒钰妃逃離內宮,失去音訊。

那天平南王不是來找他的,他只是帶人在捕捉仙人。小灰鑽進來找他,也就鑽進了他們的圈套之中。

在他被獻祭的時候,只有小灰來救他了。

*

冬獵場上。

草地上馬匹飛馳,長咴不止,馬前或白或黃的獵物奔跑跳躍,倉皇逃命。

趙芥擡弓,射箭,箭矢飛入草中,就在即将釘住了那個跳躍白色影子剎那,另一支箭淩空飛來,搶先刺穿兔子,将兔子射得偏倒過去。

趙芥的箭因此落空了,徑直紮入了地上。他不說話,身旁的随從已經搶先替他吼叫起來:“什麽人!敢搶我們殿下的兔子!”

馬蹄聲輕巧而至,太子戴寶石抹額,手執長弓策馬而來。他搶得了獵物,面上卻沒有喜色,陰郁地低咳着:“是孤。孤是先看見了兔子,才瞧見的你們,手快了。”

太子身後只跟着兩個人,而趙芥身後卻浩浩蕩蕩跟了九個随從。

通常被太子誤射了兔子,不用太子過多言說,皇子們自己打個哈哈也就過去了,一只兔子而已,更何況太子這番解釋堪稱低聲下氣,已經很給面子。

然而趙芥只是一挑眉,勒馬微微笑着,不說話,也不行禮。于是他的九個随從也都高高地立于馬上,不動不行禮。

趙芥的随從都是與他年齡相仿,寬肩硬朗的少年,背弓佩刀,一同跨馬伫立着,形成了莫名的威壓。

太子身旁的侍從怒道:“太子在同你們說話,聾了麽?!”

“哦。”趙芥慢悠悠道:“沒關系。”

太子侍從大怒:“好大的膽子!趙芥你——”

太子忽然伸手,攔在了自己侍從面前,随後調轉馬頭,沉靜道:“兔子賞你了。老三。”

“兄長真是長大了啊。”趙芥忽然說:“要是換做以前,必然會叫人打斷我的手,再辱罵一番我的母妃。如今怎麽變得這樣知情識趣,還懂得謙讓了?”

太子咬着牙,青筋隐隐地在額上跳動:“孤說了,并非故意搶你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