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32 章 歹毒
第32章 歹毒
濟善站在太陽下打了個哈欠,拿着信對着光看。
她認字不多,而柳長年恰好是個武夫,二人一拍即合,把來往信件寫得直白簡單。據信中所說,柳長年已經以護送郡主的名義進入了城內朗府,但并未得到優待。
柳長年寫道,朗星珠自己已經是自身難保,回到家中之後,先是與長兄大吵一架,之後又與病榻之上的朗正清大吵一架。
朗大罵朗星珠是個吃裏扒外的賠錢貨,朗正清罵朗星珠是個一無是處的蠢貨,一家子罵得恨不能大打出手,把朗星珠氣得從天黑哭到天亮,又從天亮哭到天黑。
朗星珠常年在外,早已與朗家脫節,被默認潑出去的水。她除了一張嘴和一個郡主的身份之外,什麽也沒有,故而在家中吵也是白吵,她回家一趟,如今已經近乎與家人鬧翻,心涼到了要出門去浪跡天涯,或者出家當姑子的程度。
至于濟善之前所說的,讓柳長年通過朗星珠來幹涉朗家這一打算,在柳長年看來,已經是完全落了空,不如早早另作打算。
而另一封信,是李盡意給她的,李盡意也不認識幾個字,但他請人來幫自己寫,以編故事的口吻,将身邊的那兩個大人給彙報了一番。
何內雄沒什麽可說的,他是實心眼,說趕路就趕路,說赈災就赈災,成日忙活着煮粥發粥,一身的飯味。
至于柳長年,李盡意認為他跟朗星珠兩個是郎有情妾有意,馬上要變成一對狗男女,抛下濟善的大業滾去天涯海角厮混。他教唆着濟善給他下令,說自己已經準備好了毒藥,只要濟善一聲令下,就能立刻把這對狗男女送去魂歸西天!
濟善看笑了,李盡意像條野狗似的,只對她忠誠,其餘時刻都在随時随地想着撕咬別人的血肉。這份極度排外的忠誠并沒有引發濟善的反感,反而讓她想起陳相青身邊的人,假若李盡意再大一點,說不定能與他們相抗衡,也免得自己事事親力親為。
她學陳相青,學他的姿态,學他的本事,學他的派頭,自然也很想像他一般,能夠有數不清的手下為之效力。
念完信,她默默地一口一口把手中信件吃掉。
千裏跋涉而來的信紙之中,蘊含着風沙的氣息,有人的氣息,畜生的氣息,以及那她不曾涉足過的青州的氣息。
濟善吃完信,扭頭轉過身來,平靜地問:“我們在水和縣所為,是誰透露了消息?”
地上跪了一列當初與她同去水和的糧官。
他們被五花大綁,一個個把頭搖的如同撥浪鼓。
濟善嘆了口氣:“你們也不怕我,怕他,怕李哲。”
麻子在左側,其餘人是跪着,他幹脆是躺着,從頭綁到腳,一雙眼睛瞪大了,臉上的疖子抽動着。
濟善看了他一眼:“我以為最起碼你會同我站在一起。”
麻子嘴被布塞着,一句話說不出來,只能瞪眼。
誰能想到?誰能想到?!
麻子只想着東窗事發,這女人未必能保自己,于是自水和縣回來之後,他便一直琢磨着自救。到了這個時候麽,自救,自然是只能靠出賣自己人,來一個“我都是被逼的”和“都是那個女人的主意”。
誰知他打定了這個注意,才惴惴不安地懷揣着一肚子打算潑給濟善的水出了門,臨到上司家門口時,突然被幾個漢子半路截道,打昏了綁來此處!
現下他還有什麽話好說?麻子一睜眼,見當初那一行人全被濟善綁來此處,當即是想起濟善在水和縣殺人之時,心裏涼了一截。
濟善見誰都不願意對自己說實話,于是走過去扯開了麻子口中的布,輕聲道:“那麽,你來說,你覺得當初是誰出賣了咱們?讓我籌備的三百斤都打了水漂?”
“你知不知道,還有糧沒來得及運出去,就被亂匪截了道,運到路上未出黎州的,阿黏也同我傳了消息,說被歹徒劫走了。”
“可她的路子是很穩的,從來沒有出過事,只有這麽一回,就是給咱們運糧的這麽一回。”
阿黏,便是那個做走私生意的砍頭客。
濟善伸出一只細白的手,攥住了麻子的領子,将他向上提起:“你知不知道,假若不是我後來又另想了法子,以那麽點米糧,我之前的籌劃,就全部打了水漂?”
如果不是她突然發現府裏還有一個朗星珠,如果不是朗星珠成功逃出了王府,回到青州。如果不是她臨時改變命令,令柳長年以赈災名義,在城外等候朗星珠,來了一場預謀已久的英雄救美。那麽她之前那些,就全白忙活了!
以她被劫掠後的米糧數量而言,即便柳長年到達了洛江,也絕無可能以手中籌碼打動駐邊将領,反而會顯出她的窘迫,而之後的動作就更是無從談起。
于是她只好臨時改變主意,調整計劃。
柳長年就是她遞到外頭去的一根針,無論如何要找個縫,把他刺進朗家去,才好将自己這條線拉過去!
麻子知道個屁,他惶惶瞧着濟善,又覺得怒。
若不是她起了邪心思,他們如今何至于此!于是在驚怒交加之下,他只是大睜着眼睛瞧着濟善,什麽也沒說。
濟善又重複了一遍:“你來說,是誰背叛了咱們?”
“……”
無人應答。
濟善有一點,她的情緒表達是于常人不同的,無論怎麽學習凡人,她也總有忘記的時候。
在麻子看來,她審問自己的時候看着很平靜,話說着說着就低下去,有點自言自語的意思。
然而就這樣平靜地站起來,濟善拿起橫放在院中桌上的一把長刀,毫無征兆地轉身,一刀砍下!
“啊啊啊啊啊——!”
院子裏爆發出一陣驚叫,死者一聲未出,鮮血四濺着倒在地上,而死者身旁的糧官被潑了一身的血,慘叫着扭動着身軀,恨不能立即化身蛇蟲,鑽進地縫裏逃之夭夭。
濟善轉過身來:“是他嗎?”
麻子哆嗦起來。
濟善見他不吭聲,追上那個在地上扭動的,又是一刀。
一刀未曾劈死,那人在地上連綿的慘叫起來,被她再一刀,才斃了性命。血飙起老高,噴到濟善的下巴,她轉過身來,用袖子擦去了下巴上的血跡,唇紅齒白,輕輕地朝麻子笑了:“你覺得,是這個嗎?”
“別殺了,別殺了!大夥沒招惹你,我們都是無辜的!”
濟善又砍倒了一個。
血在地磚上蔓延開來,流入地縫深入泥土之中。
“我不知道,老子不知道!”麻子尖叫起來:“你他娘的,當初老子就不該歸迷了心竅的跟你!就應該跟兄弟們把你弄住!你他娘的!”
其他的糧官也大叫起來,有說不知道的,有咒罵她的,也有胡亂指認的。而濟善提着滴血的長刀走向麻子:“你告訴我,到底是誰?”
“不知道!你他娘殺人如殺豬!老子當初信了你的話,以往你只是貪,沒想到你這個婆娘是毒啊!你真毒啊!”
濟善恍惚了一下。
上一次說出這樣評價的,是自己。彼時她親眼見證了譚延舟因猜忌行兇,借刀殺人,就覺得他毒,然而不過一年,被這樣評價的人,就變成了自己。
她忽然有點思念譚延舟。
于是她也彎了彎嘴角,問:“我毒麽?”
“你這個毒婦!你不分好歹,你不分是非,沒證據就殺人,你——”
随着濟善朝自己走過來,麻子自知死到臨頭,往昔的驚恐全都釀成了憤怒:“你不得好死!我操你娘,你——”
手起刀落,他沒說出來的半句話含在嘴裏,随着頭顱一塊兒落了地。
濟善站在寂靜下來的院中,擡起血淋淋的長刀仔細端詳,而在那些慘叫聲都消散之後,血腥味愈發濃郁了起來。
她沾了一點血含在舌尖,垂下眼睛,忽然對院子裏熱氣騰騰的血肉産生了興趣。
砍頭客始終站在門外,聽着院子裏的慘叫和謾罵,又聽着裏頭安靜下去,取而代之傳出另一種詭異粘稠的聲音。
她一言不發,一動不動。砍頭客是個面貌端正,卻時常令人在回憶時感到模糊的女人。表情寡淡,衣着也素雅。
很少有會人誇贊她外貌,無法對她說出美這個字,也很少會有人攻讦她的長相,總之,世人在面對她時,總覺得好像并非在面對着一個女人,而是一個身份,符號,代表。
她心明嘴嚴,是絕對可靠忠實的合作夥伴,只要能夠提供足夠的利益,她就永遠足夠忠誠。
濟善打開門闩,推開院門出來時,與門外站立的砍頭客對上了視線。
二人對視,砍頭客依然是那副模樣,而濟善滿身滿臉的血,兇戾氣濃郁。
濟善帶着這份戾氣,朝砍頭客輕松地打了個招呼:“阿黏。”
“在我的院子裏殺人,是另外的價錢。”阿黏則如此回答她:“殺的是官員,則價再翻五倍——為您準備換洗的新衣裳在馬車裏,這就喚人取來給您,桂寧坊最新的料子,也記在您的賬上了。”
“稍等片刻,請您在院內洗掉一身的血再走吧,否則可能會影響我的善後。水錢不記賬,但您若需什麽別的物用,例如茉莉油皂,都仍需自己負擔花銷。”
濟善揪出一塊兒還算幹淨的衣料,掀起來擦自己被血糊住的下半張臉,同時悶悶地打了個小飽嗝。
阿黏同其他人相比,又是別有一番的有意思。濟善喜歡這些不同尋常的人。
她吃飽了心情就很好,同阿黏說:“放心吧,只要我能弄來錢。”
濟善接過下人遞來的衣物,轉身又走進身後砍頭客臨時提供給她辦事的院子,跨過滿地的屍體,輕輕松松地洗澡去了。
她那麽再多說,砍頭客也沒有再多問。
只要她能弄來錢,可萬一弄不來呢?
砍頭客看着她的背影,自知無需多問,問也白問。麻子看錯了她,自己之前也看錯了她。
濟善不是個商人,也不是個政客,她本質是一個亡命之徒。
而身為商人,砍頭客将亡命之徒始為豺狼虎豹,很願意如同禿鹫一般,跟在虎狼身後,撿食屍首飽腹。
砍頭客看清楚了被濟善使用過後的院子,那裏頭血浸着屍體,呈現出一股駭人心魄的殘羹剩飯模樣。
阿黏無聲地打了個冷戰,揮手命人将屍首搬出來處理,心想,瘋子!
一日之後,水和縣再度發生了大事。
當初入水和征糧的糧官們,因私下前往水和探查縣令被殺一事,而遭到亂匪報複,全部命喪水和。
此事傳入陳軍營內,上下震怒。
自平南王駐兵黎州,還沒有出過如此膽大包天的匪徒,在搶了糧,殺了縣令之後,不僅沒有縮起脖子避風頭,竟然還更加狂妄嚣張,殺到了糧官身上去!
皇權式微,平南王如黎州王,殺陳氏軍中官員,如殺朝廷命官!
于是又一日之後,陳軍出兵,剿匪!
身為唯一活下來,而又參與了當初征糧的糧官,濟善也随軍再度進入了水和。
這一回她騎馬,腰間挂了把漂亮的刀,刀順着她的步伐晃悠悠,她也心情愉悅地晃悠悠。身後士兵腳步聲整齊而響亮,在水和富饒的土地上,踏出風雨欲來的回響。
低頭望向地上排成一溜,惴惴不安的水和縣富商與大戶,她問:“還記得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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