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8 章 爆炸
第8章 爆炸
白山軍在上陽各處布防完畢,就這樣将此城占了下來。
柳長年占據了原本郡守的宅子,也給譚延舟安排了一處住處,有花有草,一條長廊環抱,是個清淨又便利的好地方。
而濟善毫無意外的跟着他,和柳丫頭住在了一起。
柳長年對此很有意見,嘀嘀咕咕的說:“人家一個好端端的姑娘,軍師老管着她做什麽……”
他不敢當着譚延舟的面說,私下嘀咕,柳丫頭聽見了,就道:“你少管!”
柳長年管不了譚延舟,只好閉上嘴走一邊去。
郡守的府邸,如今應該被叫柳府,裏頭沒幾個下人丫鬟,就連柳長年吃飯,都愛自己蹲竈臺面前搗鼓。
他特別愛做烤糍粑,烤完了端着盤子就來找濟善分享,蘸一點可貴的白糖,吃的眉開眼笑。
後來柳長年幹脆是把濟善拉去了竈臺面前,烤一個給她吃一個,把她吃的肚皮溜圓才肯放走。
濟善天天吃糍粑,吃的都不大消化了,往床上一躺,翻了許久才睡着,亂七八糟做了許多夢。
半夜時分,不知道是誰在夢裏,凄厲而絕望地叫了一聲:
“着火了!”
濟善猛地一睜眼,強掙着在黑暗中四處看了看,沒看出火苗來,于是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她睡到了白天大亮,醒來之後,無所事事的吃吃喝喝,到了夜晚,又是倒頭一睡。
這天夜裏,真的開始着火了。
濟善被柳丫頭搖醒的時候,柳丫頭披頭散發,連臉都是白的。
“快,快,快走!”
濟善茫然的望着她。
“上陽城要炸了,快走!”
濟善出了柳府,只見路上都是白山軍,扯着嗓門,挨家挨戶的踢門砸窗。
“糧倉已毀,上陽要炸了,快醒醒走咧!別收拾啦!”
燈一盞一盞的亮了,人們從家裏奔逃出來,背着包袱,披散着頭發。
有許多人拉扯着自己還沒醒的孩子,懷中還抱了一個,抓着白山軍問:“軍爺,這是什麽意思啊?上陽好端端咋個會要炸了?”
“是啊!”商戶打扮的人,包袱各位大:“上陽不是個小地方,說炸就炸?!”
白山軍這隊的小頭領一甩手:“你他娘的,敵軍燒糧倉,我們去救,誰知道糧倉下頭埋了炸藥!”
“我早說平南王不是什麽好東西,他讓上陽替他存糧,下頭就是炸藥,你知道那炸藥有多少?
我們派的人去勘察過了,從糧倉的南街一直埋到北井頭!能把上陽炸上天!”
他說着用力踹了身邊的人一腳:“還不快走!出城走!”
柳丫頭嘴唇都是哆嗦的,殺柳千萬的時候,也沒見她這麽慌張過。
用力拉了濟善一把,看着元良牽來了馬,柳丫頭道:“走,元良帶你出城。”
濟善問:“誰在勘察炸藥?”
“延舟!他帶着人想法子滅糧倉的火,滅不掉,要我們快走!”
濟善下意識點了點頭,轉身就走,然而柳丫頭睜着大眼睛望着她,眼裏就寫着“你就這麽走?”幾個大字。
她頓住了腳步:“我過去看看。”
柳丫頭盯着她,沒阻止,扭頭對元良說:“再牽馬來,走!”
火勢熊熊,從濟善上馬開始,她便已經越過房檐,看見了那沖天的火苗。
一路疾行而去,越近越是兵荒馬亂。
百姓跑的如同羊群,倉皇擁擠,一邊跑一邊掉了滿地的金銀細軟,沒人撿,都搶着離開那片火場。
濟善舉目望去,大火吞噬了整個糧倉,将一片街道都埋在烈火之中。
到了這個程度,滅火幾乎是不大可能的,只能跑,跑的越遠越好。
濟善疑惑了:譚延舟怎麽不跑?
走到一定程度,馬也不願意跑了,濟善豎起耳朵,敏銳的聽見了什麽聲音。
“砰。”
柳丫頭臉色徹底變了。
濟善所占據的地面,開始微微的震動起來。
濟善朝火場奔去,在熱得連眼前景物都開始搖晃起來的烈火旁,發現了譚延舟。
他穿着白日那套長衫,衣角被燒得焦黑曲卷,滿額的汗。
他身邊只有幾個人,正在從被火燒塌的廢墟下頭挖人。
濟善瞧了一眼,那個人被斷木砸住了半邊身子,其他人還沒放棄,但是火已經從斷木,燒到了他的身上。
“譚延舟!”
濟善喊:“你怎麽不走?!柳長年呢?”
譚延舟轉過頭來,看見她似乎有些意外:“我讓他帶兵出城了……今夜可能有仗要打。”
“還打?!”
譚延舟臉色看起來依舊很平靜,唯獨眼中被烈火炙烤着,瘋狂而空洞的跳動着什麽。
“我還是沒算過他……他早知道我要來打上陽,他知道我會來打上陽……”
“他寧願炸掉一個上陽,寧願毀了這些糧食,也要毀了我的……”
譚延舟突兀的笑起來,笑着笑着彎下了腰,火焰幾乎要燒到他的面頰上。
濟善看着他要瘋,一把拽住了他,回頭對着那幾個救人的喊了一嗓子:“別耽擱了,走!”
然而她這麽一扭頭,才發現火已經從後頭燒了過來,把自己和譚延舟困在了一處。
後來濟善才知道火場是不能輕易沖的,越是大的火場,火苗延綿的方向難以預料。
許多時候,眼瞧着火在前頭,結果一不留神,火已經從側面一直燒到了身後。
柳丫頭慢她一步,被隔在外面一喊又叫,然而火場裏将一切都炙烤的模糊了。
濟善聽不見,在火場裏,只能用力去拽譚延舟,同時推了那些人一把,在火場中尋找活路。
譚延舟被她拖拖拽拽,似乎是回過神來了,問:“你怎麽在這兒?”
濟善簡直無話可說。
另外幾個人不肯放棄自己的兄弟,對濟善的話充耳不聞,仍然不動,執着的拖拽那被壓住的人。
她不怕火,拖着譚延舟走,而譚延舟邊走,還邊念念有詞。
“白山軍是我費盡千辛萬苦才拉起來的,我犧牲了一個柳千萬,犧牲了阿羅,犧牲了巧巧,犧牲了玉行,犧牲了……”
濟善聽他念叨的這個勁頭,感覺他腳下簡直踩着屍山血海,扭頭望了他一眼,他又喃喃的道:
“我犧牲了父親,還犧牲了……”
“嘭!”
兩人皆是一個踉跄,緊接着摔在了地上。
地下的巨浪如同火龍翻滾,震動這片火焰中的廢墟,轉眼就把那幾個挖人的都給埋了!
一塊燃燒着的東西,從濟善肩膀擦過,給她連衣裳帶肉擦去了一塊。
譚延舟的眼睛是空的,火苗在他身上燃燒,濟善拍掉那些火,一把捧住了他的臉:
“別犧牲了,你還得幫我打平南王呢!”
譚延舟被她捧了個激靈,擡頭望着她,眼睛裏仍舊是空的,燃燒着兩團火苗,喃喃道:“打平南王?”
“對,打平南王……”
“…陳相青……陳相青燒了糧倉,他肯定…他肯定在外頭有埋伏……”
譚延舟快速的喃喃自語道:“所以我讓柳長年走。城內大火,城外埋伏,柳長年不懂大火情況,肯定往後撤退,他一撤……”
“一撤就,”他張了張口:“嘭——!“
他被濟善拽起來了,兩人在火場裏跑,濟善沒管他能不能過,沖着柳丫頭的方向沖了過去。
濟善在火裏過了一遭,頭發叫燎的刺啦作響,身上立刻被燙了一層泡。
她把譚延舟往地上一搡,他在地上滾了一圈,柳丫頭趕快來打掉他身上的灰,将他拉了起來。
馬匹在不遠處嘶叫着要走,濟善擡頭道:“帶着他走!”
柳丫頭毫不猶豫地撈起譚延舟,他是個高個子,此時卻像是丢了魂兒似的,失魂落魄的被拖着拽着,硬是扶上了馬。
馬匹當即飛奔起來,飛速逃離了這片火場。
濟善從火場裏爬起來,地上密而急地震動起來,她心裏咯噔一聲,拔腿就跑,然而跑了不到百米,腳底下炸了!
濟善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胳膊飛出去很遠,然後在半空中融化成了一塊血肉,轉瞬之間,便再也辨認不出模樣。
至于腿和身軀其他部位,濟善甚至都無法确認它們是不是自己身上的,因為飛濺到眼前的時候,已經變成了熊熊燃燒的烤肉。
她在地上滾了很多圈,才意識到自己的頭顱,滾出去那樣遠。
沒吃上陳相青,反倒被人家一把火燒焦了。
真虧。
從糧倉始,地上轟然巨響,如同一只巨手自下一塊塊揭開了地皮,又好似剝下了一條蛇的皮。
地下吐出烈焰,沖天而起,掀翻了一切房舍。
馬匹嘶鳴,瘋跑狂奔,把馬崽子時候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柳丫頭閉緊了眼,只是瘋狂地抽馬鞭。
譚延舟從渾渾噩噩中回過頭去,木然的瞧見身後的街道,炸成了難以直視的巨大火花。
一城少說有幾十萬的人,一場大火,一場吞噬了城池的爆炸,将人瞬間只燒得剩下了幾萬。
巨大的爆炸将城牆都炸得倒塌下去,又埋了一部分人。
柳丫頭撥開身上的碎土爬起來,喉頭一陣腥甜,她咳出一口血,然後站在滿地的廢墟裏,開始刨人。
爆炸幾乎是追在他們屁股後頭。
幸而是馬好馬快,在戰場上跑過的,看見人都不讓,滿蹄子的踩過去,把摔倒的人給結結實實的踩到了地上,一點兒沒耽誤速度。
只是跑到臨城門之際,爆炸還是追了上來,瞬間将人掀翻到了地上。
馬也不知道摔到哪裏去了,柳丫頭耳朵裏嗡嗡直叫,也聽見了不斷傳來的哭聲。
她在廢墟裏刨刨撿撿,終于找出來譚延舟,看見裏頭刨出來一個完整的人,她松了口氣:“醒醒,哥,醒醒!”
譚延舟雙目緊閉,她那口氣剛吐出去,又提起來,她嗓子立刻就劈了:“你醒醒啊!”
柳丫頭伸手試了一下鼻息,見還有氣,她咬着牙把眼淚逼回去。
深深的呼吸了幾次,柳丫頭将譚延舟拽上背,一步一步的,經過滿地在廢墟中掙紮,大哭,灰頭土臉的人們,她朝着城外走去。
然而往外跑的人們,無論是留下來的白山軍,和上陽的普通老百姓,都放緩了腳步,然後開始顫抖起來。
城外伫立着平南王的兵,烏壓壓一片,旌旗高揚。
領頭的人騎高頭大馬,身披輕甲,手持長槍,垂下濃密的睫毛,他輕輕笑了。
柳丫頭一步步走過去,仰頭凝視着他。
然後她放下背上昏迷的譚延舟,端端正正的擺放好之後,柳丫頭跪在地上,結結實實給他磕了一個響頭。
“他輸了,”柳丫頭的聲音傳出來:“留他一條命吧。陳大哥。”
陳相青笑過之後,沖着自己身側一偏頭:“去,将淨河擡去帳裏,請軍醫來瞧瞧。”
柳丫頭知道既然他發了話,就不會現在把譚延舟給暗算了,于是放心看着人将他擡走,她又磕了一個頭。
“淨河這樣一個機敏的人,竟然也能變成這樣,真是稀奇。”
他一夾馬腹,馬蹄向前一步,蹄釘敲的地面作響:“還有一件事,我聽說你們隊伍裏,來了一個叫濟善的人。”
“她現下身在何處?”
柳丫頭遲疑了一瞬,随即回身指向火海:“她……在那裏頭呢。”
她不知道陳相青突然提及濟善是為何,仔細觀察着陳相青的表情,柳丫頭看他竟然是有些悵然若失。
這也正常,畢竟濟善是一個絕對會引起好奇心的人。
而柳丫頭……壓根都不敢叫自己去再想她。
譚延舟讓自己帶着她走,可自己又将濟善帶了回去,不為別的,就是覺得不平!
大哥對她多好,處處惦記着,沒将這來歷不明的姑娘當個外人,甚至顯然是當作了自己人,難道她就真這麽走?她好意思?
可是濟善真的騎着馬跟自己救人去了,她又心驚起來,因為濟善顯然是實心兒的。
說走她是真要走,可是說救人,她也是實打實的往火裏沖,真的把人給攥住了。
柳丫頭被火蹿了一個仰倒,晚了一步,而她卻眼睜睜的,看着濟善沖着那火就沖了過去,跟沒知覺一樣!
那樣炙熱的溫度,她單只是站在外頭都覺得痛苦,更別說沖進去。
如果不是濟善,未必能救得下來譚延舟,現在濟善死了,她想着她在火裏把譚延舟搡出來的那一幕,心痛欲碎。
濟善一向不聲不響,是個看着性子很軟和的小仙人——
也許濟善根本不是仙人,就沒聽過有這樣的仙人。但柳丫頭只是覺得,按她的長相,稱呼一句仙人,也不過分。
柳丫頭始終摸不準她,覺得濟善似乎是還沒有定型一樣,時常在聰敏和遲緩間搖擺,稀裏糊塗的,在人間行走。
她看見譚延舟殺人不慌張,看見柳長年示好也不新鮮,什麽都軟和,有一點不甚嚴重的好奇心。
而自己為了一時的不平,和孤身回闖的心虛,把濟善給帶上,因此也把人給害死了。
柳丫頭喘出一口顫顫巍巍的熱氣,突然之間,她的眼淚洶湧而下。
爆炸之後,上陽淪為了一片火海,這場大火足足燒了五天才停歇。
譚延舟一直昏迷着,大夫也瞧過了,似乎是沒有什麽大事,但不知為何,始終不醒。
幾日之前,柳長年按着譚延舟的吩咐,帶人出了城,也如譚延舟所料,他遭了伏擊。
在遲疑着是否撤回城裏的當口,遠遠的,他聽見一陣地動山搖的響,是上陽爆炸了。
他當即紅了眼睛,咆哮着讓所有人後退,必須得退,譚延舟跟小仙人還在城裏,要救人!
然而這個時候,撲上來幾個兄弟,硬生生将他按住了,下令全軍撤退,但絕不能往那火坑裏撤,也不能同伏軍正面相對。
于是他們馬不停蹄退進了山中,陳相青未曾追蹤,他們也就暫且這麽按兵不動了下去。
五日之後,上陽下了一場細雨,陳相青帶着他的兵,再度踏進了上陽。
*
滿城廢墟,空中四處彌漫着大火過後的焦味,以及難以言喻的,死寂的味道。
一只烏鴉停在斷裂的焦梁上,嘎嘎嘶叫。
陳相青騎馬在其中穿行,眼前的場景熟悉得讓他心裏沒個波瀾,只有塵埃落定的平靜。
戰場之上,什麽事都有可能發生,他從戰火之中,踩着無數人爬出來,又将無數人投入烈焰中的地獄。
本應如此。
只不過想起柳丫頭的話,他頗為可惜的嘆了口氣。
濟善倒是個挺有意思的人,雖說有意思得很邪,但在他回到府中養傷之時,是越養越想。
越琢磨,越覺得她很有點意思。
誰知道她如此短命,沒能逃出上陽。陳相青無趣的握着長槍,随便地将這筆帳計到譚延舟頭上去。
不過仔細想想,按她那張嘴就咬的德行,自己也很難應付她。
這種吃人吃得習以為常的東西,應當被歸為妖人一類?
據說妖人多異法,死而不僵,常借屍還魂,說不準在這大火過後的的上陽城裏,還能瞧見她。
陳相青回過神來,輕笑着搖搖頭。
他輕拽缰繩,朝當初的糧倉位置而去。
拐過一個焦黑的拐角,他自我嘲弄地想,真是可笑,這年頭有吃人陋習倒也罷了,竟然還想有妖人能夠在大火裏活……
他猛地勒住了馬。
他沉默了很久。
陳相青勒馬轉向。
看錯了吧,剛剛那是什麽東西,絕不可能……
“你好。”
那個不算熟悉,但難忘的聲音說:“陳相青,請不要走開,快來幫我一把。”
陳相青愕然回首,對着地上那個頭顱,半響沒說出話來,仿若白天見鬼。
不,這其實就是白日見鬼吧。
濟善那顆頭顱,頭發被燒焦了大半,只剩一層焦灰的卷毛在腦袋上蜷着。
然而她的皮膚,眉眼,全都是新生的,新肉頂下了焦枯的舊皮,倒是還顯得很有人樣,白白紅紅的,依然是很漂亮的面目。
她眨巴眨巴眼,看着驚愕無比的陳相青,解釋道:“是爆炸。上陽的炸藥把我頭給炸掉了,身軀也四分五裂。
我在這裏呆了五天,也沒找到其他活的能幫我。”
“你能找回我身體的其他部分麽?”
她誠懇道:“謝謝你,我可以忍一段時間不吃你。”
濟善想了想,補充道:“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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