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7 章 三年

第7章 三年

她立馬就把眼睛轉下去了。

他笑着說:“當時年少,不懂事,不記得是與陳相青吵什麽,同他打了一架。”

“陳相青打腫了我的眼睛,我用身上佩的短匕,劃開了他的脖子。他沒死,只是受了不輕的傷。”

“當年我父親斥責我,也說我太毒。”

濟善一聽,這都是老早的事情了,同現在的陳相青毫無關系,又失去了興趣,擡起了頭。

“父親一直寵愛陳相青,遠勝過于我,後來平南王成為了他的眼中釘,父親便轉而去寵愛幼弟。”

“他們做事,都比我毒,不将我逼至死路不會罷休。父親卻從未看見。”

譚延舟話裏有話,将自己的“毒”說的有硬有軟,旁敲側擊,引人好奇。

然而既然是在說父親,濟善就不覺得他這話跟自己有關系,于是對他這話沒有任何回應。

她又不是他爹。

濟善語言匮乏的腦子想了想:“你同陳相青是幼時相識啊。”

“嗯。”

說完她突然很好奇,在馬上伏下身,突兀的降到譚延舟臉邊,嗅了嗅他的氣味。

在馬上颠簸,濟善沒控制好自己的姿勢,鼻尖擦過譚延舟的耳朵,一觸即走。

同陳相青不同,譚延舟身上總是有一股苦藥味,有時濃,有時淡。

譚延舟少有的露出驚異的神情,望着濟善。

她打了個噴嚏,揉揉鼻頭,又恢複了那副沒什麽表情的樣子。

也不大想吃。

“藥味把你的味道都掩蓋住了。”濟善說,自己沒注意,但是有一點抱怨的語氣:“聞不到。”

譚延舟素來是能說會道的,他這回卻對濟善的行為什麽都沒說,一昧的牽了馬只是走。

柳丫頭從前頭迎過來,大聲道:“你們怎麽回事,一點兒眼色沒有,不知道給譚軍師也找匹馬麽?”

“看把譚軍師累的,臉都走的這麽紅!”

*

譚延舟進城之後,白山軍才停止搶殺。

并且在天亮之後,譚延舟拿着一柄扇子,在柳長年頭上抽了個大包,喝令他派人去滅火賠錢,還老百姓一個安寧。

柳長年年紀小,是個橫沖直撞的少年郎,他在城裏安置好隊伍,晌午時分,一頭沖進了譚延舟的屋子。

“譚兄!”

柳長年一身血氣,昨夜攻城,他首當其沖,受了不少傷,然而他沒事兒人似的,依舊活蹦亂跳。

“你猜兄弟們在郡守的家裏發現了什麽?”

他一驚一乍地喊:“他奶奶的,上百斤糧食!堆了山那麽高!”

“幾百斤的糧食啊!媽的,那死老頭子就這麽鎖在府裏,不赈災,愣是讓外頭的人餓死!”

大張着嘴說完,柳長年冷不防瞧見了濟善。

濟善換了身柳丫頭張羅來的衣裳,銀白的錦緞,朱紅的滾邊袖子。

她披着長發,黑發從臉側順順溜溜的滑下去,是一個恬靜淡然的神情。

柳長年大張的嘴沒閉上,他眼珠一錯不錯的盯着濟善。

那滿是黑灰污血的臉上,竟然還能清清楚楚的看見,他瞬間從臉一直紅到了脖子下頭。

譚延舟低頭翻着城防圖,忽然那咋咋呼呼的聲音停了,他擡頭一看,哭笑不得地抓起案上的筆,兜頭扔到柳長年臉上。

“回神!”

柳長年瞧一眼譚延舟,瞧一眼濟善,嘴上磕磕絆絆的:“那,那糧食,咱們怎麽辦?”

濟善在柳村也呆了半月了,然而不僅爹沒見過,兒子也沒見過。

柳長年始終跟招來的兵混在一塊,今日突然撞見濟善這幅模樣,是頭一回。

那日在帳裏不能算,他當時滿眼仇恨,別說是濟善,嫦娥來了都看不見。

于是他跟譚延舟彙報得很忙活,眼睛看着,嘴上說着,腦子裏還想着。

濟善毫無波瀾的坐在那裏,跟尊像似的。

她不怕人看,從來都是人看她的,各種目光都有,自下而上,不稀奇。

而譚延舟,也沒把她當個不好見人的閨中女兒,自然而然的把城防圖遞給她,他道:

“郡守不赈災,你赈。開倉放糧。”

柳長年眼睛一下子在譚延舟的臉上集中了:“啊?我赈什麽災啊?”

他嗓門又大起來:“他們的父母官都不管,上陽人關我什麽屁事?!”

“攻城的為了白山軍攻的,糧也是為了白山軍的大夥弄的。咱們自己吃不就得了,還給上陽城裏的人吃?”

“上陽人殺我爹,我恨不得把他們都——”

譚延舟曲手在桌面上狠狠一叩,打斷了他:“難道你爹是上陽的百姓殺的?!糊塗!”

“進城之前,他們是上陽人,進城之後,他們便是你的百姓!”

“投奔白山軍的那些老百姓,是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飽腹?他們吃了你的飯,難道還會同你作對?”

“你自己想想清楚!”

柳長年閉上嘴,很不甘心的在原地晃着身子。

晃了半響,他才灰頭土臉的道:“……那就這麽着吧!反正我爹走之前跟我說過,有什麽事,都聽譚兄你的便是。”

譚延舟嘆氣:“你爹沒了,你還在,他一手拉起來的白山軍還在。”

“你不可任性妄為,要做出個名堂,給你爹的在天之靈看。”

柳長年這回低眉順眼了,恹恹地:“我知道。”

他一轉身,又小蠻牛似的沖了出去,濟善在屋裏,聽見他的喊聲:

“去開倉放糧!”

濟善瞧了譚延舟一眼,覺得他簡直是個奇才,內心刁鑽的罕見。

昨夜若無其事殺了爹,今兒還能繼續這麽若無其事的教訓兒子,把兒子訓的心服口服,信賴聽話。

譚延舟臉不紅,心不跳,面對濟善的目光,他依舊是微微的一笑。

譚延舟,濟善在心裏把這個名字又念了一遍,心想,這個人的心計,比深潭還要深。

深不見底。

白山軍開倉放糧,無論是上陽還是白山軍,都統一的領白粥吃飽飯。

本來老百姓還哭郡守,粥一到嘴裏,是哭也不哭了,統一的喜笑顏開起來。

并且上陽城的百姓,在粥香裏後知後覺起來,原來城裏一直是有糧食的,只是不拿出來!

不賣,也不赈,就這麽藏着!看着他們餓!

濟善過兩天再出門,就聽見外頭吵吵嚷嚷的,柳長年說:“那是老百姓在燒郡守的屍體呢,燒了洩憤!”

他一邊說,一邊不好意思的撓頭摸耳朵。

“小善軍師,大街上人怪多的,咱們另尋一條路吧,我帶你去看花啊。”

濟善沒意見:“好。”

柳長年牽來兩匹大馬,邊騎馬走,變沖着濟善笑,笑的滿臉通紅,東倒西歪。

他背後背着一把長刀,年紀小,個子高,身形健壯,講話的時候,常常露出兩顆尖尖的牙齒。

柳家父子好似一個德行,不過柳長年比他爹好上許多,對濟善進退有禮,非常恭敬,時不時臉紅結巴。

濟善話不多,也是感覺沒什麽好說的,柳長年沒話找話:

“小善軍師,你還會騎馬啊?”

濟善:“嗯。”

“真厲害。我還想着,萬一你不會的話,我得給你找頂馬車來。”

濟善:“不用。”

兩人慢悠悠的撿着小路走,後頭悄無聲息跟着親兵。

小路越走越往山上去,很快貼着山壁,路上頭上,也随處都開着星星點燈的小花。

拐過一處山壁,兩人驟然看見了一大垂花,從高處開下來。

花開的又豔又紅,潑潑灑灑,壓着下頭密密匝匝,厚實深綠的葉。

濟善睜大了眼睛,仰着頭望着這片花,總覺得似曾相識。

柳長年激動起來了:“小善軍師喜歡?我去給你摘!”

花開在陡峭山壁上,看着近,其實遠。

濟善來不及阻止,他已經跳下去,一馬當先沖向了山花。

柳長年生的手長腳長,矯健而活潑,攀着山岩,在下屬的驚呼中,很快蕩到了山花叢裏。

濟善仰着頭,看着他挑挑撿撿的摘了好幾朵,卻無處安放,只好咬在嘴裏。

他動作大,如同一只鑽進了花叢中的鳥,撲扇翹尾巴的,惹落了滿頭滿臉的花瓣。

腳下的岩石很快支撐不住,咔嚓咔嚓的響着碎裂開來,朝山下落去。

山高,谷深,石塊落下去,聽落音都要等。

而神采飛揚的少年郎咬着紅花,背後長刀落了滿紅,他毫不在意,只是回身朝濟善笑,有種天真而得意的傻氣。

濟善下意識也笑了,朝他一招手:“快回來。”

柳長年來到她馬前,拔刀将自己銜過的地方削掉,擡手将花遞給她。

“小善軍師你看,真漂亮。”

濟善把花攥在手裏,聞到了若有似無的香味。

看完了花,兩人原路返回,柳長年興高采烈的扯東扯西。

濟善看着花:“你身手很好。”

柳長年很高興:“我?我的身手也就那樣吧,不過攻城摘花不成問題!”

“我爹的那幾個兄弟,才是有真本事。”

他說:“小善軍師,你別以為我們真就是一幫鄉野莽夫,本來這裏沒有柳村……”

柳長年頓了頓,自嘲似的一笑:“算了,

你是自己人,這些話不怕跟你說。

我爹原本在鎮守使麾下,是個武官,我嘛,打小跟着爹守邊,練了些把式。”

“後來,鎮守使滿門抄斬,我爹跟着遭殃,帶着我和一幫兄弟,逃來此處,才有柳村。”

濟善:“哦……”

難怪譚延舟敢指揮這他們反,原來這群人本來就是一幫打江山的。

然後她更感慨了,柳千萬真實身份是個武将,有身手,可譚延舟殺他的時候,他沒一點反抗。

這不僅是因為譚延舟的手太快,刀太快,濟善猜測,更是因為,柳千萬完完全全的信任他。

一個武将,要信任到何種程度,才會對後背毫不設防,被一刀封喉?

她垂下頭望着花,露出來的耳朵小巧潔白,像一小塊玉。

柳長年眼睛不住往她臉上溜,把自己溜的滿臉通紅。

花……

紅花……

自己還在哪,見過這麽紅這麽豔的花?

濟善琢磨來琢磨去,一直琢磨到回了家,她擡頭瞧見譚延舟,忽然一個激靈。

當天晚上,她又做了夢。

她高居臺上,一個清秀漂亮的小孩兒,被打扮的金尊玉貴,跑進殿來的時候,手裏就掐着一朵偌大的花。

那花數不清幾十重的花瓣,紅如鳳凰血,開的少有的紅,少有的豔,沉甸甸一朵,看着喜人。

她說不上多喜歡花,然而很愛世上一切少有,稀奇的東西。

于是她專心的盯着花,等待供奉者提出請求。

他額頭一點朱紅,神情嚴肅,将花放在自己面前,他跪在蒲團上,雙手合十的念叨起什麽。

然而他嚴肅的念詞,來不及傳到濟善耳朵裏,很快被追上來的另一個半大孩子打斷了。

兩個孩子劇烈争吵,後來者抓起那朵花,擲在地上踩的粉碎。

而眉心綴紅的孩子站起來,怒不可遏,抽出了腰間的一把鑲嵌着寶石,黃金為柄的短匕。

兩人扭打在一起,她看的大為無聊,閉上了眼睛。

一閉,人間就過去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