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4 章 譚延舟

第4章  譚延舟

造反是一股浪,一陣一陣的拍,浪足夠大的時候,能把所經之處的人全部卷進去。

濟善就這麽背着李盡意站在路邊,那股反浪拍過來,把濟善自然而然就卷了進來。

本來她不想摻和,然而那個緊眉俏眼的丫頭眼賊尖,把火把往路邊一送,她大聲喊:“哎,那是不是個人?”

濟善只好摻和進去了。

呼喊造反的人裏,有爺們,也有大娘,還有十來歲打赤膊的小子,緊眉俏眼的丫頭,都舉着火把,拿着鐮刀大棒,氣勢洶洶的要去殺平南王。

濟善讓李盡意拿出那張紙條,給一旁的丫頭看,正巧那丫頭是個認字的,她對着火光看了半響,一拍大腿。

“平南王府,叫你去平南王府呢!”

丫頭緊着一雙眼睛瞧她:“你同寫這個字的,是什麽關系?為什麽叫你去平南王府尋他?!”

濟善:“我不知道他是誰,無意中救了他一命。”

她頓了頓,補充:“他欠了我一頓飯。”

“那你是他的救命恩人嘛。”丫頭痛心疾首:“哎呀!你不該救他的呀!平南王府裏,沒有一個好東西,全是一幫吃民脂民膏,吃得腦滿腸肥的東西!”

濟善點點頭,沒把這個話放在心上,作為丫頭給她認字的回報,她把李盡意往身上又托了把,說:“起義不是這麽起的。”

“你們這樣去,走不了多遠,便會被刺史的府兵攔下,他們有盾有槍,立盾刺槍,你們抵擋不了。”

此言一出,周遭的人都瞧着她。

丫頭問:“你這話聽着有幾分道理,你怎麽知道?”

她上上下下的打量了濟善:“你是哪家的小姐,還是人家養在府裏的私兵?”

濟善老老實實回答:“我不知道。”

“你背後這個小孩兒呢。”

“我路邊撿的。”

李盡意吵吵嚷嚷的:“我叫李盡意!我姐姐是仙人,很了不起!”

了不起的仙人姐姐聲音毫無起伏的說:“起義,先打旗號,有據地,有兵有馬,才算是一件正經的事兒。”

“你們這樣,只是在胡鬧。”

熱熱鬧鬧的隊伍,一瞬間安靜了下來,人們舉着火把,轉過頭來瞧她。

“好!”人群裏,不知道是誰叫了一聲:“來了個懂的!咱們現在就缺這個,快些把她送去見頭兒!”

于是她糊裏糊塗的,被人群簇擁着,朝另一個方向而去。

造反的人群裏,大部分都是一個村子裏的人,那丫頭邊領路,邊說:“連着五年了,不是旱,便是澇,田裏種不出來糧食來,都荒了。”

“本便是災年,那平南王窮兵黩武,竟然還逼我們刺史征糧收稅,不交糧,就出兵!”

“姑娘,你瞧着年紀也不大呢?是哪裏人?”

濟善:“白山……”

“白山腳下的!”丫頭說話速度很快,又快又脆。

“白山不是突然沒了麽?我跟你說,就是上天對平南王的警告!他不仁不義的報應要來了!”

“你知道那些饑民是為什麽上白山?都是被平南王的兵趕上去的!”

濟善:“哦……”

李盡意趴在她背上,豎起耳朵,聽得津津有味。

“名字?我家裏人都叫柳丫頭,你也叫我柳丫頭吧!”

柳丫頭又道:“咱們村子裏是一忍再忍,糧是被他們征了又征,你白山下頭的人,是不是都餓的開始賣兒女了?”

李盡意說:“對啊!”

“我們柳村,有個厲害的人物,人家是讀過書,從京城裏頭來的。比村長說話還好使!”

柳丫頭道:“就是因為有他在,他将柳村管的好,村民吃得飽,不賣兒,不賣女,派人把村子口一守,外頭的災殃及不到柳村來。”

“若不是那平南王非得征糧,哼!我們何苦?”

李盡意嗓音稚嫩,帶着小男孩兒變音的啞嗓子:“對啊!”

他一低頭,臉貼在濟善臉上:“姐姐,平南王真不是個好東西!”

濟善:“哦。”

午夜時分,濟善見到了那個京城裏來的讀書人。

讀書人住着村裏最好的院子,外頭圍着小籬笆紮的栅欄,還挺精致,上頭還爬着藤,一點點綠,在黑夜的火光下搖曳。

在外頭人餓的東倒西歪的時候,柳村屋舍俨然,田土規整,隐隐聽得鵝叫雞鳴,竟然很有了幾分世外桃源的意思。

濟善走進院門的時候,正巧裏頭的人打簾跨出門檻,身長玉立,穿着長衫。

他身後燈火明亮,身前火光叢叢,他立在一片窄窄的黑裏。

遠山眉,丹鳳眼,他嘴角噙着一絲笑意,眉眼間蘊着陰影,看面相是個斯文書生。

然而他長衫的袖子捋到了大臂,一手端着一個藥罐,一手握着個鐵杵,正要往外倒,一擡眼瞧見這麽多人,他還愣了一下。

柳丫頭說:“延舟,快來!這兒有個平南王府的……”

她轉過頭:“你是誰的恩人來着?那人叫什麽?”

濟善:“陳相青。”

“對!她是陳相青的救命恩人!還懂得怎麽起義!”

對方走進熊熊的火把光下,躍動的火光映在他眼中,是兩點灼眼的星:“在下潭延舟,幸會,敢問姑娘大名?”

“濟善。”

柳丫頭在一旁道:“她是白山腳下的人,村子裏的人大概也沒了。同平南王,也是有仇呢。”

柳丫頭:“你會跟着我們反平南王的,對吧?”

濟善沒說話,盯着他手上的鐵杵,上頭沾着血。

潭延舟順着她的目光低頭,哈哈一笑,他道:“見笑,見笑。”

“姑娘,可願進屋一敘?”

他禮貌周到的對着濟善一躬身,随後轉過身,他高了聲音,舉着鐵杵的手一揮:“擠在這兒做什麽?去去去,看猴兒呢!”

人群哄一聲散了。

這就對味了,守着一個要起義村子的,不會是個弱聲細氣的書生。

柳丫頭原本要将李盡意帶走,李盡意被扯下濟善肩膀,立刻躺在地上大撒其潑,連蹬腿帶哭嚎。

沒法子,柳丫頭扯不動這頭活驢,一松手,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蹿到濟善身邊,緊緊抓着她的手。

潭延舟笑眯眯的:“就讓孩子進來吧。”

濟善踏進他的屋子,險些被裏頭的藥味熏的一個跟頭。

屋子裏桌椅都有限,也沒個裝飾,窮牆淨屋子,唯獨立着七八個小火爐,上頭咕嚕咕嚕煨着藥,一個勁兒冒白煙。

潭延舟對濟善道:“勞煩姑娘稍等。”

随後他走向屋裏唯一的桌子,把桌子上的蟾蜍草藥一把抓起來,全部扔進臼裏,抓着鐵杵咕唧咕唧亂搗一氣,搗的血沫子飛濺。

李盡意張大了嘴,又立刻閉上,并且捏住了鼻子。

他看着潭延舟把那臼裏混着蟾蜍骨頭血肉的一坨,倒進藥罐子裏,又從一旁的立櫃裏抓了幾把藥,一起撒進去,倒了小瓢水。

潭延舟把藥罐放在小竈上,一屁股往小凳子一坐,他呼了口氣:“哎,終于忙活完了。”

“哎,你坐啊。”潭延舟手裏還攥着那鐵杵不放:“別客氣,姑娘。”

他眯眼一笑,笑得毫無保留:“柳丫頭是不是同你胡吹了一通?我也是個鄉野粗人,不講那些虛的禮節。也講不來。”

濟善很好奇,滿屋子的藥味,并且這藥味還相當雜:“你在煮什麽。”

“藥嘛。”潭延舟擡起手,用卷到手臂的袖子一擦臉上的汗:“村裏常有人生病,村裏沒個郎中,便只能讓我來了。”

“沒事搗鼓搗鼓,萬一有人病了,我也不至于束手無策。”

桌子上,地上,到處都攤着醫書,濟善彎腰撿了一本,翻來覆去的看。

“這本千金方,我才粗略看完一遍,姑娘可是也讀過?”

濟善搖頭:“我不識字。”

“那沒事,村子裏不認字的多了。”譚延舟白臉叫七八個火爐子烘的紅彤彤,又擦了把汗:“柳丫頭說,你是陳相青的救命恩人?”

濟善點頭。

他看着濟善:“姑娘是怎麽個打算呢?這柳村裏的勢頭,姑娘也瞧見了,與平南王勢不兩立。”

“造反,同反平南王,不是一回事。”濟善目光向下,看着那些咕嚕咕嚕的藥罐子,沒頭沒尾的說了一句。

她想了想,又從腦子裏搜刮出來一句:“你要反平南王,應該找此地的官員,不是柳村的人。這起義,起的不好。”

譚延舟笑了:“自然不是,但平南王割據一方,本地父母官毫無作為,皇室衰微。”

“皇帝為了制衡眼皮子底下的幾個臣子,扶持平南王,任由他這樣壓榨百姓,反平南王,等同于造反。”

“你把他們往火坑裏推。”

譚延舟先是定定的瞧了她一會兒,末了還是笑:“姑娘有膽色,但,濟善姑娘,百姓已經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了,不論反誰,都要反。”

“如果姑娘,同我們一樣忍無可忍,願意的話,便留下來。”

他彎腰,撿起地上的醫書,吹了吹灰:“若是不願意,只是想找平南王府,當王府的救命恩人。”

“在下也會想個法子,設法将姑娘送進城中去的。”

李盡意像只小狗一樣蹲在她腳邊,手指在地上劃來劃去,聽他們聊到這樣,他擡起頭來問:“姐姐,平南王那麽壞,你找他做什麽啊?”

濟善言簡意赅:“餓。”

她飛速的在腦子裏思索了一下。

平南王府,與村子還有不同,不是她想進就能進,想吃就能吃的地方。

進了平南王府,便能如願吃了陳相青麽?

濟善問譚延舟:“怎麽樣才能對平南王府的陳相青……”

她斟酌了一下用詞:“為所欲為?”

譚延舟睜大眼睛:“啊?”

濟善覺得譚延舟有些誤會自己的意思,又想了一個詞:“吞吃入腹?”

譚延舟的眼神肅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