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71 章

馬爍看向南側的懸崖,幾組探照燈打在它身上,好像一場隆重的大戲即将拉開序幕。

他們下午四點多出發,沿岸搜索了五個地方,找到這裏天已經黑透了。但大家的情緒反而愈發高漲,就像一把左輪手槍已經打空五槍,最後一槍肯定會響。

一行人爬到崖頂,技術科的人架起探照燈,整個平頂瞬間亮如白晝。

“有腳印!”一個技術員指着一個黑色淺坑喊道,“注意點!”

立刻有人過來量尺拍照插标,接着他們發現腳印都是朝外的。

“幹燥的土地不會留下這麽深的腳印。”技術員說道,“說明來的時候沒有下雨,之後下了很大的雨,把地面澆軟了,所以走的時候留下了腳印。”

“這裏平時有人來嗎?”焦闖看向遠處,黑夜裏亮着一排路燈,那是南下的高速公路。

“當地人早遷走了。”當地陪同的民警搖搖頭,“連個小賣店都沒有,沒人來。”

“這些腳印是一個人的!”技術員喊道,“鞋底花紋是一樣的。”

“如果徐炳輝和杜芃、杜永邦在這裏見面。”馬爍說道,“他們要麽就是下雨前走了。”

“要麽就是從那邊走了。”焦闖看着懸崖說道。

果然,技術員又喊了起來:“來這邊!”

腳印一直延伸到了懸崖邊緣。

馬爍探頭望向懸崖下面,搜索隊正在水面上搜查,黑色的海水上反射着白色的燈光,就像深淵在凝視着他。

技術員在石頭和懸崖邊緣檢測到了血跡,于是收集了一些樣本。可除此之外,他們沒有找到有價值的線索。

“地方是對了,可找不到屍體也白搭。”焦闖茫然地看着海面。

就算找到屍體,也不一定能找到鎖定兇手的證據。大家心知肚明,但誰都沒有說破。

“明天上蛙人吧。也許能找到什麽。”技術科負責人終于開口,但聽起來更像是安慰。

搜索隊返回碼頭,技術科的人垂頭喪氣地給設備裝車,焦闖強打精神招呼大家一起吃晚飯。

馬爍獨自站在路燈下,想象着徐炳輝來時的情景。

徐炳輝走到這裏,停下了,看到垃圾桶。他是先停下,還是先看到垃圾桶?

船是杜芃安排的,所以杜芃一定告訴他船舷號,然後他一路找過來。在這種緊張的情緒下,他應該沒工夫注意一個垃圾桶。

馬爍沿着碼頭走來走去,果然,光線有限的情況下看清舷號都很吃力,根本無暇顧及其他。所以徐炳輝是先找到船,然後停下腳步,才注意到垃圾桶。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垃圾桶。第二次是他把船停好,上岸時看到的。

馬爍停下腳步,看向正對路燈的兩個泊位裏的船,它們的舷號分別是149和327。

馬爍先跳進327,船艙幹淨整潔,沒什麽特別之處。接着他跳進149,忽然聽到鞋底和地板摩擦發出了沙沙的聲音,他用手電一照,地板上還有不少沙土鞋印。

他心跳加速,小心翼翼避開鞋印,用手電照亮了控制面板,最後在兩個托架上停下來。這是對講機的托架,底座上有充電觸點。托架還在,但是對講機沒了。

他回到碼頭,看着焦闖正在和管理中心主任抽煙聊天。他走過去,問主任船上的對講機會不會被船主帶走。

“不會吧。”主任習慣性地皺起眉頭,“一個來講,對講機都是海上作業用的,日常也用不上。二一個來講,對講機電池很小,最多維持一兩個小時,不用的時候都要插在充電器上,不然很快就沒電了。”

“149號的兩臺對講機都沒了。”馬爍對焦闖說道,“船艙裏還有不少沙土鞋印。但是旁邊的那艘船就很幹淨。”

半小時後,149船被拉進檢修船塢。

兩臺巨大的探照燈把船塢照得亮如白晝。馬爍再次回到船艙,這回他才注意到控制面板下面的一塊扣板上貼着一張卡通畫:一個穿着黑色惡魔小禮服的可愛女孩。

馬爍猛然想起來,這是馬優悠畫的。

他小心翼翼地把畫揭下來,畫的背面寫了一段話:正因為你看不到,才把它送給你。全世界都不知道,其實我是個小惡魔。

馬爍鼻子有些發酸,他把畫重新貼回扣板上,然後小心打開扣板,裏面是一個黑盒子。

馬爍用手電照過去,看到黑盒子後面拉出一根數據線,向上伸出了線孔,看位置應該是連接了控制面板的某個設備。

“這根數據線是接到船載對講機上的。”維修技師鑽進扣板裏面,“這應該是個錄音設備。”

“船載對講機是什麽?”馬爍問道。

“就是這個。”維修技師起身,拿起舵盤旁邊的有線對講機,“這個對講機是船上自帶的,可以和移動對講機通訊。你可以理解為座機。”

“所以這個黑盒子是給它錄音的?”馬爍問道。

“是啊,但是這根線接的不對。”維修技師說道,“他把輸入和輸出都接到黑盒子上了,對講機就沒法用了,聽也聽不到,說也說不出去,完全成擺設了。”

馬爍恍然大悟地點點頭:“他是故意的。”

技術科的人很快就搞清了黑盒子的使用方法,裏面存着一段錄音。

“你好,爸爸。”

“是我。我是你和吳小莉的兒子。”

“你就是那個孩子?”

徐炳輝的聲音,非常清晰。

馬爍深呼吸了一口氣,忽然覺得身體無比放松。他看着焦闖伸來的手,上前和他擊掌慶祝。

維修技師分析,應該是在兩人通話之前,杜芃用移動對講機和船載對講機建立了通話,然後移動對講機采集到了兩人的談話,傳給船載對講機,最後由黑盒子錄下了整個過程。

船塢一片歡騰。

馬爍一個人來到外面,一股無法抵擋的疲憊侵襲了他。他索性躺在岸邊,海風吹過,海浪的聲音像催眠曲一樣,慢慢淹沒了他的意識。

夜空像洗過一樣透亮,滿天繁星,似乎遙不可及,似乎又近在眼前。

也許爬上頂峰的感覺就是這樣吧。他閉上了眼睛。

等等,既然徐炳輝已經殺了杜芃和杜永邦,那麽車禍是怎麽回事?

馬爍又掙紮着坐了起來。

“柴鴻是我們的寶貝女兒,她帶給我們無數的快樂。願她在天堂幸福快樂,再沒有悲傷。”說到這裏,徐炳輝摘下眼鏡,擦了擦淚水。

所有人都肅穆地低下頭,就連記者都停下了快門。

“現在,我宣布懸賞一千萬,用于獎勵協助警方抓住綁匪或者提供有價值線索的人士!”徐炳輝替高了聲音,“以及,康養中心上市後,将以彩虹基金的名義開拓三十家帶有公益性質的臨終關懷中心。關懷中心将以微利模式經營,我們将側重為生活貧困的臨終老人提供有質量、有尊嚴的照顧,護送他們走完人生的最後旅程。”

徐炳輝艱難地欠身致意,臺下爆發了熱烈而長久的掌聲。

馬優悠跟着其他人一起鼓掌,她看着黑白簾幕的舞臺和柴鴻的遺像,那本應是一場歡樂溫馨的成年禮。成人禮變成追悼會,最悲傷的莫過于臺上坐着輪椅的男人。他的身體還沒康複,就要主持女兒的葬禮了。

秘書和柴韻上臺,柴韻推着輪椅下去,秘書宣布今天的追思活動結束。

馬優悠的目光追随着徐炳輝,看着他和人們握手,接受他們的悼念。然後柴韻推着輪椅,一行人走進了辦公樓。

馬優悠看向自己身邊的空座,那是她哥哥的座位。

柴韻推着輪椅往電梯走去,忽然停下腳步。前方電梯口拐出三個人,她見過他們,他們是警察。

她下意識轉過頭,身後也出現了幾個年輕人,堵住了大門。

為首的女人走過來,拿出一張蓋着公章的紙,遞給了輪椅上的徐炳輝。

“徐先生,我們正式逮捕你。”那個女人宣布道。

柴韻茫然地擡起頭,看向後面兩個男人,他們面色憔悴,但眼睛裏卻閃爍着堅定的光芒。

她看着警察帶走徐炳輝,沒人告訴她原因,但他們看她的目光,好像在看一出悲劇。

馬爍來到學校,經歷周三的綁架案,學校明顯加強了安保,派出所民警也過來駐點,盤查家長的身份證。

這次跟着江臨一起出來的還有兩個小胖子,他們一臉崇拜地看着馬爍。

“他叫宋蓬勃,他叫李樂樂。”江臨神氣地說道,“這是我爸。我沒騙你們吧,我爸帥吧。”

“叔叔好。”兩個小胖子畢恭畢敬地說道。

“你們好。”馬爍拘束地摸了摸他們的頭。

“叔叔,他說你有槍,是不是真的?”宋蓬勃神秘兮兮地問道。

“嗯……是。”

“能讓我們摸摸嗎?”

江臨擋在馬爍面前,說道:“都說了不可以!你們要再不聽話,以後就不和你們玩了。”

兩個小胖子委屈地縮了下頭。

“我回家了,等清明節放假,我帶你們去攀岩。”

“真的嗎?”他們又高興起來。

“嗯。”江臨說道,“因為我們是朋友啊。”

江臨拽着馬爍的手,神氣活現地走出校門,然後停下腳步,仰望着馬爍。

“對不起,馬叔叔,剛才叫你爸爸了。”

馬爍摸了摸江臨的腦袋,笑了笑,說道:“沒事,別告訴媽媽就行。”

“那你以後還能在我同學面前裝一下嗎?”

“當然。”

江臨笑了起來,兩只眼睛眯成了一對月牙。馬爍忽然想到,如果有一天自己離開了江臨的生活,他會怎麽辦?

那就只能等他長大一點再說了。

“砰!砰!”

武桐關閉播放器,繼續說道:“除了當晚的錄音,我們還在船上找到了兇手拍攝的殺害窦勇等人的作案過程,以及其他資料,對我們破獲靳巍連環殺人案有很大幫助。”

“所以這個誰……”

“吳俊熙,吳小莉兒子。”武桐說道。

“這個吳俊熙。”梁安治用激光筆指着屏幕上的照片說道,“這小子當年被徐炳輝扔到海裏,大難不死,十七年後回來複仇,殺了這些人,通過模仿犯罪的形式把我們引向徐炳輝犯罪團夥。”

“是這個意思。”武桐笑着說。

“這孩子屍體呢?”

“找到了。”

“是不是那個徐的兒子?驗了嗎?”

武桐點了點頭。

“行,這案子過了。”梁安治大手一揮,其他人紛紛鼓掌。

“老秦閨女的案子。”梁安治說道,“這個也算過了吧。”

梁安治話是對武桐問的,卻看向馬爍。焦闖見馬爍心不在焉,于是踢了他一腳。馬爍擡起頭,正好撞上梁安治的目光。

“秦豔案,你們還要查什麽嗎?”武桐提醒道。

馬爍迎着梁安治的目光說道:“這個案子完了,但我搭檔的案子還沒完。”

所有人都看向馬爍,梁安治更是皺起眉頭。

“你說說。”梁安治點了支煙。

“趙陽和那個警察九年前就認識了,一年後兩人一起死了。”馬爍頓了頓說道,“我認為這不是巧合。”

“你是說他倆之前就認識了?”梁安治用力吸了一口煙,但鋒利的目光還是穿透缭繞的煙霧,直擊馬爍的心底。

馬爍心裏好像被這目光點燃了一團火,說道:“趙陽本來不承認審訊時毆打嫌疑人,但他的口供被那個人改了,才保住了職業生涯。這件事刑總的孫賀應該也能作證。”

梁安治看了眼身旁的馬東,馬東立刻表态回去認真調查。馬爍看向武桐,武桐正朝他微笑。

“不管什麽案子,只要發現新線索,就要查下去。”梁安治說道,“馬東,這個案子你們和重指部一起研究,老人查不明白就換新人查。馬東,我看這個廟大廟小還真不一定哪個靈。”

“您說的是。”馬東點頭道,然後看了一眼馬爍,“我回去組織力量。”

馬爍回到隊部,一群實習警員正在整理物證。黎想抱着個箱子過來,小聲問馬爍這些東西怎麽處理。

馬爍打開箱子,都是從徐炳輝車裏搜出來的內衣。

“這個應該……”馬爍忽然想起了武桐。

那天晚上他去找武桐彙報工作,看到她盯着這些被扯碎的內衣發呆。還有他們去酒店找餘詩詩那次,武桐也十分反常,不僅主動點了酒,和餘詩詩談話時也流露出強烈的同情和義憤。

武桐痛恨女性被欺淩,她自己也遭受過家暴。然後她丈夫出車禍死了。所以她丈夫真的是出車禍死的嗎?

馬爍以為那個念頭已經被自己掐死了,沒想到它已經悄悄長得那麽大,大到要沖破他的胸膛。

“碩哥?”黎想叫道。

馬爍回過神來,讓他把這個箱子先收好,他會去處理。

“好。十分鐘後審訊靳巍,您別忘了。”黎想說完就抱着箱子出去了。

馬爍看着對面的靳巍,他忽然想盡快結束這一切。

“徐炳輝已經招了。沒有上市了,也沒有臨終關懷中心了。都結束了。”

靳巍萬念俱灰地閉上眼睛,低下了頭。

“他說了你們的交易。”馬爍說道,“你幫他們殺人,他們投資臨終關懷中心。你手裏有他們雇傭殺人的證據,所以他們不敢違約。我終于明白你為什麽只承認安樂死,不承認幫他們殺人。如果只是安樂死的罪名,有可能不會判你死刑,你是想留一條命威懾他們。現在沒有臨終關懷中心了,你也不用再包庇那幫混蛋了,把證據給我吧。”

靳巍低着頭,喃喃道:“二十家臨終關懷中心……”

“三十家。”馬爍說道,“在他女兒的追悼會上,他承諾三十家。”

“三十家。”靳巍擡起頭,望着馬爍,“你知道三十家中心能讓多少老人逃離病痛的煎熬嗎!”

馬爍沒有回答。

“我算過。”靳巍說道,“一家中心有一百個床位,一年能收一千人,三十家就是三萬人。我至少還能活三十多年,那就是一百萬人。一百萬個老人……你們的正義能值這麽多嗎?”

“你的意思是,沒有徐炳輝,這一百萬老人就會像陳桂芳那樣,是嗎?”馬爍反問道。

“是!因為沒人願意投不掙錢的行當。”靳巍激動起來,“你以為徐炳輝心裏就想投嗎?不!因為他們的把柄攥在我手裏,他們想要安安穩穩賺大錢,就要付出這些代價。”

“對,他們是有罪。但你能讓那些沒有罪的、清清白白的有錢人掏錢,蓋三十家臨終關懷中心嗎?你不能!你就會說,啊!我們要維護正義。好,現在正義給你了,那一百萬老人怎麽辦!沒人管他們!”

“所以,這一百萬老人就是你們所謂的正義的代價,對不對?”

沉默了片刻,馬爍終于說道:“那不是正義的代價,是你的代價。你聽說過有誰和魔鬼做交易做成了嗎?”

“如果那個孩子當年就死了……”

“他死了也會有別人的。”馬爍打斷了靳巍的話,“你知道嗎?地獄裏有一種閃電,就是那些死不瞑目的冤魂化成的。就算你躲過了閻王,也躲不過它。杜芃就是那道閃電。”

“想不到警察也迷信。”

“這不是迷信。”馬爍探過身子,“地獄的故事都是根據現實改編的。”

馬爍翻開文件夾,把一摞文件放到靳巍面前,然後把目光伸向窗外,那只喜鵲還在枝頭孤獨地跳着。

昨天這個時候,它的同伴死在了窗臺上,被焦闖埋在樹下。但它卻不肯離開,一直在它們生活的樹上,等着同伴回來。

真是讓人堵心啊,馬爍心裏抱怨着,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再去看靳巍的眼睛。

喜鵲落寞地飛走了,馬爍也終于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那些被你實施安樂死的老人們,他們的家屬對你提出了集體訴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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