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72 章 謝幕

一條昏暗的走廊,兩邊門對門的房間都敞着門,所以空氣還不錯。

馬爍一路找過去,終于找到了324號房間,透過紗門往裏看去,一個老人正坐在床邊,看着陽臺外面的椰子樹。

從門口能看到房間裏的陳設,所有房間都一樣,兩張單人床,一張餐桌和兩把椅子,一臺電視和一個衣櫃。

馬爍想拉開門,猶豫了一下,還是按了門鈴。

舅媽從衛生間裏跑出來。她看到馬爍,臉上立刻煥發了光彩,打開紗門把馬爍讓了進來。

“老頭子,馬爍來了!”舅媽高聲喊道,她的聲音還是這麽洪亮。

舅舅轉過身,一臉笑容地看着馬爍,說道:“馬爍來啦!坐,坐!”

馬爍覺得舅舅的舉止有些詭異,他來不及細想,走到舅舅面前,拉住他蒼老的手。

“你們聊着,我下趟樓。”舅媽說着推門走了。

馬爍坐在舅舅身邊,舅舅還是一臉笑容,但看馬爍的眼神有些怪異。

“您身體都挺好的吧。”馬爍問道。

“挺好,就是……”舅舅指了指腦袋,“忘性大了。”

“那您還記得這個嗎?”馬爍把姥爺的手表遞了過去。

舅舅接過手表,摩挲着,笑容慢慢退掉了,表情變得急切起來。

他忽然轉過身看着馬爍,急切地問道:“這不是我爸的表嗎?您是在哪兒撿着的,我爸呢?”

馬爍愣住了。

“師傅,這表您是在哪兒撿的?還是什麽人托付您了?”舅舅張着嘴,焦急而又不敢失禮,幾近哀求地說道,“您別讓我着急啊,您是不是見着我爸了?”

馬爍從舅舅的眼睛裏,看到一個驚慌的十幾歲的少年。

“我爸去哪了?您告訴我吧,您告訴我吧。”舅舅像個孩子一樣哀求着,哇一聲哭了出來。

馬爍像僵住了一樣愣在原地,看着舅舅放聲大哭。

舅媽跑進來,把舅舅摟在懷裏,像哄孩子一樣哄着他。舅舅的哭聲變小了。舅媽擡起舅舅的左手,無名指上戴着一枚金戒指。

“還記得這個嗎?”舅媽問道。

舅舅點了點頭。

“這個呢?”舅媽擡起自己的左手,無名指上也有一枚金戒指。

舅舅又點了點頭。

舅媽摟着舅舅,喃喃細語道:“你有一個金戒指,戴了一輩子。我也有一個金戒指,戴了一輩子。你只要記得金戒指,就知道我們過了一輩子。”

她像在唱兒歌,舅舅安靜下來。

“吓着你了吧。”舅媽看着遠處的海岸線,悠悠地點了支煙。

“我進去的時候舅舅叫了我名字,我還以為他還記得我呢。”馬爍摸着手腕說道,不戴表了,還真有點不适應。

“他哪記得。是我告訴他的。”舅媽抽了口煙,笑着說道,“他雖然腦子糊塗了,還是個愛面子的臭脾氣,不想讓人知道他癡呆了。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

馬爍點了點頭,說道:“他是不是已經……”

“是啊,什麽都忘了。”舅媽伸出手,看了看金戒指,“就記得這個。你舅舅這個摳門鬼,當年為了打這對金戒指,我跟他可怄了不少氣呢。”

“辛苦您了。”

“唉——”舅媽嘆了口氣,“只要人在,這都不算苦。”

舅媽又抽了口煙,接着悄悄抹了把臉。

“舅媽。”馬爍頓了頓說道,“我想問您件事。”

“問啊。”

“那年您帶着我弟回娘家,我舅上夜班,我姥姥煤氣中毒了。”馬爍沉默了一會說道,“我前段日子忽然想起這個事。”

舅媽怔住了,過了好久,才把煙頭掐在煙缸裏,又抽出一支煙點上。

“你是想問你姥姥尋死的事吧。”舅媽吐了口煙圈,平靜地說道,“哎呀,你姥姥尋死,那前前後後可是鬧了四五年呢。從我們剛結婚那會她就鬧,說不想給我們當累贅,後來我懷孕了,她才踏實了有三、四年吧。你弟弟兩歲多的時候,她又開始鬧,還讓你舅把你們一家也叫來了。你還記得嗎?”

馬爍點了點頭,那是他為數不多見到姥姥的記憶。

“他們娘仨聊了好久,反正最後你舅讓我帶着孩子去娘家住了半個月。再回來就是奔喪了。”舅媽看向夕陽下的大海,“我記得當時警察也來了,街道也來了,最後說是意外。”

馬爍點了點頭。

舅媽忽然笑了,笑得特別坦蕩:“我還記得,當時的街道主任是個大媽,指着我家五好家庭的牌子和警察嚷嚷,這家媳婦伺候癱瘓的婆婆十年!這麽孝順的孩子,你們怎麽能懷疑她!當時我就忍不住……”

說到這裏舅媽忽然哽咽了,過了好久才說道:“就算不是意外,那也是你舅和你媽的事,我一點都不知道。要不你把你舅帶走吧。要怪就怪你舅,怪他沒本事,他要是有錢,找三個保姆輪班伺候你姥,說不定還能活到現在呢。”

馬爍點了點頭,繼續沉默。

“嗐,又說氣話了。”舅媽又點了一支煙,“孩子,其實我也沒怪你。你長大了,忽然就想明白這個事了,問也正常。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有啥說啥才叫親人呢,對不對?”

馬爍走到路邊,看到焦闖站在車子旁邊,托着一顆椰子發呆。

“表呢?”焦闖問道。

“給我舅了。”

“老頭怎麽樣?”

馬爍指了指腦袋:“糊塗了。”

焦闖開車帶馬爍來到一個名叫荔枝溝的地方,這邊有個商業廣場,廣場上有旋轉木馬、音樂小火車、廣場舞團,還有汽車展銷和套圈的小攤。

焦闖把車停好,帶着馬爍穿過馬路,走到對面的巷子裏。

“非常正宗的螺獅粉。”焦闖興奮地說道。

“你怎麽愛吃這東西?”馬爍問道。

“還不是侯琳帶的。”焦闖買了兩瓶椰子水,“她看綜藝裏那些演員吃她也買了一堆。結果把我吃上瘾了。”

螺獅粉店裏有五張桌子,牆上畫滿了卡通風格的宣傳畫,桌上擺着各種卡通人偶,處處流露着店主對這個小店的熱愛。

兩人默默吃完粉,焦闖終于開口了。

“我要去重指部了。”

“重指部?”

“市局重指部。”

馬爍想起武桐在朝陽支隊趕走的那幾個氣氛組老油條都去了重指部,他不明白焦闖為什麽要去那裏。

“你不是才和武隊表過忠心?”

“就是她讓我去的。”焦闖笑了一下,“她和重指部的林處是好朋友。你記得咱們去甘肅,有個副廳長出來接待咱們,其實是沖着林處的面子。”

“林處?”

“你不知道嗎?”焦闖睜大了眼睛,“你老搭檔的女朋友。”

“噢!她啊!”馬爍恍然大悟,“怎麽忽然把你調到那邊了?”

“還不是托你的福,這回露了大臉。”焦闖笑着說。

馬爍沉默了片刻,低聲說道:“是去查那個案子吧。”

“哈哈。”焦闖打了個哈哈,“這次過去直接提正科,林處說了,只要好好幹,三年落實副處。”

“你想好了嗎?”

“有挑戰才有機遇嘛。”焦闖笑道:“一個男人,一輩子就七次機會。再掐頭去尾,就剩三、五次了。我這個歲數,機遇不多了。”

焦闖滿不在乎地笑着,但馬爍從他眼睛裏看到了一閃而過的酸澀。

“放心吧,道路千萬條,安全第一條!”焦闖舉起椰子水,“別眼紅了,祝我一切順利吧!”

兩人來到商業廣場,露天舞臺上正在表演敦煌飛天舞,臺下圍着許多觀衆。另一波觀衆圍觀着廣場舞團,今天她們是帶妝彩排,跳得格外賣力。

馬爍站在噴泉池邊上,看着音樂小火車在廣場上穿梭,孩子坐在裏面笑,家長跟在外面跑。穿着白襯衫的銷售還在賣力地向路人介紹最新款的國産新能源汽車。

孩子們從小火車上跳下來,又去玩旋轉木馬。家長們站在外面拍照,他們的臉上都洋溢着真實的快樂。

馬爍被鬧哄哄的煙火氣包圍着,一股熱流從心底湧出,把他熏得眼睛都脹了。這時半空中駛過一列高鐵,而舞臺上也換成了一個歌手,唱着“我向你奔赴而來,你就是星辰大海——”

馬爍推開門,看到武桐和實習警員們圍在電視前,專心致志地看着一個審訊的視頻。馬爍走過去,武桐小聲告訴他,這是35案的兇手。

畫面中,一個有些謝頂的男人坐在那裏,滿嘴胡茬,目光呆滞,看起來不像窮兇極惡的變态。

“你為什麽要殺人?”畫外音響起。

“因為我老婆、我媽和我女兒,被那兩個混蛋殺了。我的人生被毀了。”男人回答道,“我想不通這是為什麽。”

“所以你就要殺別人?”

“對。”男人點點頭,平靜地說道。“我就想不通,她們在家裏好好的,為什麽就沖出兩個吸毒的混蛋把她們殺了。為什麽?你們能告訴我嗎?”

“那是意外。”畫外音回答道。

“我也這麽想。”男人說道,“那麽,為什麽意外只出現在我家?為什麽你的老婆和孩子沒有被人宰了?你告訴我,我該怎麽面對這件事?”

對面沉默了。

“你們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男人繼續說道,“我想,可能我就是那個被随機挑選出來的倒黴鬼吧。可我憑什麽是倒黴鬼?憑什麽你們都像沒事人一樣,繼續高高興興地活着!憑什麽!”

“嘭!”男人用力拍了一下戒具椅。

“你冷靜點。”畫外音響起。

“冷靜?我憑什麽冷靜?我老婆、我媽和我沒出生的孩子,被兩個混蛋當成動物一樣宰了!你憑什麽讓我冷靜!好,你冷靜!那我就看看,等你老婆孩子被人砍死之後,你能不能冷靜!”

他停下來,胸腔裏好像有什麽東西憋着,把眼睛都憋得凸出來了。過了一會他繼續說道:“所以,操你媽的!我就想讓你們都陪我一起下地獄,這就是我殺人的原因。”

實習警員們出去了,武桐坐回到辦公桌後面,馬爍坐到她對面。

“沒想到35案的兇手竟然就是焦闖破的那個案子的受害者。”馬爍搖頭道。

“如果我們繼續冷漠,就會有更多這樣的悲劇。”武桐摸出兩顆費列羅放在桌上,“去三亞還順利嗎?”

“還好。”馬爍點了點頭,“真杜芃和杜永邦都找到了,該問的也問清楚了。具體起不起訴,就看檢察院了。”

“看你情緒低落,怎麽了?”武桐把一顆費列羅推到馬爍面前,“看你舅去了?”

“我舅老年癡呆了,什麽都不記得了。”馬爍嘆了口氣,“就記得給我舅媽買的金戒指。”

武桐點點頭,嘆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馬爍想起舅媽也是這麽說的,舅媽還說親人之間就要有話直說。他倒沒想過一定要和武桐發展成多麽親密的關系,但就算是背靠背的同事,也不能心存猜疑。

想到這裏,馬爍坐直了身體,說道:“問你個問題,問錯了能不能別生氣?”

“不能。”武桐把費列羅塞進嘴裏。

“我偶然聽江臨說,你被你丈夫家暴。”

武桐愣住了,停止了咀嚼,過了一會才緩緩點了點頭:“然後呢。”

“然後你丈夫是死于車禍。對吧。”馬爍盯着桌上的費列羅,就像在等待宣判。

武桐看着馬爍,緩緩咽下費列羅,探過身子小聲問道:“如果不是呢?你會揭發我嗎?”

即便早有準備,但馬爍心裏還是咯噔一下。

他遲疑了片刻,剛擡起眼睛,武桐忽然忍不住笑了起來。

“誰跟你說我丈夫死了?江臨說的嗎?”武桐笑得雙手扶住眼角。

馬爍點了點頭,忽然覺得自己像個笨蛋。

“來,給你看看我亡夫的朋友圈。”武桐拿起手機,“這是他昨天發的。”

馬爍沒有看武桐的手機,他慌張地說道:“可江臨說……”

“江臨還和小夥伴說你是他爹呢,現在他們全班都知道了。連老師都來問我,是不是學校安保出問題了,把我前夫放進去了。”武桐笑道,“七八歲小孩的話,以後千萬別信了啊。”

馬爍把費列羅塞進嘴裏,企圖遮掩尬尴,但也終于如釋重負了。

“我以為……”

“你以為我不堪家暴,弄個車禍把前夫害死了?”武桐笑着說,“我前夫确實跟我動過手,但就一次,他還沒打過我。然後我直接就離婚了,就這麽簡單。”

馬爍點了點頭,說道:“我是看你對餘詩詩很同情,以為……”

“那是因為我母親,她被我父親家暴。”武桐認真地說道,“我從小看着我母親的遭遇,所以我最受不了女人被欺淩。所以我看到餘詩詩的遭遇會氣憤。所以我會當警察,去抓那些強奸犯。所以我前夫家暴我的那一刻,我就決定必須和他離婚。但也只是離婚而已。因為他的錯誤讓我犯殺人罪,我是多想不開?”

“你真有勇氣。”馬爍真誠地贊嘆道。

“勇氣也都是一點一點攢起來的。”武桐笑着說,“但我還是要謝謝你。”

武桐說謝謝你的時候,眼睛亮晶晶的。

馬優悠和馬爍來到康複者之家的更衣室。盡管馬優悠就住在康養中心,但康複者之家仍然給她配了一個更衣櫃。她更喜歡這個更衣櫃,這讓她看起來更像個工作人員而非病人。

她依依不舍地撫摸着更衣櫃的門。今天就要走了,她辭去了康複者之家總幹事的職務。

她把自己的個人物品都拿出來,馬爍幫她裝到箱子裏。她摸出一個盒子,上面用淡紫色的絲帶紮着漂亮的蝴蝶結。

她打開盒子,最上面是一張今年過生日時和杜芃的合影。照片背面寫了一句話:

如果可以的話,想請你留下這張照片,你是唯一知道我曾來過的人。

照片下面是個鋪着白紙,掀開白紙,是一個水晶球八音盒。水晶球裏面有一間小房子,房子外面,一對情侶正在玩耍,男孩在堆雪人,女孩坐在長椅上仰望天空。

馬優悠按下按鈕,伴随着簡單而動人的旋律,水晶球裏飄起絢爛的雪花。她望着坐在長椅上的那個自己,她多想進入那個世界,哪怕永遠這樣一動不動地坐着。

盒子裏還有一個白色的隐形眼鏡盒,馬爍拿起它,打開,裏面是一對灰色的隐形眼鏡。

馬爍俯下身,抱住了失聲痛哭的馬優悠。

那個問題,他終究還是沒有問出來。

優悠,其實你沒有和我們說實話,對吧。

杜永邦被害後,杜芃向你和盤托出了一切,他的身份,他的仇恨,他的計劃;以及為了完成這個計劃,他需要一個新的同伴,幫他引開我們,讓他從容報仇。

你知道他是抱着必死的決心去的,但你支持他,因為你知道生命是弱者的最後一件武器。你也知道只有讓徐炳輝再犯一次罪,才能讓他落入法網,揭開這一切的真相。

你有你的選擇,我難過的是讓你經歷了這些。你愛上了一個人,卻不得不看着他走向死亡,你甚至還要幫助他走向死亡,只因為你愛他。

我能想到你們生離死別時的情景,生死鑒證了你們的愛情。但它們依然會在你的心頭剜出一個洞,就算有一天長好,也會變成一道疤。

但沒人是完美的,正因如此,愛才有它的價值。

哥,你怎麽了?

沒事。哥哥今天看到了一個兇手。看到他,我忽然想起那些曾經纏繞我的噩夢。是你帶我走出噩夢,讓我重新找回了人生。優悠,謝謝你。

我也會帶你走出來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