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11 章

22:38,馬爍和焦闖站在張宏家客廳裏,聽到了列車駛過的巨大噪音。站在北卧室窗邊的劉斌關上窗戶,噪音立刻消失了。

“我覺得這不能說明什麽問題。”劉斌一邊往客廳走一邊說道,“魯娟長期在這裏生活,她肯定知道這個時間有趟火車經過,而且夏天開窗睡覺肯定會被火車的聲音吵醒,他們家應該夏天都不敢開窗睡覺。所以她對火車印象深刻,有可能用這個細節編了個瞎話騙咱們。”

“手表怎麽解釋?”馬爍問道。

“她和張宏生活了這麽久,她說不知道張宏有這塊表你能信啊?你看她渾身上下的名牌,一看就是個虛榮物質的女人,我就不信她不認識歐米茄!”劉斌不屑道。

“行了!”焦闖暴躁地打斷劉斌,轉頭看向馬爍,“通過這塊手表的時間能不能百分百排除是在他們走後上的鏈?”

馬爍搖搖頭。

“所以不能排除魯娟和王文佳将張宏推下樓,然後給這塊手表上鏈,假裝張宏的習慣放到沙發口袋裏。對吧。”焦闖又說道。

馬爍點點頭,盡管這種可能性極小,但不能完全排除。

“從目前的情況看,魯娟的嫌疑仍然是最大的。”焦闖繼續說道,“她的犯罪動機最充分,張宏父母都去世了,他們也沒有孩子,所以她是張宏死亡最大的受益者。而且現場證據也指向她。她剛才說回家後發現窗戶和紗窗是開的,假設她說的是真的,那窗戶和紗窗是誰打開的?”

“肯定不是張宏,紗窗上沒他的指紋。”劉斌說道。

“這個人有四個特征。”馬爍說道,“第一,他想讓張宏死。第二,他十分了解張宏、魯娟和王文佳的行蹤。第三,這個人的思維非常缜密,那天晚上發生的所有事都是他計劃好的。”

“第四呢?”劉斌問道。

“他能随意進入別人家。”馬爍說道。

焦闖點了點頭,對着馬爍問道:“你有什麽想法?”

“有個人替張宏監視魯娟和王文佳,并在兩人回家後給張宏報信,所以張宏才能在半小時內趕回家。張宏回家時随身帶着離婚協議,說明他早有準備。從這兩點看,張宏和這個人應該認識一段時間了,而且應該是這個人和張宏說了魯娟的外遇,并慫恿他抓奸離婚。”馬爍說道,“這個人至少符合一條特征。”

“他了解張宏、魯娟和王文佳的所有行蹤。”焦闖說道。

“你說這個人是兇手?”劉斌不服氣地問道。

“就算他不是兇手,他也很有可能是目擊者。”馬爍回答道。

焦闖看向窗外,南城夜景盡收眼底。他緩緩說道:“這個人的确很重要。”

三人在錦繡園小區門口分別,焦闖忽然叫住馬爍。

“今天早上武隊協調舊宮派出所抄了張宏常去那家賭場,好像是走訪了一個小賣部的老板,确定了張宏當晚的行跡,才推斷出有個人在替張宏報信。”焦闖看着馬爍,停頓了片刻,這時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他緊繃的臉。

“這個報告我記得只發給我了。”焦闖眯起眼睛,“你是怎麽推斷出這個人的存在,還是說你也跟着武隊去了現場?”

馬爍既不想騙他也不想回答他,于是朝他點了下頭算作告別,轉身離去。

夜空忽然亮了一下,徐炳輝擡起頭,透過風擋玻璃看向前方。排列在道路兩側的摩天大廈形成了一道鋼筋水泥的峽谷,一團烏雲挂在峽谷的上空。忽然,一聲巨雷在他耳邊炸響,車子都跟着震了起來。

雲團又連續閃爍了幾下,他下意識攥好方向盤等待雷聲。轟隆隆,這次是一連串悶雷。他松了口氣,不知何時,手心已經布滿汗水。

他看向路邊的24小時自助銀行,餘詩詩進去把兩萬塊錢存進銀行卡。他知道現金最麻煩,但他不想留下任何轉賬記錄。不光對餘詩詩,他對所有人都心懷警惕,所以他的保險櫃裏總有十幾萬現金。

餘詩詩出來了,坐在背風牆角下的流浪漢忽然沖她一聲怪叫。餘詩詩吓得差點摔倒,她踩着高跟鞋一路跌跌撞撞跑回車裏,還在驚魂不定地喘着粗氣。

“你一會回凱賓斯基住吧,我開了一周的房。”徐炳輝說道。

幾個小時前,徐炳輝問餘詩詩想吃什麽,餘詩詩說想吃烤豬肘和酸菜。于是徐炳輝帶她去凱賓斯基的德國餐廳吃飯。這家餐廳開了十七年,他們是最早一批客人。徐炳輝想起那時他為了拿到西門子的政策性優惠,在這家餐廳和德國人吃了無數次飯,費盡唇舌地解釋康養中心雖然是盈利的,但屬于公益機構。

每次他喝完酒都是餘詩詩過來送他回家。那時妻子柴韻去美國生孩子,他每天公務繁忙,幾乎沒有身體的欲望。那天不知道怎麽了,餘詩詩在前面走,他死死盯着餘詩詩的腰臀線,好像那裏有磁鐵一樣。

他回過神來,看到餘詩詩通過電梯裏的鏡面牆看到了自己的欲望。但是餘詩詩并沒有反應,電梯門開,她走進飄散着酒店定制香水味的停車場。

他跟在餘詩詩後面,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和餘詩詩腳下高跟鞋的響聲是同樣的節奏。車子停在一個角落裏,餘詩詩打開後備箱,取出平底鞋,然後脫掉一支高跟鞋,露出了塗着紅色指甲的腳。

徐炳輝忽然沖了上去,一把摟住餘詩詩,掐住她的嘴,狠狠吻了下去。餘詩詩顫抖着,生疏卻熱烈地回吻着他,把他僅存的理性全部吸走。

那晚他們在凱賓斯基酒店開了房,之後半年裏餘詩詩成了他的秘密情人,直到柴韻回國,他才恢複了正常的生活。

兩年後餘詩詩忽然提出辭職,原因是前臺加行政助理的工作無法滿足她的收入需求。在徐炳輝的介紹下,她進入一家醫療設備公司,之後又跳了幾次槽,兩人的聯系就斷了。

轉眼間,光陰走過了十二年。兩人再次相逢,是餘詩詩帶着重病的丈夫入住康養中心。徐炳輝一時間沒認出餘詩詩,那個健康、活躍、性感的女人,竟然變得如此蒼老窘困。而餘詩詩看到了和十二年前幾乎沒有變化的徐炳輝,心中更是翻起滔天巨浪。

她告訴徐炳輝,她的丈夫患有先天心髒病,需要長期治療,不能工作,甚至不能有性生活。她辭職就是因為要賺錢給丈夫治療,但是這個病是個無底洞,無論花多少錢,病情都會無可挽回地變壞。

但是她還不能離婚,因為她丈夫的家族在老家頗有勢力,一旦她離婚讓婆家顏面受損,她的父母和哥哥就永遠無法在老家立足了。

沒有存款、沒有娛樂、沒有孩子,家裏甚至連能響的東西都不能有。她每天都在拼命工作,把賺來的錢送進醫院。這樣的苦日子持續了十四年,丈夫的病情終于到了生死攸關的地步。

她想自己終于可以解脫了,雖然她為了照顧這個男人耗盡了青春,但她至少還有自由的後半輩子。沒想到成功率只有30%的手術居然成功了,她崩潰了。

“一年了吧。”徐炳輝端起酒杯說道。

餘詩詩放下正在切烤肘子的餐刀,也端起酒杯,說道:“一年半了。”

兩人碰杯,徐炳輝喝下一大口啤酒。他年輕的時候總覺得啤酒是苦的,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發現啤酒變成甜的了。

“沒再找一個?”徐炳輝随口問道。

“你還是上一個。”

徐炳輝擡起頭,正好撞上餘詩詩的目光。她叉着一塊肉慢慢送進嘴裏,她那猩紅豔俗的嘴唇、無法遮掩的皺紋和變厚的臂膀,以及濕漉漉的眼睛,讓徐炳輝心底泛出一股又濕又熱的氤氲。

他拽着餘詩詩沖進客房,把她扔到床上。再次看見餘詩詩的身體,徐炳輝竟生出了恍若隔世的感概。十五年的光陰壓縮在同一個畫面中,湧動着一種無以描述的澎湃情感。

這種感覺徐炳輝曾經體驗過一次,那是十七年前,在那艘游艇上。

徐炳輝乘坐直接到達書房的電梯回家,摸黑走進房間。他的身上,衣服上,手指上都是餘詩詩的味道。他想趕快去洗個澡,這時燈卻打開了,柴韻穿着睡衣站在門口。

“去哪了?這麽晚回來?”柴韻一邊說一邊向他走來。

“有點事。”徐炳輝含糊不清地回答道。他擔心柴韻發現餘詩詩的味道,于是從沙發後面繞着朝浴室走去。

“明天要參加凱文的生日會。”柴韻說道。

凱文是西北某省首富的孫子,也是他們小兒子的同學。

“知道了。”徐炳輝用小拇指扳開門把手,然後把自己反鎖在浴室裏。

他把所有衣服一股腦扔進洗衣機,然後又拿出來,扔進垃圾袋。他在花灑下沖澡,沖了很久,直到把所有對柴韻和孩子們的負罪感全部洗刷掉才出來。

柴韻已經離開書房了,他坐在書桌後面,這是他的世界。年紀越大,他就越能體會到一個人的世界有多小,小到只有一張書桌那麽大。

諾基亞手機的屏幕忽然點亮,接着在桌面上跳起了舞蹈。徐炳輝接起電話,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了出來。

“情況有變。”

沉默了許久,徐炳輝終于開口問道:“為什麽?”

“你不應該問我為什麽。”

“你也不應該這個時候給我打電話。”徐炳輝低沉地說道。

對方沉默了,聽筒傳出粗重的呼吸聲。不知過了多久,呼吸聲消失了。徐炳輝拿過手機一看,對方已經挂斷了電話。

破舊的走廊裏黑漆漆的,廊燈早就壞了。走廊左側是三扇緊閉的戶門,右側是臨街窗戶,偶爾打進來的車燈照出鏽跡斑駁的窗框和殘缺的玻璃窗。

他走到中間的戶門前,左右看了看,摸索戶門旁邊的花架,從一盆吊蘭後面取出一把鑰匙。他輕輕打開房門,走進去,一股濃郁的腐壞味道撲面而來。

嘭!一陣突如其來的妖風把戶門撞上,發出一聲脆響,門框頂上的玻璃窗也跟着振動。

黑暗中,一個老太太躺牆邊的破床上,身上蓋着厚厚的被子。她睜大眼睛望着面前的黑影,既沒有驚訝,也沒有害怕。也許她早就在等這一天了。

他輕輕坐在老太太旁邊,掀開她身上的被子,一股腐臭飄了出來。這是所有癱瘓在床的病人終将承受的痛苦。他摘下背包,從裏面取出一支微型手電,一枚針管和一瓶注射液。

“做個好夢。”他自言自語道,“安心上路吧。”

他用手電照亮了老太太枯樹一般的手臂,卻一時找不到血管。這時門外傳來哐哐的敲門聲。他立刻關掉手電,退到房門旁邊。

隔壁門打開,一個女人笑着說,“不是那家!來多少次還不認門!”

“哎呀,這家沒人吧。”一個男人尴尬地說道。

“有啊,剛還有人進門呢。快進來吧。”

一聲關門聲,外面安靜了。

他走到老太太面前,小心擡起她的手臂,輕拍出血管,然後把藥劑注射到她的靜脈裏。老太太好像出了口氣,緩緩閉上眼睛,臉上竟然露出幸福的笑容。

“明天吧。”他輕聲說,“這針就送您了。”

他把老太太的胳膊輕輕放回去,把厚重的棉被重新給她蓋好。盡管她的身體正在腐敗,但她已經感覺不到痛苦了。剛剛那一針嗎啡足夠她在天堂裏呆到明天這個時候了。

他輕輕打開戶門,外面十分安靜。他閃身出來,将鑰匙放回到花盆後面,然後輕輕帶上房門。隔壁傳來低音炮的聲響,他松了口氣,背好外賣背包,放下頭盔的防風鏡片,從消防樓梯下樓。

他走到一層,正好電梯門打開,裏面走出兩個外賣員。他跟在他們身後一起走出樓門。

外面下起了大雨,往年的春天可沒有這麽大的雨水。街上一個人也沒有,昏黃的路燈在積水的柏油路上映出溫暖的光澤。他騎上一臺破摩托車,追随着路燈的光亮,穿過一棟棟安靜的紅磚樓,一條條胡同,駛上了大街,融入了由各種顏色的外賣員組成的車流。

十分鐘後,他騎着摩托進了一個黑洞洞的橋洞。兩分鐘後,一輛黑色金杯面包車從橋洞裏駛出。他降下車窗,讓風雨打進來,吹起他滿頭雪白的頭發。

副駕上的手機響起,他接起電話。

“靳哥,我是安澤。大晚上打擾你,不好意思!”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

“沒事,你說。”他平靜地說道。

“那個,咱們的試驗機又出BUG了,他們幾個值班的搞不定,老板意思你能不能來一趟?”安澤急切地說道。

“好。”他一邊說一邊把車開上主路。

安澤沒想到他答應得這麽痛快,可能也覺得不好意思,于是試探地問道:“還需要我做什麽嗎?”

“不用。”

他挂斷電話,踩下油門,車子在雨幕中加速。公司的那些機器人和無人機對他來說毫無意義,他之所以答應去幫忙,是因為他無事可做,又不想孤獨地面對漫漫長夜。更重要的是,他要刷一份存在。

沒有家人,沒有朋友,每天下班後,他會到港式快餐店吃一份單人晚餐,然後回到家裏随機看一部電影。在從卧室窗戶跳下去的念頭吞噬自己之前,做一組高強度的運動消磨掉剩餘精力,再洗個熱水澡,吃上一片安眠藥,躺在床上等待黑暗的到來。

他就像一個他自己制造的仿生機器人,一個不生不死的鬼魂,他的欲望永遠無法得到真正的滿足。再烈的酒也無法刺激到他的靈魂,再漂亮的女人也澆不滅他的欲望之火。

他唯一能感覺到寧靜、真實而有意義的時刻,就是穿上從網購平臺買的外賣員制服,潛入這座城市的不同角落,将一個個擱淺在忘川河畔的靈魂送上那通往彼岸的一葉方舟。

幫助他人解脫,便是他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真正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