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10 章

馬爍被一陣混合着香水味和煙草味的味道驚醒,他側過頭,看到武桐氣喘籲籲地站在身邊。桌面上的三盤菜都是對着江臨那一側的吃完了,對着馬爍這邊的紋絲未動。

“你怎麽不吃啊!”武桐一邊說一邊用手夾起一塊糖醋裏脊塞到嘴裏,然後坐到江臨身邊,一把将他攬在懷裏。江臨皺起眉頭,拿出酒精濕巾給武桐擦手。

“先去洗手!”江臨命令道。

“媽媽手不髒。”武桐用酒精濕巾擦手,看向馬爍,“你發什麽呆呢?”

“叔叔剛才下了趟樓,回來就這樣了。”江臨說道。

“你吃完了嗎?”武桐看了看江臨面前的半碗米飯和整整齊齊的菜盤,指着旁邊的兒童活動區說道,“吃得真好!一會獎勵你冰激淩。你去玩會,媽媽和叔叔有工作要談。”

江臨乖巧地離開了,武桐拿過半碗米飯,就着菜大口吃了起來。等她吃完了,馬爍把手表遞到武桐面前,然後低聲說道:“如果我和你說,魯娟和王文佳走了以後,張宏還活着呢?”

武桐拿起手表仔細看了看,秒針最後時間定格在20:31。馬爍告訴武桐手動上鏈44小時動儲的原理,加上一小時極限誤差,這塊表最後上鏈的時間在前天夜裏23:31到00:31的區間。而魯娟和王文佳離開進入電梯的時間是23:42。

“也就是說有兩種可能,一是魯娟和王文佳走後,張宏躺在沙發上,一邊喝啤酒一邊上鏈;二是魯娟和王文佳也知道這塊表動儲44小時,殺害張宏後特意給表上鏈來迷惑我們。”馬爍分析道。

“如果是魯娟和王文佳上的鏈,他們為什麽不把手表留在桌面上?還要藏在沙發口袋裏呢?是覺得我們一定能找到嗎?”武桐反問。

“魯娟和王文佳的嫌疑沒有百分百排除。但是。”馬爍頓了頓說道,“我認為現在應該啓動一個新的調查方向了。除了張宏、魯娟和王文佳,那天晚上還有第四個人去了張宏家。”

“第四個人。”武桐點了點頭。

“魯娟和王文佳走後,張宏一如往常坐在沙發上,一邊喝酒一邊玩表。然後他可能睡着了,這時候這第四個人進入他家,拉上客廳窗簾,将張宏從北卧室扔下去。”馬爍頓了頓說道,“我不知道這個人的動機是什麽,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在北卧室的紗窗上留下魯娟指紋的。但這個人有意識地把現場布置成一個僞裝成自殺現場的謀殺案。否則他大可不必費這麽大周章,直接把張宏從客廳窗戶扔下去就OK了。”

“僞裝成自殺現場的謀殺案。”武桐又重複了一遍,“這個人是故意引導我們懷疑魯娟的?”

馬爍點點頭,繼續說道:“但他沒想到張宏還藏了一塊可能會證明魯娟不在場的手表,于是魯娟的指紋不僅沒有幫到他,反而暴露了他。他還不如把張宏的指紋留上去,因為有了這塊表,張宏自殺的邏輯都比被魯娟殺死說得通。”

“你現在等于推翻了之前所有的調查。”武桐說道,“重新開始。”

“如果魯娟和王文佳是兇手為了誤導我們特意設下的圈套,我們在這條路上走得越遠就錯得越離譜。”馬爍說道,“我覺得有必要開始調查死者張宏的其他社會關系了。”

“你有什麽想法?”武桐問道。

“張宏長期泡在地下賭場裏,可以從賭場老板切入。”馬爍說道,“而且老板已經被抓了,他為了早點出去應該願意配合。”

“好。”武桐說道,“明天上午開案情分析會,你也過來……”

這時武桐的手機彈出一個文件,她大概翻了一遍,臉色凝重起來。

“焦闖把王文佳的筆錄發來了,你看看吧。”武桐起身望向江臨招呼道,“江臨回家啦!”

馬爍和武桐先把江臨送回家,然後兩人一起回到隊部。焦闖和劉斌見兩人一起回來,暗中對視了一眼。

武桐讓劉斌調出監控視頻,四個人坐在會議室裏看王文佳的審訊過程。審訊由劉斌主持,記錄員是新來的實習警員。

劉斌問王文佳3月11號晚上的行跡,王文佳好像早就準備好了一樣,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3月11號晚上,我和魯娟去吃了老四燒烤,喝了點酒,然後去了她家,就是張宏家。我和魯娟是情人關系,她和張宏是兩口子。張宏經常在外面賭博,她一個人寂寞,就勾引了我。”

“我和她在一起純粹是為了追求刺激,我家裏也有七八套回遷房,壓根也不缺錢。我就是看她長得漂亮還不粘人,所以才和她搞上的,就是純炮友。我也有女朋友,本來也打算結婚的,但是現在估計又黃了。”

馬爍看着屏幕裏的王文佳,那張臉上絲毫沒有愧疚的表情。他經常能在審訊室裏見到人性中最醜陋的一面,只要能撇清自己,什麽話都能往外說。

“那天晚上,我們進屋沒多久,張宏就回來了。吓了我一跳。因為他現在每天賭博,拿賭博當班上,一去就好幾天不回家。回來一趟都臭了,在家睡個一天半天的又回去了。這些都是魯娟和我說的。那天正好還是他休息完剛回去,按理說怎麽也得三五天才能回來,誰想到下午去了晚上就回來了。”

“然後他就要打魯娟,我雖然和魯娟沒什麽關系,但也不能眼看着一大男人打女人啊。再說他天天撸鐵的,再打出好歹。所以我倆就動手了,但很快就被魯娟拉開了,也都沒受傷。對,我們都是空手打的,誰也沒拿東西。”

“接着他就說要和魯娟離婚,說自己已經掌握證據了。他還給我們看了一段視頻,是我和魯娟在他家幹事的視頻。我也不知道在哪拍的,他就給我們晃了一下子,反正裏面的人肯定是我們倆,就在他家卧室。我當時也吓得夠嗆,沒敢仔細看。”

“他預備好了離婚協議,讓魯娟簽字。魯娟不想簽。這我也理解。畢竟魯娟跟他也是為了他家這幾套房,後半輩子有個保障。否則就他那德性,哪個女的願意跟他啊。魯娟之前還跟我說了好幾次,連說帶哭的,什麽要是早遇上我多好。但我跟她就是逢場作戲,她真要是跟我,我還不要呢。”

“所以其實我是理解張宏的,這事擱我身上我也得離婚,不僅離婚,我還得讓她淨身出戶呢。而且人張宏也沒說非要跟我如何如何,冷靜下來了,冤有頭債有主,該找誰聊找誰聊。搞破鞋這種事,還不都是女的招的,女的不發騷,哪能搞得起來?歸根結底這都是魯娟給他老張家招的醜事,跟是不是我沒關系。”

“然後他倆就去北屋聊了,聊什麽我就不知道了,沒讓我進去。我在外面等了有半個小時吧,具體我也記不住了,也沒鬧什麽大動靜。再說他倆說事我也不好扒門縫聽,就到客廳坐着。後來魯娟一個人出來的,拉着我就走了。張宏就再沒露面過。”

“魯娟從北屋出來的時候把門關死了,這我印象深刻。本來我還說過去跟張宏打個招呼呢。說白了也沒多大點事,就我們這個身價,您也知道,找個女人那不是分分鐘的事。但是魯娟非死活攔着我,不讓我過去,我就跟她走了。”

“我們之後就去南宮酒店了,我們經常在那兒開房。但是那天我倆什麽都沒幹。她就和我說她簽離婚協議淨身出戶這些破事來着,哭了大半宿,把我煩得夠嗆。然後我就睡着了。記得是淩晨五點左右,她接了個電話就走了。我迷迷糊糊也沒注意,以為張宏找她呢,再就是你們來找我了。”

劉斌關掉視頻,一臉得意地看向武桐,卻看到她鐵青着臉。

“他在說謊。”武桐看向馬爍,“和他們說說你的發現。”

馬爍拿出手表,向兩人講了用手表走時判斷張宏死亡時間的邏輯。按照王文佳的供詞,張宏在兩人離開前沒有進入過客廳,更沒有接觸過沙發,這塊表只可能是張宏在兩人走之後上鏈并放進沙發口袋的。所以,兩人走之前張宏還活着。

聽到馬爍說完這番話,焦闖和劉斌的臉也沉下來了。會議室的氣氛變得十分壓抑,四個人都沉默着。

過了良久,武桐打破了沉默。她問道:“王文佳怎麽知道北卧室紗窗上有魯娟的指紋?”

焦闖和劉斌面面相觑,焦闖清了清嗓子說道:“我沒明白您這是什麽意思。”

武桐冷笑了一下,說道:“你們真不明白嗎?這裏沒外人,你們最好說清楚有沒有誘供。現在說還來得及。”

“我是真沒明白。”焦闖讪笑着說道。

武桐冷冷地看着焦闖,緩緩說道:“想讓我把話挑明了是吧。”

“您這麽突然地來了這麽一句,我們也不知道哪出問題了。”劉斌軟中帶硬地說道。

“王文佳和魯娟走的時候張宏根本就沒死,王文佳也不可能知道張宏從北卧室墜樓,他怎麽可能編出這樣的瞎話,還專往北卧室引?”武桐質問道。

“可能……當時的情況就是這樣,張宏和魯娟去北卧室談話了。我覺得這個也合理吧。”焦闖強自辯解道。

“我知道你們的策略,想讓王文佳說出對魯娟不利的話,再拿這些話去刺激魯娟,讓他們互相咬。”武桐看着焦闖說道,“這個策略沒問題,但前提是這兩個人真是兇手。而且,就算是利用他們的供詞瓦解他們的同盟,也不能向他們透露真實的案情細節,這是誘供!”

會議室裏沉默了良久,焦闖終于說道:“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我們并沒有向王文佳透露任何細節,尤其是北卧室紗窗上有魯娟指紋的信息,這都是有全程錄像的,是經得起檢驗的。劉斌,你也沒私下和王文佳說,對吧。”

劉斌僵硬地點了點頭。

“好。”武桐無奈地點了點頭,在口供記錄上簽署了自己的名字,“把這份口供入檔吧。”她站起來說道,“這個案子已經有了新線索,你們繼續查。馬上就到48小時了,争取在72小時之前取得進展。”

“是。”焦闖耷拉着腦袋應道。

“馬爍,你今晚再審一次魯娟,搞清楚他們是不是在北卧室談的。”武桐繼續說道。

“是。”馬爍回答道。

“就這樣,明天早上給我簡報。”說完這番話,武桐轉身離去。

會議室裏只剩下馬爍、焦闖和劉斌,氣氛又變得詭異起來。

最終還是焦闖先開口說道:“手表的事,你為什麽不早和我們說?”

“我忘了。”馬爍說道。

“那你怎麽不忘和武隊長彙報?”焦闖繼續質問道。

馬爍不能告訴他,今天下午自己去接武桐的兒子放學,一起逛商場,晚上還和武桐一起吃晚飯。

“我……”馬爍頓了頓說道,“我也沒想到你們把王文佳審成這樣。”

劉斌一聽這話就急了,喊道:“審成哪樣……”

“嘭!”焦闖用力拍了下桌子,“你他媽閉嘴!”

劉斌吓得立刻縮了回去。

“我還沒說你的事呢!你到底有沒有像武桐說的那樣!”焦闖吼道。

劉斌抿着嘴,沉默以對。

“你他媽不會真誘供了吧?”焦闖問道。

“他也是這麽幹的啊!”劉斌指着馬爍說道,“怎麽他就沒事!”

“我操!”焦闖用力撓了撓頭皮,然後無奈地問道,“你幹了七年刑警,是連誘供和審訊技巧還分不清楚嗎?”

“我給魯娟講的故事裏沒有涉及到任何案情細節。”馬爍說道,“我只是把她騙進了一個絕境,逼她說出真相,這是合理技巧。但你告訴王文佳北卧室的紗窗上有魯娟的指紋,他為了自保而編出不利于魯娟的供詞,這就叫誘供。”

“師父,那怎麽辦?”劉斌也慌了。

“那你剛才怎麽不說!”焦闖戳着桌面的口供吼道,“你剛才說了,這份口供一碎,錄像一删,這事就過去了,頂多讓她罵兩句。現在可好,她都簽字了,你他媽讓我怎麽收場!”

焦闖生氣也有道理,這種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說就是隊長口頭批評兩句,撥亂反正也就是了。如果往大了說,讓檢察院甚至法院發現他們在審訊時采取了誘供的手段,不光劉斌,就連焦闖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師父,對不起。”劉斌小聲說道。

焦闖氣憤又無奈地問道:“你什麽時候跟他說的?我怎麽都不知道?”

“就是……您讓我準備審訊材料的時候。”劉斌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慌張地看向馬爍,焦闖也把目光投向馬爍。

“這件事只有咱們三個人知道。”焦闖說道,“王文佳翻不起什麽浪來,所以只要你不和領導說,這事就能過去。”

馬爍皺了皺眉,明明是劉斌犯了錯,到頭來被威脅的卻是他。他厭惡這種混沌的不公平,原本天經地義的道理和原則,卻好像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時間不早了,先去審魯娟吧。”馬爍說道。

焦闖和馬爍坐在審訊室裏,他們對面坐着魯娟。這次是焦闖主審,他要把這個案子扳回到正常的軌道中。他不厭其煩地使用各種技巧審問魯娟,比如經常在問了七八個問題後又重複問之前的問題,判斷魯娟回答的真實度;又比如他經常會插進一些毫無意義的問題,觀察魯娟在說實話時的狀态。當魯娟回答時的狀态和說實話時不符,他就會注意這個問題。

這是測謊儀的原理,像焦闖這樣天生的審訊者,就是一部最靈敏的測謊儀。

魯娟描述了當晚的所有細節,最重要的就是推翻了王文佳的口供。張宏進來後先是和他們在門廳發生了肢體沖突,然後就坐在餐桌旁邊談離婚的事,而且這時王文佳也在場。他不僅在場,還表示自己會和魯娟結婚,讓張宏成全他們。

正是有了王文佳的承諾,魯娟才有底氣簽署了離婚協議。接着她開始痛斥張宏的種種不是:沉迷賭博、敗掉家産,辜負了她的感情,她才會出軌。這種架吵到最後也沒有結果,魯娟發洩完情緒後便和王文佳離開。

焦闖認為已經無法從審訊中獲得更多信息了,便把審訊權交給馬爍。

“你知道張宏有塊手表嗎?”馬爍問道。

“嗯,好像有吧。我見他戴過。”魯娟點了點頭。

“你知道那是什麽表嗎?”

“不知道。但也不會是什麽好表吧。他這個人連雙像樣的皮鞋都沒有,走出去跟五十多歲老大爺似的,他能買什麽好表?”魯娟說這番話的時候,嘴角眉梢自然流露出不屑和鄙視。

“前天晚上你看到他戴這塊表了嗎?”

“沒注意。”魯娟搖了搖頭。

馬爍終于問出最關鍵的問題:“你回家後動過北卧室的窗戶嗎?”

“嗯……”魯娟忽然想起來什麽似的,點頭道,“動過啊!”

“為什麽要動?”馬爍不動聲色地問道。

“我也不知道,就回家看見次卧那窗戶四敞八開的,紗窗都打開了。我想可能是張宏在家通風,走的時候忘了關了,就給關上了。”魯娟說道。

“可你剛才說,你們一進門就直接去客廳了。”馬爍質問道,“你說你急着去看綜藝。”

“是啊,我是過一會才發現的。”魯娟說道,“就是忽然有特別大的過火車的聲音,我才發現次卧窗戶沒關。”

“大概幾點?”馬爍問道。

“進門能有個五分鐘?”

半分鐘後,馬爍和焦闖的手機同時收到劉斌的信息。

“确認。22:38有高鐵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