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5 章
馬爍被人輕輕拍醒,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一個穿着地鐵公司制服的年輕女人。女員工微笑着對他說:“先生,未來科學城到了。”
未來科學城是相反的終點站,馬爍立刻驚得從座椅上彈起來。他想自己不可能坐反,難道已經到了麥莊後又往回坐一圈了。
“別緊張,先生。”女員工笑着說,“這是麥莊站。現在精神了吧。”
馬爍長出了口氣,無奈地朝她豎起大拇指,緩緩走出車廂。
中午時分,終點站幾乎沒什麽乘客,出入口外面停着一排黑車和三輪。從這裏到康養中心還有三公裏,通常他會打個車過去。但今天天氣很好,他決定跑步過去。
跑步是能讓人甩掉負面情緒的最好辦法,馬爍不想讓妹妹看到自己被壞情緒纏身。妹妹是個敏感的人,也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他努力不去想過去的事情,因為他知道自己可能永遠都無法面對。換做任何人也許都接受不了自己的家庭在意外事故中毀滅。至少他接受不了,如果他守護的和堅守的一切都這麽不堪一擊,那他的存在還有什麽意義呢?
但是他又不能不接受。所有在天災中失去家庭的人,他們既沒法追溯老天的責任,也沒法怪罪于某個人,只能承受,要麽就逃避。
在兩年前的那場死亡人數35人的高速公路連環車禍中,他的父母遇難,妹妹重傷癱瘓。他獨自駕車七百公裏前往事故當地,他以為自己到了那裏會瘋,但他沒有。就像其他匆匆趕來的家屬一樣,他默默地履行各種手續,給妹妹挑選醫院,為父母操辦後事。等他忙完這一切後,忽然發現自己連眼淚都流不下來了。
尤其是看到從昏迷中醒來的妹妹後,他發誓以後絕不流淚,因為他要帶着妹妹繼續活下去。妹妹做完手術後,他用父母的意外保險金和家裏全部積蓄把妹妹送進泰谷康養中心的複健特需部。
複健是個長期過程,特需部的費用更是奇高,而且大部分費用是不在醫保範圍內的。馬爍已經做好準備,一旦他無法承擔就賣掉家裏的房子。
好在妹妹很快适應了新的人生,不僅積極複健,還加入了一個名叫康複者之家的互助組織,相互扶持鼓勵。上次他來看望妹妹,徐炳輝告訴他,他妹妹很快就能具備居家複健的條件了,這樣他們每個月可以省下一大筆開銷。
如果生活像跑步一樣簡單就好了,馬爍奮力奔跑着,前面就是康養中心的大門了。笑起來,笑起來,他默念着咒語,咧開嘴,好像差不多了。
馬優悠坐在涼亭裏的石桌旁,她旁邊坐着一個清瘦的年輕男人。男人戴着墨鏡,雙手熟練地将兩根紅繩編成一串金剛結。
馬優悠專注地畫畫,畫板上是個穿着黑色惡魔小禮服的可愛女孩。她是學服裝設計的,之前學了十幾年繪畫,現在設計動漫形象是她的工作和愛好。
“庫-肉-米。”馬爍念着畫板左下角的英文 Kuromi。
“哥你怎麽來了!”馬優悠轉過頭,一臉驚喜。
戴墨鏡的男人聞聲也放下活計,微笑着和馬爍打招呼。
“杜芃也來啦。”馬爍繞過去,拍了拍男人的肩膀。
杜芃擡手拍了拍馬爍的手背,他是個盲人,所以時刻戴着墨鏡。他是康複者之家的志願者,也是馬優悠的朋友。
“這又是個啥?”馬爍看着畫板說道,他想起今早和焦闖聊天的妹子好像就叫這個名字。
“庫洛米。現在超火的。”馬優悠舉起畫板,“看像不像Lisa?”
馬爍不知道Lisa是誰,但他不想打擾妹妹的興致,于是點頭道:“嗯,真像。”
馬優悠滿意地點點頭,放下畫板,問道:“哥哥工作還好吧?”
“挺好的,忙。”馬爍點了點頭,說出提前編好的謊話,“換了新領導,天天給我安排工作。”
馬優悠眼睛眯了起來:“哥午飯吃了嗎?”
“沒。”
“正好!”馬優悠高興地說,“我們今天中午包了餃子,三鮮蝦仁的。”
“這麽好?”馬爍摸了摸肚子,還真有點餓了。
“是啊,我們正在籌備彩虹基金周年慶,這些天好多義工過來幫忙,我們又沒錢給人家,還不得在夥食上找補一下。”馬優悠笑着說。
“噢。”馬爍點了點頭。彩虹基金是徐炳輝以女兒名義成立的基金,專門用于扶持複健人士,到現在已經十幾年了。
“十五年了吧。”馬爍問道。
“十六年了。”馬優悠糾正道,“今年是老徐女兒成年禮,所以老徐打算要大操大辦,順便拉點贊助。哥,這幾天你不忙的話過來當義工呗。”
馬爍立刻答應了馬優悠的請求。這兩年徐炳輝對妹妹格外關照,馬爍一直心存感激。可他只是個普通的小警察,也沒什麽能回饋徐炳輝的。
馬優悠自己推着輪椅在前面,馬爍跟在後面,只有這時,馬爍才能稍微松口氣。
“哥。”馬優悠忽然說道,“我想回家住了。”
馬爍的心髒被什麽揪了一下,好像一份早已淡忘的宣判書忽然下來了。人生的坎兒也許會遲到,但從不缺席。
“好啊,你想住哪?”馬爍立刻接口道,“哥去安排。”
馬爍家有兩套房,一套50平米的老房子是父母住的;還有一套70平米的房子是父母給馬爍準備的婚房。家裏出事後,馬爍和談了一年的女友分手,把婚房租出去應付高額的醫療費用,自己回到老房住。
“哥,我想回家裏住。”馬優悠小聲說道,“要不要把那些老家具處理掉。”
“沒問題啊!”馬爍從後面摸了摸馬優悠的頭,“咱買新的。”
“好啊!我想買宜家的!”馬優悠的語氣又活潑起來,“你這幾天沒事就去逛逛呗,我超喜歡那種簡約風的。”
馬爍本來想說宜家好多都是板材的家具,好看不禁用。但又一想,既然妹妹喜歡,買就得了。
“那咱們這回就連家具帶裝修,重新收拾一遍。”馬爍說道。
重新裝修是馬爍早就計劃好的,因為馬優悠行動不便,家裏要安裝一些無障礙設施。比如衛生間要加裝扶手,廚房設備也要換成無障礙設計的。他要盡可能讓馬優悠獨立做到更多的事,心理老師說這對她恢複長期生活的信念有幫助。
況且,他也不想讓妹妹回到老房子睹物思人。
兩人走到一座二層建築外面的回廊,遇到了西裝革履的徐炳輝和一個年輕女士。徐炳輝向兩人介紹了年輕女士是財經記者,在為公司上市做專欄訪問;接着又向記者介紹馬優悠。
“這就是我剛才和你提起的優悠。”徐炳輝蹲下,目光和馬優悠平行,“她是我們的顧客,也是彩虹基金的志願者。聽說你們中午包了餃子。”
“我正要帶我哥去吃。”馬優悠笑着說。
“還有嗎?太好了,我們也一塊去吃吧。”徐炳輝一邊說一邊站起身和馬爍握了握手,“馬警官,你說的真對。今天上午來了幾個便衣警察,和我們的女員工談了一上午。”
聽到便衣警察這個古老的詞,馬爍忍不住笑了起來。
“對了,馬警官和優悠是我們很有代表性的顧客,你也可以采訪他們,聽聽他們對這裏的評價。”徐炳輝認真地說道。
“要采訪嗎?”馬優悠有點興奮,也有點緊張。
“聽說我們要上市了,就有人冒出來罵我們。”徐炳輝看向記者,“他們說什麽來着?”
“第一條就是價格高、亂收費。”記者說道。
“價格是很高,但我覺得沒有亂收費。”馬爍回答道。
“那您能說一下選擇這裏的原因嗎?”記者又問道。
馬爍看了一眼妹妹,回答道:“因為這裏是最好的。”
“外界普遍擔心康養行業成為醫療監管的死角,請問你在這裏治療或者購買過藥物嗎?”記者又問道。
“沒有。”馬爍搖了搖頭,“藥都是醫院開的。說到治療,檢查和理療算嗎?”
“我們的檢查結果三甲醫院都是承認的。”徐炳輝補充道。
“可是外界有很多傳聞。”記者看了眼馬爍和馬優悠,便不再說了。
“沒事,你可以當着我的顧客說,我們這裏所有事情都是可以擺在太陽下面說的。”徐炳輝胸有成竹地說道。
“有人說康養中心盯着病患的保險金,利用家屬哪怕傾家蕩産也不能讓親人受委屈的心理高收費。”說到這裏,記者看向馬爍,“請問你們怎麽想?”
“保險金當然就是幹這個用的,難不成你還想用它買車買房?”馬爍反問道。
“可是沒有保險金的人就無法負擔高額費用。”
“所以我們有平價部。”徐炳輝接過話頭,“雖然平價部從運營第一天就處于飽和狀态,而且到現在一直是非盈利的。但我們确實在做這個事情。我無意批評別人,但你說的這個問題不是靠一兩家企業能解決的。”
“可是您的岳父,泰谷健康集團的董事長柴镛閣先生似乎并不支持康養中心的發展,他寧可拿錢去投醫院也不投您。而您直到現在還只是康養中心副總,都沒有進入泰谷的董事會。”
“哈哈。”徐炳輝笑了起來,“還挺像那麽回事。你說對了兩點,第一我現在還是副總裁,因為總裁是我岳父;第二我岳父确實沒投資,但不是不支持。恰恰是因為康養中心運營很好,不用他投錢,可以找社會資本。”
“可是披露的幾個關鍵投資人沒有一個是在傳統醫療行業的。這是不是也反映出業內對康養中心發展趨勢的判斷。”
“這才是資本投資正确打開的方式。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他們會看報表就行了。”徐炳輝一邊說一邊推開玻璃門,“參觀一下康複者之家。這就是用彩虹基金的收益建的。我不懂金融,不也照樣建了這個。”
這座建築一層裝修成了文藝清新的咖啡廳,馬爍曾在這裏參加過幾次親人互助會。病人家屬們坐成一圈,分享各自的心情和困苦,尋求安慰,互相鼓勵。
大多數人會先介紹自己的情況,什麽親人患上了何種疾病多久了。也有人直接進入傾訴環節,比如遇到經濟困難,比如親人身體忽然惡化,比如自己的精神瀕臨崩潰。
接下來其他人就會用自己的經歷安慰傾訴者,給他們提供建議,哪怕只說一句我理解你,也會讓傾訴者覺得自己不是孤獨的。
馬爍記得第一次參加互助會時有個女人讓他深受震撼。女人的丈夫患有嚴重的心髒病,不能工作,連性生活都不能有。女人要掙錢糊口,還要帶丈夫四處求醫,十幾年來生活困苦,一貧如洗。
後來丈夫病情惡化,不得不做一次成功率只有30%的心髒手術,但手術奇跡般地成功了。聽到這裏馬爍習慣性鼓了掌,卻發現只有他一個人鼓掌。大家都默默看着女人,空氣都凝固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女人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跑了出去。
後來馬爍又參加過幾次互助會,再也沒見過那個女人,轉眼間快兩年了吧。他筆直地坐在落地窗邊的咖啡桌旁,看着窗外的五角樹又冒出了綠色的新芽,時間過得真快啊。
馬優悠和同伴們圍坐在一起制作周年慶的伴手禮。兩年來,馬爍最喜歡像這樣坐在遠處看着妹妹,這能讓他疲憊焦躁的心髒暫時安定下來。
手機震了起來,馬爍拿出來一看,竟然是劉斌打過來的。他嘆了口氣,悄悄走到門外,接起電話。
“新隊長要開全體會,你知道吧?”劉斌一上來就問道。
“什麽時候?我不知道啊!”馬爍閉上眼想了想,确實沒看到通知。
“你沒看通知嗎?今天中午貼的。”
“我今天下夜班。”馬爍說道,“十一點走的。”
劉斌沉默了一下,下夜班的同事是要打電話通知的,很顯然他漏掉了馬爍。
“可是……”劉斌頓了頓說道,“班表上你今天是備班啊。”
馬爍想罵人,不就是你昨晚請假了我才上的夜班嗎?裝什麽糊塗!
“反正你班表是備班,你自己看着辦吧。”劉斌開始耍無賴。
“會什麽時候開始?”馬爍忍着氣問道。
“四點。”
馬爍看了眼時間,現在是3:50。
“你怎麽不開會了才跟我說!”馬爍終于忍不住喊了起來。
“我不看簽到表怎麽知道你沒來!”劉斌不耐煩地說道,“再說這會跟你也沒什麽關系,來不來的你自己看着辦吧。反正今天輪休的好幾個都不來了,也不差你一個。你要是決定不來,我就趕緊幫你請假了。”
馬爍猶豫了一下,照劉斌這麽說,他的确沒有趕回去的必要了。
他挂斷電話,轉身看到馬優悠。
“你怎麽出來了?”馬爍問道。
“哥,你是不是又有事要忙了。”馬優悠笑着說。
馬爍蹲在妹妹面前,笑着說道:“沒事。晚上哥給你們做打鹵面。”
“我都聽見啦,你去忙你的吧!”馬優悠說道,“工作是正事。”
馬爍嘆了口氣。馬優悠探身過來,把雙手放到他臉上。
“高興點。”馬優悠把他的嘴角往上拽,“有人欺負你了?”
馬爍立刻擺出一個大大的笑臉。
馬爍走進隊部會議室的時候已經是4:40了。他還是決定趕回來開會,因為請假的那幾個人都是常年渾水摸魚的,他不想給新任領導留下他和他們是同一種人的印象。就算不能改變處境,也不能讓新領導更讨厭他了。
他忽然發現會議室的氛圍與往日不同,接着反應過來今天竟然沒人抽煙。他看到一個身穿警服的短發女警官端坐在中間,她在一群衣着單調的男人當中格外顯眼。坐在她對面的焦闖正在手舞足蹈地講述自己如何從一起普通的跳樓案找出了謀殺案的線索。現在他正說到死者從北側卧室墜樓的疑點,而這些都是馬爍告訴他的。
衆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馬爍身上,有驚訝的、有同情的,有蔑視的,有幸災樂禍的。還有人甚至掏出手機看時間,好像在提醒那個穿制服的女警官,會都快開完了這家夥才來。
焦闖回頭看到馬爍,也有一點驚訝,但他面不改色,繼續說“他”是如何發現死者有在客廳喝酒看風景的習慣,但客廳窗簾卻被拉上的疑點。馬爍忽然想也許劉斌不是忘了通知他,而是故意不通知他。
就在這時,女警官忽然擡起手臂,朝着站在門口的馬爍招了招手,然後指向自己身邊的空位。
這個動作讓所有人都流露出驚訝的表情,他們立刻看向馬爍,眼中全是同樣的疑惑:你倆認識嗎?
馬爍自己也蒙了,但他此刻無暇多想,于是在衆人的注視下走到女警官身邊坐下。劉斌帶着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遞過來一份會議材料,馬爍翻開文件,才發現自己手心都是汗。
這個意外也打亂了焦闖的節奏,他潦草地結束了發言。女警官挺直身體,環視四周,然後用清脆洪亮的聲音說道:“感謝焦警官分享辦案思路。散會。”
衆人愣了幾秒鐘,這才反應過來。他們相互傳遞眼神,都不确定女警官還有沒有別的話說,沒人敢第一個站起來。
女警官攤開筆記本,低下頭刷刷寫了起來。
這時大家才意識到真的散會了,不知道誰第一個站起身,挪動椅子時發出了一聲吱呀的噪音,就像打響發令槍,衆人立刻紛紛起身,向外走去。
馬爍剛站起來,女警官對他說道:“馬爍,你留一下。”
女警官的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所有人聽到。會議室立刻又安靜下來,衆人停下動作,第三次把焦點集中在馬爍身上。
在這短短幾分鐘裏,馬爍受到的關注甚至比這九年來加在一起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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