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雷 — 第 6 章
劉斌最後一個走出會議室,他焦躁又困惑地看了眼馬爍,輕輕關上會議室的門。這時女警官合上筆記本,起身向馬爍伸出手。
“認識一下,我叫武桐。”
竟然是她。馬爍愣住了。
武桐這個名字在市局系統裏曾名噪一時。她是朝陽刑偵支隊近二十年最年輕的副隊長,市局重點打造的新生代榜樣人物之一。
但是前段時間她卻引發了一場巨大的風波。起因是她在主持改組優化時大刀闊斧地砍掉了號稱朝偵支隊氣氛組的幾個老人。沒想到引起對方的強烈反彈,這幾個人別看工作能力一般,但搞事的能量極大,竟然一路鬧到了市局。
最後這幾個老人被安置進了剛成立的重案指揮部,這場風波才告一段落。據說武桐也因此事被架空,沒想到竟然降格派遣到了這裏。
在聽說這場風波時,馬爍并沒有像焦闖那些人一樣抱着看笑話的心态,相反他很欽佩武桐的魄力,他也贊同清理掉那些濫竽充數的老油條。
馬爍就像路人遇到明星,驚訝地問道:“你就是那個武桐?”
看到馬爍的眼睛裏震蕩的光茫,武桐笑了一下,點頭道:“對。我就是那個武桐。”
馬爍在褲子上擦了擦手,拘謹地和武桐握手。
“我很早就聽說過你的事。”武桐用力握了下馬爍的手,“可惜一直沒機會認識你,所以過了這麽多年才能當面和你說,我認為你做的很對。”
馬爍感覺一股巨大的力量擊中胸口,讓他渾身麻痹。九年了,第一次有人說他做得對。他深吸了口氣,艱難地點了點頭。
“對了,我要買張桌子放在休息室。你跟我去趟宜家吧。”武桐說道。
“宜家?辦公家具不是上面發嗎?”馬爍疑惑地問道。
“我要放咖啡機,等不及了。”武桐笑了一下,從包裏掏出一把車鑰匙,“你去停車場等我,我去換下衣服。”
馬爍來到停車場,一眼就看到了武桐的車。畢竟在一堆大衆和現代的經濟型轎車裏,這輛又長又寬、充滿商務氣質的奔馳E260轎車格外醒目。
武桐從遠處走來,她現在已經換上了便裝:黑色西服外套、淺藍色牛仔褲和白色T恤,搭配一雙白色老爹鞋,時尚又幹練。
“這是你的車?”馬爍指着奔馳車問道。
“是啊。”
“為什麽買這個車?”馬爍問道。在大多數人的觀念裏,奔馳E級轎車通常是商人的選擇,這個價位比它适合家用的選擇太多了。
“等你有孩子就知道了。”武桐一笑,去拉副駕駛的門。
馬爍趕在武桐前面拉開後排車門。
“不用吧。”
馬爍堅定地點點頭。
他看着武桐坐進去,關上車門,輕輕說了聲謝謝。
馬爍看着宜家跨越三層的巨大廣告條幅上寫着四個大字:民主設計。他搞不懂一個賣家具的怎麽還能扯上民主,而且設計本來就是多選一的工作,他們是怎麽做到廣泛争取意見的?怎麽解決衆口難調的問題?
“看什麽呢?”
武桐舉着兩個冰激淩走過來,遞給馬爍一個。
馬爍向廣告揚了揚下巴,說道:“好奇怎麽實現民主設計。至少他們沒咨詢過我的意見。”
“不是這個意思。”武桐笑了,“它是不以價格區分家具的功能。比如說這個冰激淩賣2塊錢,哈根達斯賣50塊錢,但都讓你吃到了進口奶油。”
“進口奶油。”馬爍重複道,吃了一口。
“先逛吧,逛完了請你吃民主設計的快餐。”武桐一邊說一邊往扶梯走去。
宜家商場的三層是家具展示,他們把不同家具和小物件組合到一起,弄成一個個類似樣板間的空間,叫做生活場景。
武桐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對每樣家具都感興趣。而馬爍則對那些琳琅滿目的商品天生就有一種抵觸感,這兩年他只逛了三次商場,每次都直接走進他熟悉的優衣庫專賣店,按照功能和尺寸選出一筐衣服,然後結賬走人。
因為人只有面對熟悉的東西時才會有安全感,而優衣庫是馬爍為數不多稱得上熟悉的商家。所以當馬爍走在宜家商場裏的時候,就會感覺無所适從。
他忽然看到了一個眼熟的東西,注意力立刻被吸引過去。接着他想起來,這不就是死者張宏家客廳的休閑沙發麽。他坐到沙發上,全身被軟綿綿包裹住的感覺真是很舒服。他想看看價錢,卻沒看到貨簽。
他四下找了一圈,發現沙發扶手外側的下面有一個和沙發同色的暗兜,因為十分密貼,乍一看很難發現。貨簽就被塞到了那個暗兜裏,3999的價格被人用圓珠筆打了個×,旁邊寫着傻×才買。
應該是理貨員發現貨簽破損去換新的,舊貨簽臨時塞進暗兜裏。
馬爍忽然意識到張宏家的沙發暗兜裏會不會也藏什麽東西,比如一直沒有找到的手機。他擡起頭,看到武桐站在自己面前。
“他們後來又從死者家的客廳沙發裏找到什麽了?”馬爍問道。
“沒有。你發現什麽了?”
馬爍看着武桐閃亮的眼睛說道:“希望能有發現。”
馬爍和武桐來到死者張宏家門口的時候,值班警察帶着兩個輔警已經等候多時了。值班警察耷拉着臉打開戶門,站到一旁,一雙死魚眼看着馬爍和武桐走進去。
兩人直奔客廳,馬爍把手伸進沙發的暗兜,果然碰到了個什麽東西。他朝武桐興奮地點點頭,把那個東西掏了出來。結果不是手機,而是一個沉甸甸的硬質皮袋。
馬爍打開皮袋,裏面躺着一枚鋼帶手表,鋼帶中間插着一張白色的絨面硬卡片,應該是防止鋼帶和手表後蓋之間産生摩擦。他小心翼翼拿下硬卡片,看到手表的透明後蓋,裏面的齒輪還在轉動。
馬爍把手表翻過來,表盤上有三個小圈,秒針還在轉。他不懂表,但認識那個大名鼎鼎的電阻标識,知道這是一枚歐米茄手表。
他把手表交給武桐,又從裏到外認真搜查了一遍,确認沒有其他東西了。這時外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着焦闖和劉斌沖了進來。
“武隊!您怎麽來了!”焦闖一溜小跑過來,“有什麽事您給我打電話,我安排人幹就得了。”
一股濃烈的酒氣撲面而來,馬爍看到焦闖的眼睛都紅了。
“沒事。”武桐笑着說,“我們去宜家看家具,正好看到這個沙發,發現沙發有個暗格,所以過來看看。你們怎麽也來了?”
“哎呦!領導真是太敬業了!休息都不忘工作!”焦闖打着哈哈,伸手去拿手表。
“戴上手套。”武桐說道。
焦闖哦了一聲,掏出手套戴上,然後接過手表,翻來覆去看了起來。
“這是個仿的。”焦闖撇着嘴說道,“仿的。”
“你怎麽看出是仿的?”武桐問道。
“首先分量就不對。”焦闖擺出一副行家的樣子說道,“現在手表都講究钛合金什麽的,沒這麽重。這還是個低仿,不舍得花錢,全用的是鋼。戴手上不得壓出靜脈曲張。”
“還有呢?”武桐點點頭。
“還有就是這玻璃。”焦闖繼續說道,“現在人家都用藍寶石當表面,拿燈一晃都反藍光。要麽就是綠寶石,反綠光。你看勞力士那綠水鬼,人家就是用綠寶石做的表面。哪像這個,拿一白玻璃湊數。”
“還有麽?”武桐繼續問道。
“不用再看了,一眼假。”焦闖裝作不經意把手表遞給劉斌,“拿回去吧,估計也沒什麽價值。”
“給馬爍。”武桐忽然說道。
“誰拿着不一樣。”焦闖還往劉斌手裏送,卻看到劉斌朝他使眼色。他回過頭看到武桐的臉不知什麽時候變得面沉似水,于是不情願地遞給馬爍。
“行了,那咱們回去吧。這裏怪瘆人的。”焦闖打了個酒嗝兒。
“等一下。”武桐看向焦闖,“我看報告有幾個疑惑,正好你們來了,咱們現場讨論讨論。”
武桐一邊說一邊走到門口,三個人跟着走過去。
“是魯娟和王文佳先回來的吧?”武桐向焦闖問道。
焦闖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武桐說的是死者妻子和情夫。
“電梯監控顯示,是……他們先回來的。”焦闖想要把語言組織得盡可能嚴謹一些,但酒精已經幹擾到他的大腦,沒能叫出兩人的名字。
“你把魯娟和王文佳列為重大嫌疑人。”武桐繼續說道。
“對。”焦闖點頭道,“魯娟和王文佳。”
“你認為他們是臨時起意還是蓄謀?”
“嗯……”焦闖感覺這個問題是個坑,于是謹慎地回答道,“從他們在電梯裏的狀态看,都挺輕松的,不像是蓄謀。所以我傾向是他們在家偷情,被死者……死者撞上了,他們發生了沖突,然後魯娟和王臨時起意把死者殺死。”
“但是張宏墜樓的時候還是活着的。”武桐說道。
“那有可能是打暈了。”
“然後魯娟和王文佳離開了?”
“是的。”焦闖點點頭。
“好。”武桐看着焦闖,“按照你的推測,沖突發生在哪裏?”
“就在這兒吧。”焦闖沖着馬爍揚了揚下巴,“樓下的是不是也說聽見他們在這裏打架。”
“樓下鄰居說聽到桌椅摩擦碰撞的聲音,應該就在這裏。”馬爍指着靠牆的餐桌和餐椅說道。
“對。”焦闖立刻點頭。
“也就是說,張宏回家時發現魯娟和王文佳偷情,他們發生了沖突,魯娟和王文佳臨時起意打暈了張宏,把他從北側卧室扔下去。然後兩人離開。你是這個意思吧。”武桐問道。
“對。”焦闖又點了點頭,“大概就這麽回事。”
“那張宏什麽時候在客廳喝的啤酒?”武桐問道。
焦闖愣住了。他已經工作了二十多年,立刻就反應過來他忽略了檢驗一個重要的物證——啤酒罐。那些啤酒罐應該已經拿回去了,但肯定沒有送檢,不知道放到現在還能不能檢驗出有用的證據。
“也有可能是王文佳喝的。”劉斌見焦闖語塞,于是接口道。
武桐看向劉斌,眼中迸發出淩厲的光茫。
“王文佳喝的?”
劉斌被武桐冰冷的聲音吓得發怵,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頭皮說道:“不能排除這個可能。”
武桐冷笑一聲,問道:“既然如此,啤酒罐送去檢驗了嗎?”
這不是開玩笑嗎?他們又不是撿破爛的。再說一個啤酒罐還去送檢,人家技術科的不得把他們打出來。劉斌求助地看向焦闖,但是焦闖接下來的話讓他徹底絕望。
“對啊,不是讓你去送到技術科了嗎?你送沒送啊!”
“還沒來得及。”劉斌低下頭,他從焦闖的語氣裏聽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他知道現在說瞎話只會罪加一等,只好先把罪過攬到自己身上。他後悔剛才非要多那一句嘴,結果引火上身。
“早讓你去送!這麽重要的事!怎麽拖拖拉拉的!”焦闖黑着臉喊道。
“是。”劉斌低着頭說道。
武桐看向焦闖,冷冷道:“如果不能及時保全,很多證據都會随着時間的推移而滅失,這個你應該了解吧。”
“了解了解。”焦闖點頭道。
“行了,沒事了。走吧。”武桐一邊說一邊往外走去。
她走到門口,看了一眼守在門口的值班警察,值班警察依舊耷拉着臉,目光飄向別處。
武桐看了看值班警察,又看了看焦闖。焦闖知道她已經發現了值班警察給自己通風報信的把戲,尴尬地低下頭。
電梯門打開,武桐對焦闖說道:“你們再留一會吧,把該做的工作都做了。”
“請領導放心。”焦闖對着徐徐關上的電梯門哈腰道。
馬爍和武桐走了,焦闖回到張宏家,劉斌和值班警察耷拉着腦袋。
“沒事沒事,新官上任三把火。”焦闖笑着說道,然後又打了個酒嗝。
值班警察走過來,默默掏出煙遞給焦闖。
“師父,要不別在這抽了。”劉斌說道。
“怕個屁!幾句話就把你唬住了,真沒出息。”焦闖笑道,“就在這抽!”
他點上煙,狠狠抽了兩口,然後說道:“咱們就是幹活的,幹活的聽喝兒,天經地義。不過以後我要是當了頭,絕對不搞這套。”
“聽說她來頭不小呢。”值班警察第一次說話,一雙死魚眼盯着焦闖。
“什麽來頭?”焦闖好奇道。
“據說是老梁的人,親戚還是什麽就不知道了。”值班警察抽了口煙,陰陽怪氣地說道,“要不就憑她怎麽當上朝陽支隊副隊長的。”
“真的嗎?”焦闖問道。
“都這麽說。”值班警察看向樓下,“你看,還開大奔呢。”
焦闖也湊過去,看到黑色轎車正在緩緩駛出小區。
“嗐!我跟你們說,她在這兒長久不了,就是下來挂個職鍍個金,好往上提拔。”焦闖說道,“咱犯不着和她較勁,要我說,斌子,咱們趕緊把這破案子結了,借調到支隊查35案是正差兒。現在我鴻運當頭,一個自殺案都能翻出謀殺案來,真沒準35案就能在我手裏破了。到時候我連升兩級,不就和她平起平坐了?當務之急是趕緊借調到支隊,別讓別人給截胡了!”
“您說得對!”劉斌興奮地點點頭,“要我說咱們也別心疼技術科那幫人了,反正領導發話了,咱們這就把技術科的人找來,今晚一宿把這房子翻個底兒掉,也顯得咱們有執行力。”
“好!那今晚就辛苦你了!”焦闖拍了拍劉斌的肩膀說道。
馬爍跟着導航的指引把武桐送到她家的小區門口,路邊已經停了兩排車,馬爍只好把車停在行車道上,打開雙閃。
武桐前後左右看了看,然後說道:“你一會再去趟技術科,讓他們刷下這塊表的指紋,然後就把車開走吧。”
“我開走?”馬爍遲疑地點了點頭,“那我明天早上我來接您。”
“不用!”武桐連忙說道,“我明天坐地鐵就行。還有,別老您您的,我比你大不了幾歲。”
“好。”馬爍看着後視鏡,“你去宜家,其實不只想看桌子吧。”
武桐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其實我也沒有想到喝啤酒那個疑點。”馬爍老實地說道。
“我知道,我從報告上就看出來了。你們之所以犯這個錯誤,是因為漏掉了一個更大的疑點。”武桐說道。
“更大?”
“這個明天再說吧。”武桐神秘一笑,推門下車了。
馬爍看着武桐走進大門,正要發動汽車,忽然手機響起來,來電是個陌生號碼。在呼呼風聲中,一個帶着哭腔的女人聲音引起了他的警覺。
“喂?請問是馬警官嗎?我叫餘詩詩,我們一起參加過親人互助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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