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93 章 勢如水火
第93章 勢如水火
她像被激怒的野獸一樣在屋內奔跑,砸爛一切能夠砸爛的東西,譚延舟靜靜地看着她發洩暴力。
幸好她此刻在屋內,譚延舟無不慶幸地想,若是在外頭,她又要制造屍堆了。
善善被濟善的打法激怒時,就會瘋狂地淩虐自己手中的隊伍,把他們弄成一團難以辨別數目和樣子的血肉。
像與人游戲輸掉了的小孩,會将自己的玩具在地上砸爛,以發洩那無法可制的憤怒。
半響後她才平息下來,坐在一堆破爛的碎物中出神。
她又像個無助的小孩子了,面對自己造成的滿地狼藉,露出很茫然的神情,仿佛忘記了自己方才做過什麽。
怔怔地坐了一會之後,善善笑了起來。
“我要先把她殺掉。”
“如果爺爺們不疼愛我,我就把他們也殺掉。”
她說着極其狠毒的話,但神情中卻充斥着征愣的茫然。
她一誕生在這世上就是個瘋子,但是自己不知道。
譚延舟心頭猛然湧出無可奈何的悲憫。他坐在她面前的地方,把她攬進自己懷裏,輕輕拍着她的背。
*
濟善站在城門上朝外看,不遠處的隊伍躁動起來,像是赤色的海潮,可怖的湧動。
其實善善很好猜,她是不會,也不屑于掩蓋自己的。
每當她的駐紮在外的隊伍開始躁動,濟善就知道她又在發脾氣了。
只是每次發脾氣,都是在打完之後,今日這一次脾氣發得突然,
濟善摸了摸下巴,已經見到阿黏了麽?
她說了什麽,把善善惹怒成這個樣子?
又過了幾日,阿黏沒消息,卻是迎來了善善的不知第幾次攻城。
這一次,善善終于用上了閻羅駒。
這種兇惡的畜生與祂們太相匹配,濟善心疼自己僅剩的馬匹,一戰即退,風似的帶着馬退出去幾百裏。
還不忘了差人跟陳相青打招呼:我回來咯!
陳相青一個頭兩個大:“不許帶着那個殺神退到黎州來!”
濟善哪裏管他,一路往回飛奔。
然而她退着退着,終于親眼看見了這些日子以來,自己身後發生的一切。
她回退黎州的路上,都被早早清空了。
人去樓空。一整個鎮子,一整個村子,全是空的。
放眼望去,田野盡數被大火焚燒,只留下了灰燼稈岔。水井被填了,河流兩側渡河的碼頭全部拆掉,船也不見了。
至于糧食,更是一袋不剩。
濟善帶着自己的人踏入寂靜的小鎮,随便推開一家酒樓或米鋪的門,卻連一碗能夠煮粥的米都沒找到。
只在梁上還挂着蘿蔔和一些其他的果蔬,蘿蔔已經幹癟了,不知道挂了多久。
至于活人,更是不可能有。
她擡起頭,頭頂的天際連鳥都很少飛過了,仿佛是知道這四周尋不來吃食似的。
濟善猛然發現她沒有足夠的糧食來喂馬。
她以為補給就在自己身後,但陳相青已經借着給她補給的機會,趁機派人沿途把住戶清了個一幹二淨。
是啊,他做得到的,他如今與當年的平南王無異,手握重兵,權勢滔天。
代為牧民,有何不可?
她沒有了馬,也不可能再從四周吸納來信徒作為戰力的補充。
濟善四顧曠野,終于明白了陳相青那句話的意思。
戰者無赫赫之功,善弈着通盤無妙手。
會下棋的人,在下出殺招的時候,往往是不能夠被人察覺的。
當對手發覺自己被攻勢逼近時,殺局已成,很難脫身了。
她犯了一個極其重要的錯誤,那就是——直把耳目放在了陳相青,以及他的人身邊。
濟善為了應對善善的戰事,将自己散在附近幾州的人都聚攏在了一處,而其他地方的,則為了避開善善的吸納,而避開了去。
于是陳相青所在的黎州,成為了一個燈下黑。
他讓一直在濟善的眼皮子下行動,同時也将濟善的目光限制在了自己身上,保證她在放心的同時,被麻痹和無知無覺的蒙騙。
她知道陳相青所掌控的勢力在翻倍的增長,幾乎在南地能夠一手遮天,但沒料到他會在有自己耳目監管的情況下,依然來一招釜底抽薪。
想來這種類似的事情,其實陳相青是做慣了的,當年在父兄的監視下私養閻羅駒,照樣養得風生水起,把馬匹養得油光水滑。
如今用同樣的手段來對付她,也能把這群馬給餓得面黃肌瘦。
到了這一步,事态就不僅僅是報複當年她搶馬的事情了。
他不認可,不認同她,不只是說說而已。
“你我二人同道殊途,那麽早做準備,等着撕破臉的那一天。”
假若問起來,他必然會這麽說。
陳相青很可靠,但他同樣狡詐。
濟善按住了自己的額頭,是她大意了……她以為,陳相青能夠踏踏實實地對着一個呆滞的人偶五年,也就能夠容忍她的所思所想。
畢竟人很難割舍自己的付出,給予越多,便越會自動偏向那一邊。
陳相青一直以來的全盤托出,給了濟善一種錯覺,讓她誤以為二人是捆綁在一起的。即便其中有為私牟利,也不會令對方陷入危難之中。
真是……
濟善冷笑起來,真是,果然是,人心易變,可本性難易啊。
*
陳相青面對她的傀儡,就如同濟善預料的一樣坦然。
他說着與濟善猜想差不多的話,用着與濟善想象中差不多的語氣,悠閑地坐在那缸魚面前:“難道你贏下善善之後,會就此停手嗎?”
“濟善,你要承認一點——那就是,即便我助你你贏得了白玉京,贏得了所有人,你也不會因此放棄自己的念頭,放棄将世人變為你的信徒。”
“只要你一日不改變自己的想法,那麽我們就一日不可能真正地,彼此信任。”
“那你就變成我的信徒啊。”
濟善猛然道:“你不是活得很痛苦麽?你不是會難過麽?既然如此就将一切交給我!”
陳相青緩緩搖頭:“還不到那一天。”
他笑起來,笑容依然俊朗無鑄,眼底泛着冷峻的光芒:“我從來不信奉你,你也永遠不會聽從于我。”
“我們就是如此,濟善。”
他依然穩坐不動,但濟善的眼珠猛然震動了一下。
她的傀儡發出咳咳的掙紮聲,低下頭,看見了從身後刺入的長劍。
噗呲一聲,長劍拔出,血噴濺出去很遠,一直到陳相青的腳邊。
濟善來不及操縱傀儡行動,長劍發出破空利聲,傀儡在骨肉斷裂中轟然倒地。
她急迫轉移視角,換新的傀儡繼續在陳相青四周行動,然而無論她改換去操縱誰,都會立刻被周圍人猛然拔出長劍來,就地解決掉。
濟善此刻再度犯錯。
她因為心急,将自己的傀儡主動暴露給了陳相青。
這是錯覺所帶來的連鎖反應——
因為覺得彼此需要,因為之前從陳相青那裏獲得了信任也交付了信任,所以下意識地放松了警惕,這種放松會流露出許多馬腳,但同時又隐隐覺得,流露了也沒關系。
他們不再是之前那種要不死不休的狀态,因此露出馬腳被知曉布置,也不過是一些小差錯,不會引來什麽後果。
這種心态,在這個時候反噬了她。
因為內心下意識覺得陳相青已經看見了自己不經意間流出的過錯,所以誤以為他已經知曉了自己的傀儡分布。
但在看到那些圍着傀儡的持劍人時,濟善猛然反應過來。
他不知道。
他沒有把握,哪些是她已經控制的傀儡,哪些是自由的人。
因此他将這些人安排在一起,只等濟善真正慌神的時候,一一處理掉。
他用一種很可惜的眼神看着濟善:“那麽,我等着你的消息。或是死亡,或是成為主宰。”
一只沾滿了血的手從上方落下,合上了傀儡的眼皮。
濟善失去了在陳相青那邊的視線。
她站在原地,驚呆了。
倒不是說陳相青的所作所為把她驚着了,無恥的事情他們兩個人沒少幹,此刻也沒必要惺惺作态。
濟善的錯愕來源于自己。
在她以為起碼掌握住了後方的時候,陳相青翻臉一掌,再度把她推向了不可控的境地。
這種錯愕,就像是與你親密的小狗忽然惡狠狠咬了你一口。
在吃驚之餘,內心迸射出來的念頭是——你怎麽敢?
你怎麽敢?!
本來如果濟善這個時候金蟬脫殼,把自己的隊伍喂給善善打拖延戰,自己是完全可以脫身的。
而善善取得勝利之後,會順勢往黎州進發。
到時候陳相青的麻煩就大了。
他與善善對上極其吃虧。
但是現在,陳相青把她的後勤斷掉了。
方圓了無人煙。
陳相青就像是憑空圈出了一塊兒地,建起一圈圍欄,然後看着濟善與善善沖進去,關上圍欄的門。
濟善如果繼續逃,會因為疲于奔命,戰馬沒有補給,半路被善善追上。
如果留下來對戰,那麽善善的補給要比她充足,會先垮掉的也一定是她。
只有一種辦法,誘敵深入,從後方切斷善善的補給,不僅要讓她的戰馬斷糧,更要讓她的隊伍斷掉人的補充。
這個時候濟善未必有與善善一戰的力量,但與此同時,善善也很難再向黎州進發了。
只能同歸于盡。
将她們圍困到筋疲力盡,再來坐收漁利。
先把人餓到毫無鬥志,再加以援手。
濟善咬住牙,握着缰繩冷笑幾聲,笑聲在空曠的道路上回蕩。
馬匹把鼻頭拱到她手心去舔,又去吃她的衣服。
約是好的戰馬,在糧草上消耗越大,吃得多,還要吃得好。
歷來打仗,小兵們可以吃糠,但戰馬一定要喂足豆餅。
閻羅駒在原主人手裏是葷素混合着喂的,一旦餓極了,說不準會同類相食。
也說不準會嘗試吃掉濟善。
濟善在這一刻篤定了自己的想法。
還是……還是要将他們全部控制在自己手裏才可以。
還是要把他們全部變成自己的傀儡,才能安定!
否則永遠有猜忌,永遠有不順從,永遠有異動!
*
徐冶進了甘州,按照陳相青的交代,與甘州刺史會面,又取了刺史的回禮往回走。
他少來甘州,見了不同于家鄉的民間風情也覺得有意思,一面準備打道回府,一面偷空買了些小東西帶着,就這麽溜溜達達地往家去。
既然是替主子傳話,而他又不知曉內容,那就同刺史沒什麽好說的了。刺史甚至都沒親自出面見他,只是收了東西,又派管家來回了東西,便就此結束。
在即将出城門時,徐冶看見街上站着一個少年。
他生得很讨人喜歡,然而口中念念叨叨的,在街上亂逛。
徐冶瞧着他好像是腦袋出了一些問題,眼見要被自己的馬車撞上,他還不躲不閃的,就站在原地喃喃自語。
徐冶喝停了馬匹,道:“小子!小心些!當這大路上是你家麽?”
少年擡起頭來看他,眼神發直,他念叨着走近了馬車:“你,要許願麽?”
“什麽亂七八糟的!”
“你認識濟善麽?”
徐冶這回頓住了。
少年展開自己的掌心,把手上的痕跡給他看:“替我把這個轉達給她,好麽?”
不知是誰在他掌心刻了幾個字,徐冶低頭去看,卻是模糊不清,像是刻着刻着脫了力,或者模糊了意識。
“小子,我看不清你這上頭刻的是什麽啊。”
徐冶四下看看:“這樣,你要找人?我捎帶你一程,如何?”
少年盯着他看了半響,才點點頭,點完頭,還是站着不動。
徐冶拉了他一把,把他徑直拽上馬車:“小子,你是如何認識濟善的?她是你什麽人?”
徐冶一面說着,一面不動聲色地側過身,看了看那少年的腦後。
看見一片光滑潔淨,他放了放心,又對駕車的馬夫做了一個手勢。
少年坐在他的車廂中,揚起頭望着頭頂的車板。
“我腦子沒出問題,我只是…我只是看見了一些…..”
“……我叫李盡意。”
“我有,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姐姐。”
“我要告訴她……”
“……我要……”
一個頭顱緩緩從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來,凝視着他。
“你要告訴我什麽?”
擺脫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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