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94 章 堅硬如鐵

第94章 堅硬如鐵

你想說什麽?

“我……我……”

李盡意喘息着想,他努力地掙紮,卻發現自己連手指都動不了。

他們說的是對的,他不應該答應,他根本不應該答應去見白玉京的守門人,他根本不應該去見那個仙人。

難怪那個算命的對他那種态度,總是那樣淡然,在他勸動李盡意願意前往的時候,他就已經贏了。

那是個毒蟲,會在見面的瞬間鑽進人的腦中,深深紮根,再也不去。

他不會有選擇的餘地,因為從他見到那個仙人開始,他就再也無法逃脫。

“我要……許願……”

李盡意忽然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

他忽然癱軟在徐冶的馬車上,兩眼發直,像是放棄了所有抵抗。

“……許願,我要向你許願……”

“喂,小子,你沒事兒吧!”

徐冶一把攥住他的肩膀搖動,想要把他扶起來,但是李盡意卻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眼中光芒滲人。

李盡意嘴唇動了動,瞳孔在瞬間猛然放大,眼中翻起重疊的血絲。

徐冶用力晃他:“你怎麽了?!”

我……

他很開心的笑起來。

“我許願了。”

*

全城戒嚴。

許則遠手心全是汗,對着自己面前喋喋不休的人,半響說不出話來。

五年了,他幾乎要把那個叫濟善的女人忘了。

但是當與自己在一塊兒生活了足足五年的鄰居,忽然敲開他的門,對他說出當年在水和縣發生的種種時,他才驚覺,自己從來沒有離開過那個女人的視線。

“你是……什麽?你是什麽?”許則遠怕驚動了自己病榻上的爺爺,聲音顫抖問:“你究竟是什麽東西!”

“大災難。”鄰居說:“絕對,絕對不要喝水。”

“絕對,絕對,不要喝水。”

許則遠呆呆地看着鄰居的口鼻中流出黑血來,聽他反複用一種語調說:“絕對,絕對,不要喝水。”

鄰居緩緩地歪倒下去,口中已然語調不變:“……不要,喝水。”

鄰居終于死了。

他在幾日前被闖進家中來的亂兵重傷,撿了一條命,卻沒藥也沒錢,整日躺在家中等死。

許澤遠知道他在等死,他聽見鄰居爬到隔壁院牆下,一個字一個字地叫他,求他救自己一命。

可他捂着耳朵,坐在那裏一動不動,不開門救治。

糧食和藥都珍貴,除非爺爺斷了氣,否則他絕對不會把這些救命的東西分給外人。

如今四處開戰,土匪和亂兵一起湧進城來胡亂搶殺,有些連名號都沒有。

五年前在許則遠的幫助下,濟善利用厝火幫劫了牢獄,令厝火幫聲名大噪。而如今厝火幫成為了各地起義混戰的一員,從南打到北。

厝火幫打進城的時候,這座不大的城池已經被反複劫掠過許多次,許則遠帶着爺爺東躲西藏地活下來,殺了人,也掏過老鼠窩。餓極了的時候,剛出生的小老鼠崽子也直接往嘴裏送。

當初他站出來痛批身為糧官的濟善,多義正言辭,多慷慨剛正,如今隔壁半死的人喊他,他當作聽不見。那時候痛恨山匪,痛恨平南王的賦稅剝盤,痛恨厝火幫的以公謀私,五年過去,全天下都變成了這副模樣,無論他搬家到那裏,所見都只有饑荒和戰亂。

他讀了十幾年書,到最後想拿這些書賣些盤纏都賣不來,全當取暖的柴火燒掉了。

十幾年的積累,付之一炬,不過轉瞬之間。

如今當初那個說讓自己跟着她的女人終于又現身了,卻派來了一個他無法理解的活死人,說着他完全不能理解的話。

正直半夜時分,夜幕中忽然傳來沉重的鐘聲。

悠揚徹遠,許則遠莫名覺得這個聲音令他心慌,站起來收拾包袱,低聲地呼喚起床上的爺爺。

不要喝水?

這是什麽意思?

不要喝河水,還是井水,還是別的什麽?!

可是收拾着東西,那原本只會響九下的鐘聲,卻長久地不停止,在鐘聲之下,開始響起了一種吟唱之聲。

許則遠一開始以為自己聽錯了,他下意識停下手中的東西傾聽,但是那吟唱聲越來越大,仿佛就來自街道上。

吟唱的人一條一條街地走過來。

許則遠咽了口口水,他被強烈的好奇心驅使着來到窗邊,悄悄在窗戶紙上挖了一個洞往外看去。

街道外空無一人,漆黑的夜中回蕩着遙遠的歌聲。

許則遠忽然覺得這個歌聲很耳熟,不由自主地跟着低聲哼了起來,他打了個激靈——這是小時候爺爺哄他睡的時候,會唱給他聽的歌謠。

許則遠回頭,病重的爺爺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坐了起來。

大夫曾說老人年紀大了,即便走了也是喜喪,言外之意就是說爺爺已經該死了,已經活到歲數了。可是爺爺一直沒有死,他已經過百,但在生病前依然強健有力,帶着他逃亡到這裏來,輕車熟路地來到這棟許則遠從來沒有見過的房子前,砍開房門上的鎖鏈。

許則遠以為爺爺要偷占他人房屋,連忙上前制止說光天化日不太好吧,但爺爺卻回過頭來說,自己出生在這裏,這是家。

許則遠覺得爺爺是糊塗了,他怎麽可能出生在這裏呢?出生在這個他從沒來過的城池?

他們許家祖祖輩輩不都是水和縣的農民麽?爺爺在水和縣種了一輩子地,大字不識幾個,唯一的驕傲就是在許則遠父母雙亡後,供出了他這麽個讀書人。

因為沒錢所以夜裏也沒有點燈,只能借着月光行動。

爺爺坐在病榻上一動不動,許則遠輕聲說:“爺爺?”

“聽她的,不要喝水。”爺爺道:“阿長,還記得我給你講過的故事嗎?當黑夜來臨的時候,不要生火,不要出聲,抓住手裏的那根繩子一直走下去。即便看見獸目般的螢火,也不要擔心被野獸所傷,因為這個夜裏,沒有野獸。”

許則遠心想,爺爺你沒有跟我說過這個故事啊!

爺爺說:“阿長,原來這個計劃真的要這麽久,久得我都已經老了。我以為你當年描繪的景象自己一輩子都看不到了,沒想到在我死前還是發生了。”

“歌聲。我聽到了他們的歌聲,他們又開始唱歌了。小時候他們以歌聲來和神交流,阿長,你還記得麽?我們小的時候村子裏鬧饑荒,他們唱着歌引來了神……”

爺爺哆嗦起來。

“什麽計劃?”

許則遠去摸爺爺的額頭:“您發燒了?!怎麽說起胡話……”

他忽然反應過來,爺爺口中的阿長不是他,而是另一個和爺爺一起長大的人。

歌聲越來越近了,那些詞語許則遠很熟悉,但從來聽不懂其中的意思。

爺爺的胡話讓他恐慌起來,病重的老人開始說胡話,那基本上都是要死去的前兆。

他用力地握住爺爺的手,想要最後和他說些什麽,喚醒爺爺的神智,但出乎意料的是爺爺反握住了他,力氣之大,如今一個健壯的中年男人。

爺爺說:“別怕,阿長,別怕!大哥帶你離開白玉京!帶你逃離這個地方!”

許則遠愣了一下,卻看見爺爺站了起來。

年過百歲的老人竟然站得如此利落筆直,如同能夠夜視一般将許則遠收拾到一半的東西收好,三兩下打成一個包袱,又從床底下取出鐮刀和斧子。

這是他們保命的東西,爺爺一直說這是好東西,亂的時候能夠殺人,安穩的時候能夠種地砍柴。

許則遠覺得他真是癔症了。

“爺爺!”他去拽爺爺:“爺爺你莫動!外頭危險!”

爺爺卻充耳不聞,仿佛陷入了一場噩夢。

“阿長,跟着大哥!”反過來把他的手緊緊地攥住了,許則遠無論如何都掙紮不開,被爺爺拖着往外走,打開了門,踏上空無一人的大街。

歌聲又增大了,黑暗中的人放聲高歌,聲音不辨男女。

許則遠在這種吟唱下生出朦胧的錯覺,好像自己正走在千百年亘古的荒野長夜中,不敢提燈,也不敢發出聲音。

黑暗中有個小女孩在輕輕地唱歌。

但他知道那不是一個女孩,只是一個人形的怪物,她在夜色中尋覓着活人,以自己的外形來迷惑人類。

許則遠跌跌撞撞地随爺爺走在大街上,他心想如今城中是厝火幫把守,應當要安全了一些。厝火幫不是那種毫無紀律的匪幫。

可是城中響起了這麽大的歌聲,為何厝火幫卻沒有任何反應?

終于在轉過一條大街的時候,許則遠看見了人,也是城中活下來的居民,他們目光無神,吟唱着不能分辨的語句,在街上游蕩。

這一刻他們也看見了許則遠,于是紛紛轉過身,朝許則遠沖過來,揮舞着手中的刀斧。

許則遠下意識要擋住爺爺,卻聽得“當!”一聲響,是爺爺架起鐮刀來擋住了那一道,淩厲的一記斧劈将來犯者砍倒在地。

“我們逃出去!”爺爺大喊,氣勢淩然:“大哥帶你逃出白玉京!”

爺爺踏前一步,在高歌的人群中旋轉起來,他如同儈子手一般劈砍遇到的一切軀體,把他們分割掃倒,在漆黑的長街中為許則遠清理出了一條道路。

許則遠呆愣在原地,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什麽逃出白玉京?大字不識的爺爺怎麽說出這種詞來了?

一條街上的人都倒了下去,歌聲減弱了一些,徐澤遠奔過去挽住爺爺的手臂,發現他不再需要自己的攙扶。

這個老人在這一刻迸發出了他大半輩子都沒有過的生命力,肌肉堅硬如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