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91 章 談判
第91章 談判
阿黏心底一陣發冷。
善善上來握她的手,站在堆滿了屍體的空地上,笑容天真無邪:“咱們去看看馬!”
阿黏被幾根粘膩冰冷的東西抓住了手,下意識想要收回,那東西卻把她攥得死緊。
察覺到阿黏細微的反抗,善善揚起臉來對她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不僅沒有松開,反而用另一只手抱住了阿黏的腰,像個真正的小孩子似的,把臉貼在了她的腰上。
“你真溫暖呀。”善善喃喃地說。
阿黏毛骨悚然。
她環顧着自己身處的,這如同修羅地獄一般的城池,恐懼如影随形,從傳言中伸出利爪來,捏住了阿黏的胸膛。
殘肢斷臂堆成了小山,随處可見地堆積着,污血四下蔓延成團後凝固成大片大片的黑色,阿黏走過這些地方時,屍體堆上停留的蠅群“嗡”一聲發出巨響,如同黑雲一般騰空而起,投下足以遮蔽人的濃重黑影,又盤旋降落。
阿黏根本說不出話來。
死人,活死人,以及一個嗜血的仙。
這是哪裏?
這不是人間。
馴馬人沒跟着進城來,這種境況,把人帶進來就是造孽。因此阿黏孤身帶着馬群前來,早早地就把閻羅駒交給了善善派來的人。
馬群躁動不止,再兇悍的畜生在這血肉鑄成的修羅場也不安起來,颠着蹄子試圖撞開圍欄。
善善流露出孩童看見玩具一樣的神情,徑直撲在圍欄上,把腦袋伸過去仔細打量閻羅駒,還伸出手去想要去摸。
離她最近的馬匹暴躁地嘶鳴一聲,擡起前蹄就來踩她,善善退避不及,被生生刮去了手臂上的一截肉。
阿黏倒吸一口冷氣,卻見善善拍着巴掌大笑起來,手臂上的血随着她的動作被甩落。
“好,好!你們既然不怕我,也可能不會怕她了!”
她扭過臉來,笑得很開心:“你之前說,這馬多少要錢?”
阿黏看上去依然沒什麽表情,穩聲道:“一匹馬,五十金。”
善善睜着大眼睛看了她片刻,似乎是在內心計算,半天沒算明白,又低下頭去掰手指頭。
阿黏耐心地等着她回過味來,便見她掰着掰着手,手指糾纏在一起,忽然緩緩地擡起頭來。
阿黏這個時候才發現她在笑,她一直在笑,露出雪白的牙齒,笑得璀璨而爛漫。
“你到我這裏來,不怕走不掉嗎?”
阿黏用拇指掐着食指,淡聲道:“想來你不會是那種言而無信的人。”
善善反問:“什麽叫言而無信?”
沉默片刻,二人中一時只有馬匹的嘶叫與掙紮聲。說實話,這裏的味道太糟糕聞,不僅僅是難聞,空氣中彌漫的味道簡直是令人作嘔,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吸進粘稠的,腐爛的肉漿。
尋常人落到這個場景裏,便是膽子都吓破了,善善看着她,非常好奇阿黏會在自己的恐吓中說出什麽來。
然而阿黏只是用手按着自己的面具,始終沒什麽波瀾的眼神,終于流露出痛苦來。
“我之前同這些時日來與你對戰的那個人,也做過生意。幫她出手一批米。”阿黏終于說:“假若我替她出了米,她卻不按照規定付給我報酬,這便是言而無信。”
善善問:“既然你們之前關系那樣好,你又為什麽來幫我呢?”
來了,阿黏知道自己之前與濟善有來往之事,是避不開善善的。
阿黏得了一些關于所謂仙人的情報,知道祂們這些東西幾乎是可以用怪物來稱呼的,本質上算不得什麽仙,更不可能指望祂們有慈悲心。
說書人講人間故事,總喜歡添上一些青天為冤苦之人申冤的情節,但那個時候阿黏就想過,如果青天能夠如此輕而易舉懲戒那些地位超然的惡人,一轉局勢,那麽當青天不在站在好人那邊的時候呢?
那些無辜的人又該如何過活?
阿黏道:“我是個商人,并沒有關系好壞之說。之前來往,不過有利所圖,如今我來見你,也是為利。”
“要錢?”善善說:“可是我真的沒有錢呀。你看,一匹馬五十金,這裏有三四百匹,這個價格,便是當今朝廷也得掂量掂量呢。”
她笑着問:“南地的人說不定會出得起喔?你為什麽又不賣給他呢?據我所知,他想要這些馬很久了。”
簡直是無所不知。
阿黏手心有汗,靜了靜,才說:“實不相瞞,我來找您,做的不止是這群馬的生意。若是您願意,這群馬便分文不取,送您以祝大破敵城。”
善善:“喔?做什麽?”
“我想請您行軍之時,避開緒州。”
善善眯起眼。
“那地方是小人故鄉,也是家中小店所在之處。”阿黏道:“無論如何,沒有人希望戰火波及到自己出生長大的地方。”
緒州與黎州倒也近了,往西北方向去。
南地幾個州彼此黏連,各自互相挨着,密切得很。阿黏的擔心無可厚非,前腳打進黎州,緒州自然會受影響。
“最重要的是,請封鎖黎州人逃向緒州的路,任何人不得從黎州進入緒州。自然,為了避免黎州潰兵借道逃蹿,您大可請刺史封鎖整個緒州。”阿黏道:“您以為如何?”
善善先是一動不動地看着她,清澈的目光中仿佛汪着一池水,幹淨又懵懂。
看了阿黏很久之後,她一下一下地拍起巴掌來,巴掌聲清脆。
啪,啪,啪!
“聰明呀!”善善撫掌道,又走近了問她:“你知道了我的能力是不是?你知道他們是如何變成如今這樣的,是不是?”
“說的好聽,黎州潰兵……其實你是想要将緒州封鎖起來,躲避我,是不是?”
阿黏表情不動:“您能夠大破黎州也是事實。無論是防潰兵,還是躲着您……這要這麽做。”
“好!”善善點頭,阿黏剛松下一口氣,又聽她道:“那就這樣吧。你向我許個願望,我滿足你,收取這些馬匹作為祭品。”
“……這不是願望。”
“這是交易。”阿黏在袖子裏的手緊緊攥着:“我是商人,商人從來不許願,只談生意。”
“可是我呢。”善善指指自己:“我從來不做生意的。對我來說,天底下就兩件事,已經實現的願望,想要實現的願望。”
“來吧,許呀。”
善善又靠近了一步,她笑得兩只眼睛變成了月牙,如此甜美。
濟善有這樣的笑容嗎?這一刻阿黏不受控制地想,她們長得太像了,并不是小孩與大人的區別,單純只是一個模樣放大和縮小。
善善的臉龐更圓潤,眼睛更大,但有時候看上去幾乎與濟善長得一模一樣的。
然而濟善是從來不露出這種笑容的。
阿黏反應過來了,濟善不這樣笑,是因為她從來沒有玩弄獵物的喜好。濟善将自己視作交易的對象,甚至是有可能的夥伴,但善善,她從頭到尾,都只是在看待一只飛進自己網中的蟲子。
蟲子的談判和交易,只是徒勞掙紮。
只要她想,是能夠讓阿黏死無葬身之地的!
阿黏內裏的貼身衣物都濕透了,貼在肉上,又被風吹得冰涼。
“只要說出來就好了。”善善輕聲說,聲音忽然變得飄渺而遙遠,如同來自天邊,又如同來自腦內。
“只要說出那句話。”
“幾個字,你所擔心的一切都會迎刃而解,一切都會…….”
善善的臉在視野中模糊起來,她變成一團模糊的黑影,從那團黑影中睜開了一只眼睛,眼珠轉來轉去地盯着自己。
“只要說出那句話。”
“只要你……許願。”
阿黏松開了手,掌心一直握着的東西,終于當啷一聲摔落在地。
那個木制的小東西吸引去了善善的注意力,她蹲下來去撿。
阿黏猛地大吸一口氣,胸口的巨石被卸下,她感覺自己終于活了過來。回過神來時,她看見自己跪在地上,已經擡起了手臂,即将要做出許願的動作。
假若沒有備着這一手,此刻她已經變成了善善的傀儡。
她身上一陣一陣地發冷。
與這種怪物打交道果然不同,遭了人的暗算,起碼心裏是清楚的。着祂們的道,死的時候不會知道自己怎麽死,死後,也難以解脫。
善善把那個小木管上的漆封拆開,将裏頭的東西倒出來展開看了看,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可惡。”她陡然間咆哮起來:“可惡!可惡!可惡!”
善善把手中的東西摔在地上,憤怒地用腳去踩,像個被嬌慣壞了的孩子:“可惡!可惡!可惡至極!可惡!!!”
她猛地擡起頭來逼視阿黏:“你是怎麽知道的?我問你,你是怎麽知道的?!”
阿黏平複着自己的喘息:“我在甘州自然也有眼線的。大人,您特地繞開甘州行動,就是為了避開另一位……而她卻想着趁機從後面漁翁得利,在您與濟善纏鬥時吃掉您。這實在是太不公平了,對不對?”
善善原地轉了幾圈,困獸一般,又問她:“還有什麽別的消息嗎?”
阿黏擡手捂着口鼻,輕輕地說:“沒有了…我想,這些消息我的夥計們也是花費了一番功夫才拿到的,他們實在是瞞得很好啊。”
“瞞着我,竟然瞞着我。我是最好的,竟然敢瞞着我!”
善善擡腳往另一個方向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指着阿黏道:“你過來!你方才所說最好都是真的,否則,我一定要你求死不能!”
阿黏緩緩起身,拍了拍自己膝上的灰塵,但此地實在是髒,又沒有人來打掃。
土都被血浸過,把裙擺跪得很髒,拍是決計拍不幹淨的。阿黏皺了皺眉,把髒裙子的這筆帳默默記在善善頭上,才跟了過去。
城中有一處居所,周圍民居都被清空了,再看不見堆積的屍首,地上也是幹幹淨淨的,還紮着燃燒的艾草堆,再往裏,便是層層疊疊的帷帳低垂,将外頭的腌臜攔在外頭。
阿黏一踏入此處就打了好幾個噴嚏,善善很暴躁地往裏頭闖,一個接着一個簾子掀,這些簾子掉下來拍在阿黏臉上,她又打了好幾個噴嚏。
就在這些噴嚏中,她眼淚模糊,看見眼前站住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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