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仙 — 第 69 章 最怨恨,最喜歡
第69章 最怨恨,最喜歡
陳相青道:“将世人都變作你的傀儡麽?然後呢,你要做什麽,當皇帝麽?”
濟善道:“有何不可?皇帝不就是統領的人麽?”
陳相青被她一噎,濟善緊接着道:“并不需我掌管國事啊,我只需安排能者任起職就夠了,他們不會再偷奸耍滑,不會再包藏禍心,不會再有背叛與算計。”
“這世間将圍繞我繼續運作下去,農耕其田,商行其事,官盡其責。大昭連國號都不必更改,不會再有人造反,它将世世代代延續下去,你想一想,不好嗎?”
陳相青低聲問:“到那日我也會變作你的傀儡?”
濟善歪了歪頭:“你想麽?”
她又變回之前那個小善軍師了,善意的,純粹的,認認真真地聽每一個人說的話,又或者是當年雪地裏跑過來的那個小怪物,是一個看了便會令人恐懼大叫的存在,可是當它窩再他的懷抱中時,又帶給了他無與倫比的溫暖。
陳相青張了張口,幾乎下意識地要回應他,但一張嘴他便強迫自己沉默。
這并非他想或不想的問題。
濟善過往的記憶斷斷續續進入了他這五年來的每一個夢境。
其實濟善蘇醒後對陳相青的第一感覺沒錯,他眼中浮現出來的某種情緒,就是滄桑。但那種滄桑與他本人無關,而是仙人長達千百年的經歷,将人看得疲憊而絕望。
陳相青逐漸意識到自己被從世人中分離出來了,當他厚葬李哲,聽那些要将濟善趕盡殺絕的提議時,他時而憤怒憎恨,時而卻又能很平靜地原諒她。
他到了這個年紀,既不娶妻,也不在房裏置人,在外人看來已經十分怪異。加上他身邊的一個濟善,更易引來竊竊私語。
濟善看上去呆呆的,既不能育子,也無法主家,府裏只放這麽一個人,實在是不能被理解。
但陳相青也很無謂,他有時随人去廟中祭神,望着那些沉默的神像,忽然能夠解釋年幼時自己一度的疑惑。
這世上若真有神仙的話,他們為何從不回應世間受苦的人?
因為單獨的一個人,對他們而言太過渺小了。仙人一眼,轉瞬數十年,那對凡人而言要壓斷脊梁的苦難,都難以被看見。
而對于凡人而言,有無子嗣如何?身死之後,血脈後代不過數年後斷絕的也有,數典忘祖的也有,就算是有争氣子孫,守住了家業,論起先祖,不過幾句,生者說的話,死者再也聽不見。
不成家,不生子,斷嗣,無伴,旁人論起來好似天大的事,想來也不過爾爾。
所謂血脈究竟有何可延續,延續下來又能算作是什麽偉業?
自己的父親延續血脈,又将自己的生子拿去獻祭,這算什麽?
他生下了孩子,将孩子又養成了仇人,這延續出了些什麽?
自己的生母在寨子中長大,受命出嫁受孕,千辛萬苦跟着平南王離開家鄉,生下自己,卻落得一身病,恹恹地難以下地,最終被殺,塞在猛獸肚子裏送到兒子眼前。
陳相青時常會想,假若當年母親沒有離開寨子,也不曾成家,而是自顧自的在山野中穿梭,種着草藥,養着她的鳥群,哪怕老去,是不是其實日子要比最終那樣慘死好得多?
她死的時候,身邊不僅沒有她的孩子陪伴,甚至連從小養到大的鳥群都沒有啊。
濟善在這世間一走千百年,看倦了愛恨掙紮,他也有幸窺見了這千百年,只看見這世間約定俗成的,天經地義的,逐漸崩塌了。
他要争要搶,也只是搶着眼前,假若某日死在戰場上,也不會遺憾得閉不上眼。
然而這些念頭陳相青只會自己想,旁人既無法認同他,也聽不得這些話,自然會有許多言論來義正言辭地反駁他,而陳相青也無法全然否決,說出個不對來。
偶與好友醉酒,講到這些,講好友吓得酒醒,睜大雙目,以為陳相青想挑撂子不幹了,一頭紮進棺材裏長辭于世,當夜喝令城內棺材鋪絕不許接陳府的活兒。
陳相青聽罷失笑,只想自己假若真要死,也不會在乎有沒有棺材了,哪兒都能死。
他并不想死,他的野心還相當大,俗話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陳相青還是手段毒辣,驅兵攻城。
只是在驅兵攻城的同時……他自己覺得有些東西,他受夠了。
所以當濟善說出厭倦時,陳相青的第一念頭不是她在“發瘋”“張狂”“借口”,而是“我知道了”。
然而他的理智又不斷告訴自己,絕不能放任濟善如此。
人終究不是羊群,不能過為人圈養的日子,即便在這樣的日子下,衣食無憂,子嗣豐足。
絕不能。
“我會阻止你的。”陳相青道:“無論是你要将誰變作自己的傀儡。”
濟善失望地看着他,又問:“那你要殺我麽?我死了會很礙事,但假若你無法放下舊恨,今日砍傷我,或者砍我手腳洩憤都可以。”
“怎麽?想同我一刀兩斷,就此恩怨結清?”陳相青冷笑:“無論我今天出多少刀,你也不會真的丢胳膊斷腿,不是麽?”
濟善撓了撓頭:“那你想要怎麽樣?我不能變一個活人來給你,他如今都變成枯骨了。”
聽到這一句,陳相青的臉色稍變了變,然而很快又壓下去。李哲死了,無論是厚葬,還是以重金安撫其家人,對于他本人而言,都無濟于事。
世間也不會有一個唠唠叨叨,半夜去尋草藥,貪權好錢,又對主上忠心耿耿的人了。
李哲生前希望主子離濟善遠一些,最好快刀斬亂麻,将她給了斷了。他這念頭,放到如今來看,竟是對的。
禍亂二字,濟善很擔當得起。
陳相青注定無法走向濟善的立場,他一度想過二人攜手,分權分利。
但即便比起五年前,陳相青如今更加了解濟善,理解濟善,攜手這件事也絕無可能了。
這五年來比起等待,更像是逃避,總是想等着她蘇醒之後再解決二人恩怨,但其實就是因為愛恨難分,說不清楚,解決不掉,才會一直拖着耗着,甚至內心期望着她永遠也不要醒過來。
同時濟善也在猶豫,要不要把陳相青變為傀儡呢?
假若他不做傀儡卻一直活着,誰又能保證,她想要建立的世間會不會因此而産生變數?
她不想再死,不想再重複着懵懂輾轉,她永世永代地活下去,假若她生來便是為了平衡這世間,那麽她就應當有統管的權力。
她不想再當,她不是……那種堤壩上閥門一樣的東西,漲水時開閘,枯水時關閘。
可是,如果把他變成傀儡的話,這些吸引她的情感,紛亂交錯的思緒,就會像被杯子蓋住的蠟燭一樣,逐漸熄滅了。
她也不喜歡。
思來想去,濟善暫時無法決斷,只好暫且将此放下。
她緩緩靠近陳相青,在他的注視下湊近了,手背在身後,把腦袋仰了起來,仿佛是想要遞上一個親吻。
陳相青側開臉去避開了她不合時宜的親昵,從胸腔裏哼了一聲,要笑不笑,要冷不冷,将刀架在了她的脖頸上。
“你回來了,這很好。”陳相青望着她,眼裏翻湧着恨,思念,無可奈何,還有躍動的興奮,輕輕笑了笑:“我一直很想你。”
他看着在笑,但其實惱怒于濟善還要如此來親昵自己。
然後他揮手抹刀,濟善雪白的脖頸上先是出現了一道血絲,随後這道纖細的縫裂開,鮮血飛濺。
濟善捂住自己的脖子,有一滴血濺到了陳相青的下巴上,她将嘴唇印在那滴血上,随後輕輕說:“我也很想你。”
因為離得太近,這幾個字模糊得仿佛是唇齒相依是吐出來的。仿佛下巴上落了一粒火星,洶湧的火席卷陳相青的全身。
他不由自主地因為那個吻而顫抖了一下,張開嘴唇,呼出一口灼熱的氣。
一顆心沉靜了五年,忽然間就活過來了,砰砰地劇烈跳動着,敲擊着胸膛,要跳出淚,也要跳出笑。
最怨恨濟善,最喜歡濟善。
當外頭候着的婢女被屋內的打鬥所驚動,開始試圖推門而入時,濟善已經當胸一腳将陳相青踢飛出去,屋內那座價值不菲的櫃架連同上頭的花瓶玉石,一同被撞得粉碎。
陳相青劇烈咳嗽幾聲,将手中長刀投擲出去,旋即身起,卻不敵濟善反應奇快,捂着脖頸破窗而出。
濟善不想同他貼身硬碰硬的打,她憐惜自己,也顧忌着不想對陳相青下死手。
人是很脆弱的,五髒六腑受傷,便會落下病根,斷手斷腳,就不會再長回來。若是打壞了,說不準什麽時候突然就死了,她倒是想把他的命留着。
婢女們全傻了眼,齊聲尖叫,濟善在飛躍的同時,扭頭看了她們一眼。
都是她有記憶的,很好的人,盡心盡力地照顧她,愛護她。起先是因為陳相青給的賞金多,她們日子也過的好,對她這個小財神愛得不得了。
後來照顧着,便照顧出了感情,因為濟善這五年是個愣頭愣腦的石雕,所以婢子們有什麽不敢與外人言的掏心窩子話,自己憋得受不了了,就都來悄悄的說與她。
被賣的,父母雙亡的,窯子裏逃出來的,要為父兄還債的,被小姐妹排擠的。總有不盡的煩心事。
濟善把她們看了一眼,心想也好,她這樣走,總不是她們的失職,這五年也拿了別家仆人好幾年的錢,算個好活計。
濟善恢複的相當好,比之前還要好,幾下就躍出了府院,朝着一個方向奔去。
便如她所言,一種信仰假若一旦被播下種,便極其難以徹底拔除。因為只有當人心滿意足時,才不會将虛無缥缈的希望與難消的欲念,寄托在神明身上。
她沒了,但“仙人”之說,依舊在世間流傳。
并且漸漸的,無聲的,伴随着戰亂與逃難,越傳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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